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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秋天极短,晚秋扫着枯黄的落叶席卷而过,便迎来了寒风凛冽的初冬。各宫太监小子赶往暖房为主子们请来精心培养的冬蝈蝈,冬养秋虫恰取得度冬逢春的生机和喜庆。
李栖梧裹着银狐毛鸦靑色大氅下朝归来,室内纹银暖炉已是早便旺旺地烧了起来,她将大氅解下递给随侍的宫女,伸手一面烤着暖炉一面瞧廊下的太监将领回来的蝈蝈装进锦囊和金丝笼里。
蝈蝈都是西山自培的,皮坚翅厚,通体青黑,叫声响亮宽厚,在回廊里此起彼伏地荡,倒显得原本萧瑟的冬日也热闹了起来。
说话间紫檀便捧着装奏折的象牙盒入了殿,自上回范媚娘离了含冰殿,李栖梧便有意无意地避开她,除却日常上朝不可免,下朝后便再不与她共处一室商谈朝政,每每是待范媚娘将折子过一遍,再遣紫檀前去带回来仔细批阅。
深居简出的日子过得久了,李栖梧开始享受起这样的寂静来,偶然与贺兰玉欢煮酒闲谈,围棋品诗,倒也随性自在。从前乱了自己心神的一抹红唇,便被有意无意地模糊成了枯枝上含苞待放的腊梅,颤颤巍巍地遥远在观望的视线里,默然绽放。
才刚翻了几个折子,便见紫檀又捧了一束艳如晚霞的红梅进来,笑道:“领折子时路过花房,见院儿里竟有一两枝腊梅抽了花苞,今冬开得这样早,想来是好兆头。”
她将花枝插在角落的白玉象腿瓶里,梅香阵阵,骨红照水,水粉描就一般精致。
李栖梧听得她的话,一面书写一面笑道:“保不齐便是花房的费心培了出来,等着明日皇上寿辰时献宝呢?你就这样折了,花房的奴才又该背地里恼本王了。”
紫檀听她语调轻松,便也只管笑:“皇上的寿礼堆了满满一殿宇,又哪里瞧得上这个呢?若说是花房的有心,献给王爷以贺周将军凯旋之喜,倒也恰逢时宜。”
乍然听她提起周安陌,李栖梧眉头一扬,将笔搁下,温温润润地瞧着她摆弄的腊梅,想起近日来朝堂上捷报频传,丰州脱困后,周安陌携范襄大败越军,而后同折返的张潜会合,虽不免伤亡,却一时士气大振,连攻三城,直占越疆境内襄州要塞,越疆迫于势頽,上书停战,割地求和。
而本朝虽士气正盛,却恰逢年关,内外虚耗,久战不利,群臣众议后皆言不宜再攻,议和为上。
出征数月的周安陌,终要归来。
李栖梧提起笔,久盼的愉悦溢满胸腔,竟莫名低低一叹。
万岁寿辰千秋节临近,天下诸州皆宴乐休假三日,禁止屠宰,不理刑名,朝野同欢。京城匠人彩画作饰,张灯结彩,大明宫金碧辉煌,锦绮相错。州官县令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行跪拜大礼,正是宝相庄严,恭谨隆重。
当是之时,李长延依礼祭天祷祝。正午御殿朝贡,接受身着蟒袍补服的王公百官行三十三拜礼,随即进献寿礼,华灯宝烛,映照旷世珍稀,其后天子喜赐诸臣金镜珠囊,缣彩束帛。大礼行毕,方开宴席,大陈歌乐,倾城纵观。
宴席从含元殿内直开到殿前的广场上,璀璨星河迷离霏雾,恰似墨盘上最绚烂的灯烛,光芒反射到席上的银壶酒殇,竟是天上人间、交相辉映一般华丽夺目。
百十乐人启声效仿百鸟鸣叫,肃清内外,和鸣之声如鸾凤翔集。王公贵族入座殿内,外臣开席于广场中央及两侧廊下,身着黑底银线蟒袍的李栖梧代表群臣捧觞祝寿,又再进了一回茶汤,青衫越女垂首而坐,挽袖轻轻拨动金彩凤首箜篌,柔美清澈的乐声在弦弦拨动间似潋滟开来的水光,引领着错杂弹响的琵琶萧笙旖旎拉开宴席的帷幕。
觥筹交错间笙歌互起,一杯一盏皆是锦绣河山的歌舞升平。李栖梧素来不善结交朝臣,此刻普天同庆,百官敬酒,倒是饮了一杯又一杯。
声色弥漫之间,忽听得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奔来,至殿前躬身朝徐公公回话,李栖梧斜眼睥着殿外的动静,捏着酒觞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颈部微微滑动。
徐公公小步上前,于大殿中央匍跪行礼,传喏道:“周将军进殿——”
群臣寂静,呼吸可闻,目光齐刷刷聚集到敞开的殿门前,李栖梧极力自持,却仍忍不住手头的颤抖,她抿嘴低头,注视着杯中轻轻晃荡的清酒,耳畔却传来一步一步踏上阶梯的脚步声,她的心便在这样轻缓的脚步声中擂擂撞响,越扩越大,快要掩盖住周安陌入殿后盔甲的摩擦声。
脚步声在大殿中停住,铠甲冰冷地一撞,殿中细瘦的人单膝跪地,将右手环抱的头盔搁在地上,清朗的声音略带沙哑:“臣周安陌,恭祝圣上千秋!”
