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很安静,后座的男人合着眼,只有司机的咒骂声在前排响起。
他骂了几句,似乎被他骂的人没有反应,忍不住打开车窗,把头探了出去,“喂!你是聋了吗?要死去别的地方死,你也不看看我开的什么车?”
陆庭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了陆九一眼,似笑非笑的开口,“你找的这个司机,挺有趣。”
陆九顿时觉得这司机的职业生涯应当就到头了。
他低声呵斥一句,“住嘴。”
司机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咽喉,满腔的话语全咽了下去。他看着陆九狰狞的脸,才想起后排坐了两个人。
他张嘴干笑,解释,“陆陆总,我就是看那人不知死活的挡在你车面前不走想,替你教训他两句。”
陆庭越过玻璃,往前面看。
去此时的街道没什么车辆,路上积满雨水,在灯路灯的照耀下,世界仿佛在那一瞬倾倒。
在这倾倒的世界上方,坐着一个人。
“她”浑身湿漉漉的,身形消瘦,长发披散,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深深的孤寂。
陆九道,“爷,我下去处理。”
外面的雨悄无声息的下得更大。
或许是雨变大了,亦或是他掌心的疼痛更加明显了,陆庭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总不自觉的想要做些什么来缓解这份疼痛。
他的手搭在车门上,从里面抽出一把长伞,一手拿着拐杖,“这种小事,还是我自己去解决好了。”
司机诧异的回头看了眼他们,一副你俩究竟谁是老板的表情。
陆九被他看得无语,同时也默默为挡住他们的那个人默哀了一瞬。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打开车门,连忙追上陆庭。
雨水浇在他脸上,不一会儿,头就湿了。
可陆九顾不得这些,他压低声音道,“爷,这是国内。”
陆庭歪过头看着他,好脾气的翘了翘嘴角,“你在想什么呢?我可是一位”
他想了想,套用陆九之前说过的话,“一位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陆九:“”
雨声连绵不绝,黑色的伞将男人和外面的雨幕隔绝成两个世界。
他左手拿伞,右手杵着拐杖。裹着手帕的手掌被光滑的伞柄挤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陆庭敛下眉眼,光影在他脸上交错,最终走到了那个坐着轮椅的人身边。
脚底有浅浅的水洼,他也丝毫不避让,蹭亮的皮鞋直直踩了上去,溅乱一地的倒影。
他将伞往前伸了伸,替眼前的人挡住雨,低头瞧他。
那人垂着头,长发散乱,倒是露出来的脖颈格外纤细,皮肤细腻,在交织的霓虹和湿漉漉的黑发映衬下,白得有些晃眼。
见“她”这样,陆庭恍惚间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遇到的一条小狗。
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缩在垃圾堆里,瞧见他时,会朝他发出奶唧唧的叫声,祈求得到一个人类的怜悯。
第二天,他在邻居家的餐桌上看见了它。
陆庭不说话,就这么安静的站着。
直到轮椅上的人缓慢的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
从陆庭的角度,依旧看不见“她”的脸,于是他便绕了过去,与“她”面对面。
搭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最终当着他的面伸手把糊在脸上的头发全撩到脑后,将那张脸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他眼底。
那一刻,这伞底小小的世界因为这张脸瞬间亮了几度。
雨夜的空气,寒冷刺骨。青年眼睫微颤,鸦色的羽睫里挂着雾蒙蒙的水汽,眉眼精致,肤色苍白,可偏偏那张唇却透着让人心惊的嫣红。
比起人类,在那一刻,他更像从地底下爬出来吸人精气的艳鬼。
陆庭注视着这只艳鬼。
他的视线从“她”精致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到“她”额头。
在那里,贯穿着一道不长不短的伤口,划得有些深,未做任何处理,在雨里淋了这么久,里面鲜红的血肉已经开始泛白,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感染。
握着伞柄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他微微弯下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走?”
好一会,对面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慢吞吞开口,“不想走。”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可陆庭还是听出几分熟悉的味道。他的目光顿了顿,落在对方脖子上,在那里,他瞧见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喉结。
原来她是他。
这回,他终于真真切切的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想走?你在这里等什么?”
等什么呢?