臣周安陌,恭祝圣上千秋。
话语在梁柱间回响,李栖梧眼眶一热,抿住嘴角盯着杯口不做声。明明期盼了许久,当她真真正正完好无损地进殿时,她竟开始有近乡情怯的惧怕。
耳畔响起她的琅琅清音,眼角掠过她熟悉的剪影,迟来的后怕才终于牢牢攥住李栖梧的心脏,此前任何一次恐惧都未曾如此真实过,具象到她的每一寸肌体,每一缕发丝。
若此刻她回不来,自己又该如何?
耳畔似乎有范媚娘华贵的嗓音道来一袭漂亮的嘉奖,群臣下跪齐贺圣上英明,将军英勇,李栖梧这才抽了抽鼻子,缓缓将头抬起来。
眼里撞进的是周安陌瞳色稍浅的眸子,从前温润的双眼此刻尽是坚毅和凌厉,陌生的神色令李栖梧心一惊,比眼神更陌生的是她的相貌,在瞧清的一刻李栖梧几乎要止不住站起身来,瞪大眼看向她。
她瘦了太多,铠甲挡不住盈盈一握的腰身,抱拳行礼的手背上青筋历历分明,原本略微圆润的下巴此刻尖细得不像话,颧骨突出眼窝略陷,细腻白皙的肌肤被晒成了略黑的小麦色,原本白面书生一样的形容脱胎换骨一般淬炼成了浴血奋战,沙场夺生的将领。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右脸上的一道伤痕,不到一寸,却从颧骨拉下来,斜擦脸颊蜿蜒而下,细小又尖锐,像在白纸上拉下的胡乱一笔。
手上的酒杯“啪嗒”一下砸落在地,顺着华丽的蟒袍滚下来,冰冷的酒洒在衣袍上,见缝插针地浸透进去。
周安陌耳廓一动,眼神对上从台阶上骨碌碌滚下来的酒杯,沉默着瞧了一会儿,才上前将它拾起来,双手举过头顶,道:“王爷。”
她本能地偏了偏脸,令右侧的散发将丑陋的伤疤遮掩一些,才抬头看向李栖梧。
对上李栖梧眼神的一刻,她硬朗的目光又变得温润起来,嘴角浅浅一勾,眼下的卧蚕柔软地堆起,笑涡若隐若现,她用举起的双手稍稍挡住众人的视线,在只有李栖梧能瞧见的地方张开口,用气声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李栖梧咬住下唇,视线迅速模糊,只能瞧见宴席上的万色烟火。
耳畔有太监喜庆的嗓音宣读早便拟好的旨意:“……固陵将军周安陌,万里出征,斩将破军,平定边疆,赫赫功勋,今特解戒酒令,遣奉车都尉授印绶,封正一品骁骑将军,食邑五百户,敬之哉!”
周安陌敛容行礼,恭谨接过印绶圣旨,另又受府邸一座,良田五百,金二百,御马一匹……多不胜数。
待各将领封赏嘉奖完毕,李栖梧才坐正了身子,略微清了清嗓子,席上顿时雅雀无声。她食指指节弯曲,在桌上轻轻一扣,缓声道:“田园金帛,封狼居胥,皆是圣上的恩德。”
“本王再赐你一样。”她的嗓音略提高了些,带着笃定的轻颤,“赐你姓。”
周安陌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栖梧。李栖梧眨眨眼,冲她心领神会地莞尔。
周安陌在她眼眸闪动的晶莹里读出了她的心思,她咬牙喉舌哽咽地微酸,低头将情绪掩藏在拂动的发丝间。
李栖梧站起身来,宽袍大袖轻轻一拂,权势加身的气魄在鲜衣怒马的墨袍少年身上恣意尽显,她星辰一般的眼眸直视着底下为她出生入死的挚友,沉声道:“抵御外敌,少年英勇,固国安邦,天下表率。”
她牢牢盯着周安陌右脸触目惊心的伤痕:“赐姓,顾。”
李栖梧眯着眼:“唯愿我朝盛世江山,山河永固!”
周安陌的胸腔狠狠起伏,却硬生生将巨大的动容强压下去,俯首重重叩了一个头:“臣,谢王爷隆恩。”
李栖梧藏在袖袍下握紧的手松开,干燥的嘴唇微微蠕动,几不可闻地呢喃了一声,顾安陌……
顾安陌的肩背心有所感地一颤。
群臣举觞,共祝江山,顾安陌起身,正欲开口,却听得杯盏碰撞间乍然响起一把清冽娇甜的声音:“我在殿外候了许久,皇上怎的还不传我?”
席上众人皆是一愣,李栖梧将酒杯放下,侧脸看向殿门,高高的门槛上迈进来一个身着红火裙裾的少女,身量不高,瞧上去不足十岁。衣裳是滚边的束腰裙,膝盖上下的裙摆在行动间似芍药怒放的花瓣,足下蹬着同色的短靴,靴筒上系了十余个细小的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叮铃碰响,她的步子轻快却又不失韵律,令清脆的铃声似乐曲一般晕染开来。
走得近了,众人才看清她的相貌,娇嫩白皙的肌肤晃得耀眼,似积雪一般不染分毫颜色,尽管年岁尚小,却能从小巧的五官上窥得她同中原人相差甚远的血统来,高鼻深目,睫毛长得过分,俏丽的双眼里掩藏着略微浅色的瞳仁,樱桃小嘴丰润娇嫩,若不是青丝如墨,嗓音又童稚娇软,竟似极了一只修炼成精的幼狐,姣美灵动不可方物。
她笑嘻嘻地走进来,也不行礼,很有几分轻狂地抬眸瞧着上座,众人还未缓过神来,李长延却被盯得有些坐不住,挪了挪身子,好奇问她:“你是何人?”
红衣姑娘大眼一转,仍旧是笑盈盈的:“越将离。”
越疆公主越疆穆木离,汉名越将离。
李栖梧恍然扬眉,越疆战败后,越王遣了小公主进京做人质,原本今日合该入殿觐见,方才见了顾安陌一时激动难以自持,竟将她抛之脑后。不曾想她的汉文竟这样好。
顾安陌侧脸,看向越将离皱皱眉头,越将离微张了檀口,眼神往上方一扫,便鼓了鼓腮帮子,委身叠手,似模似样地行了一个常礼:“越将离参见皇上。”
李栖梧挑眉,瞧着她似乎是有些惧怕顾安陌的模样,便饶有兴味地坐下,越将离又一一见过李栖梧、贺兰玉欢、而后是一旁的范媚娘。
认得清清楚楚,行礼也煞有规矩,想来是顾安陌悉心教导过。
范媚娘含笑瞧了她一眼,清清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像在鼻腔里哼出,仅仅是一个慵懒的单音,却好似胜过越将离脚腕上精心雕琢的银铃。
李栖梧抬起手腕,抿了一口酒。
再抬头时却见越将离仰头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眼里是满满当当的好奇和探究。
李栖梧清了清嗓子,柔声问她:“瞧着本王做什么?”
越将离长长地睫毛一眨,偏头道:“围困丰州时,阿离瞧着周将军守城门,眼珠子熬得通红却毫无忧惧,我十分好奇,将军却不多言,只说王爷会来救他。”
李栖梧看向顾安陌,顾安陌抿唇一笑,眼里是生死相托的信任。
“今日入京阿离便明白了。我想,王爷应当是个英雄。”越将离明眸皓齿地笑起来,眼里尽是坦荡和天真,丝毫没有战败被俘的嫌隙。
“哦?”李栖梧瞧着她明媚的笑颜,手撑着额角气定神闲地反问:“本王从未领兵,不会作战,你也不曾见过本王拉弓骑射,谈何英雄?”
越将离指头绕着发丝,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大方笑道:“阿离一路入京,见农耕商贾,百业兴盛,举国大庆,有条不紊,这些,泰半是摄政王掌管的天下。”
李栖梧眸子淡淡一阖,又深深地瞧了她一眼。
越将离昂着头,火红的芍药开得绚烂之极,续言道:“在阿离心里,能俘虏千人不是英雄,能使千人臣服才是英雄。能屠戮万人不是英雄,能令万人和乐富足,才是英雄。”
少女稚音,声声如莺啼,话语却出乎意料。
范媚娘用茶盖撇净茶沫,玩味地勾起嘴角。
越将离?
(第二卷张高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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