沈娇仰着脖子,缓缓吸了口气。
他浑身冰冷,可身上的皮肤却滚烫无比。他发了高烧,烧得神志有些不清。
陆庭道,“等一辆车,等一辆哪怕看见你也不会踩刹车的车。”
沈娇不说话。
他扭头,往旁边看去,他们正在一座高架桥上,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是护栏。
陆庭温声开口,“想去那里?”
沈娇道,“我爬不上去,你会帮我吗?”
陆庭便笑了起来,“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应该不会帮你做这样的事。不过”
他顿了顿,站直身体,将拐杖递给身后的陆九,朝他伸出手。
“你要跟我回家吗?”
沈娇抬眼,撞进一双深灰色的眼眸。
他看着那双眼睛,像想了很多,又想什么都没想,最后垂下眼,自暴自弃的将手放进他掌心。
年幼的陆庭,在进入贫民窟的第一天,遇见了一只可怜兮兮的狗。
他把他当天的晚餐全给了它,结果换来小狗哼哼唧唧的跟在他身后。
他把狗撵了回去,看着它在黑夜里泛着水光的眼睛,面无表情的想。
他连他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会养活一条小狗?
成年的陆庭,在回国的第一天,又遇到了一只被雨水淋得湿漉漉、受了伤的小狗。
不过这次他有了钱,他的小狗也不会在第二天沦为别人的晚餐。
半夜十二点,急诊收到了一位发着高烧受着伤的年轻人。
值班的医生拿出体温计给靠在椅子上神志不清的青年量体温,量着量着瞪了眼站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
“你是家长?”
陆庭向来不喜欢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在y国都是备有家庭医生。
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国内挂号这种环节,弄了半天,才将人弄到医生面前。
闻言只是沉着脸,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年过四十的医生一看他这态度,瞬间就怒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支支吾吾干什么?你看这孩子,伤口这么深,被雨水淋了,还发了高烧,你们做家长的干什么吃的?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是他哥吧?他这伤怎么来的?”
加上今天,陆庭已经整整三天没睡觉了,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骂,太阳穴跳得更欢,狭长的双眼不由得沉了下来。
站在他身后的陆九见势不对,向前走了一步。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医生机关枪似的堵了回去,“怎么?还想打人不成?穿个西装留个刀把脸,你真当以为自己是混□□的?”
饶是陆九,也被医生骂得毫无还口之力,他朝陆庭看去。
国人好生可怕。
陆庭:“”
大晚上的,同事请假,临时被抓来值班本来心情就不好,还碰见这么一桩事,医生的心情更糟糕。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靠在椅子上紧闭双眼的青年微微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
医生还没骂出去的话硬生生在口腔里转了个弯,然后憋出一个笑来,声音柔和八度,“呀!是不是阿姨说话吓到你了?还是伤口疼啊?”
“没事。”
沈娇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呼吸里带着滚烫的热意,“不要骂他们,跟他们无关,是他们把我送来医院的。”
医生横了陆庭一眼,“那怎么不说?这么大个男人,长着个嘴出气吗?”
陆九:“”
他忙不迭的朝男人看去,只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安静的合着眼。
医生将体温计抽出来,看了眼,“38.5,待会儿我给他打个退烧针,他脸上的伤口有点深,要进行缝合。等会儿我开个单子给你们,你们去把费缴了,然后带他去手术室。”
陆九认命的走到医生跟前去领单子,然后交费。
“等等。”
医生眼尖的瞟了陆庭一眼,“哎那个高大个,你左手怎么回事?哪里来的血?”
高大个陆庭:“”
他缓缓睁眼,看着医生微微发福的脸,笑了起来,“说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
中年妇女打断一切霸总施法。
她走上前去,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把抓起他的手,将他手心缠绕的丝帕揭下来,露出和沈娇额头差不多长度深浅的伤口。
“受伤了怎么不说?”
她的接触,顿时让陆庭浑身紧绷起来,他抽回手,“跟你有什么关系。”
“呵!”
医生冷笑一声,“我是医生,你猜跟我有没有关系。现在的年轻人,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她冲到电脑面前,刷刷地又开了张单子,递给陆九。
“你,下去缴费,然后把他俩送到手术室去。”
陆九拿着单子有些茫然。
一抬头,只见眼底青黑的白大褂冲他露出“和蔼”的笑容。
“等什么呢?等我请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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