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补了一刀的牛进达很心塞,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李素清楚地看到牛进达的右手不停的攥拳,化掌,来回变换不定,似乎在犹豫用怎样的姿势对眼前这个扎他心的老流氓来一次暴击……
程咬金浑然不觉,一脸含蓄的得瑟。
能在遇到敌军突袭时稳住阵脚而且组织反击并且大胜,程咬金确实觉得自己有资格炫耀一下的。
李素看在眼里,不过没打算打圆场,两位老将军交情不错,让他们互相伤害一下也好,有助于增进友谊,还能清热败火,通便祛湿……
“程伯伯,小子打听了一下今日遇袭之战的过程,想必程伯伯亦深有感触,安市城主杨万春所部敌军委实不易相与,此人经营安市城多年,麾下十二万兵马皆是训练有素的悍将骁卒,又有安市城坚城为守,而我军经过渡辽河之战,攻辽东城之战后,折损了好几万将士,算一算两军兵力,我军只比杨万春多了一倍,仅凭这一倍的兵力去攻打十二万守军的城池,小子以为,胜算委实不高……”
程咬金眉头皱了起来:“若是寻常攻城,胜算自然不高,不过既然陛下动用了你所造的震天雷,攻下安市城应该不难吧?上次攻打辽东城,仅仅一日便将城池打下来了,全靠震天雷之利呀,这次难道不一样?”
李素神情凝重地摇头:“这次不一样。”
“为何?”
李素叹了口气,道:“因为杨万春不是高惠真,在我看来,论领兵打仗,杨万春比高惠真强多了,高惠真在高句丽国中只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将才,而杨万春,却是高句丽的不世枭雄,同样是用震天雷攻城,用在辽东城可令高惠真束手无策,而用在安市城,却不知杨万春会如何应对,但我知道,杨万春绝不会像高惠真一样只知被动防御,一定会寻求主动出击的机会……”
“何以见得?”
“我军二十余万将士兵临城下,敌我双方兵力相差悬殊,今日程伯伯的前锋骑兵刚到城外,杨万春便果断拨出一万兵马设伏,若非程伯伯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遇袭后迅速稳住了阵脚和军心,今日说不定便让杨万春得逞了,那么前锋五万骑兵也会被他一口吞掉了,以区区一万人马伏击五万人马,由此可见杨万春之帅才和魄力,这样的主帅很难对付。”
程咬金和牛进达同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神色愈见凝重了。
良久,程咬金道:“震天雷也无法对付他么?”
李素叹道:“震天雷是利器,但不是神器,它的作用其实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大,若它真能战无不胜的话,陛下早就横扫大唐一切强敌恶邻了,说到底,打仗靠的是人,而不是武器,武器再厉害,也要看握在谁手里,同时还要看对手是谁,它……并不是无敌的。”
程咬金和牛进达的脸色有些难看,二人沉默地看着李素,似乎在慢慢消化李素刚才的这番话。
“照这么说,若连震天雷都无效的话,这座安市城我们如何克之?”牛进达面色忧虑地道。
李素苦笑:“所以这就是我反对陛下攻打安市城的理由,在我看来,若是分兵而击的话,咱们可以先取弱,再攻强,暂时放过安市城不打,将高句丽国境内别的城池先打下来,甚至可以直取都城平壤,待到一个一个的点连成了一片,高句丽国土大半落入我王师手中时,再反过头来打安市城或许就不会那么艰难了,战争毕竟是政治的延续,反过来,政治也能影响战争的结果,在政治上造成了声势,安市城并不难克之。”
程咬金沉声道:“然而……”
李素叹道:“然而,陛下已选择了先克强,后取弱,而且否决了分兵,那么,安市城就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攻打这座城池,我军必将付出惨重的伤亡,甚至……东征之战的进攻态势可能只到此为止了。”
程咬金和牛进达不由悚然一惊,急忙问道:“子正何故出此推断?”
李素神情忧虑道:“二十多万兵马,从君臣到将士,目光只盯着这座城池,却没有发现咱们背后隐藏的危机……”
“什么危机?”
李素的目光投向远方,道:“一城难克,我军必在城下耗费时间和将士们的性命,杨万春是不世之帅才,他以一城之力独挡二十多万大军,拖住了我军推进的脚步,然而在遥远的平壤城,高句丽的篡国之臣泉盖苏文也不是轻与之辈,他和杨万春皆是枭雄之资,杨万春在安市城下拖住了咱们,泉盖苏文难道会闲着什么都不干吗?”
程咬金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泉盖苏文会调拨高句丽国中所有兵马,对我王师进行反扑?可是……经历辽东城一战,高惠真的十万兵马被我军全歼,短时间内泉盖苏文还能从哪里集结兵马?高句丽国中拥兵不到三十万,这三十万分布高句丽国全境,其中还包括杨万春的十二万兵马,他哪里有余力集结更多的军队?”
李素叹道:“程伯伯或许不太了解高句丽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数百年来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平民的血泪史,常年处于内忧外患和战争阴云之中,这个国家的百姓被逼得骁勇善战,残忍好斗,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泉盖苏文若真想集结新的大军对咱们反扑,绝对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征召平民为军,那些平民拿起锄头是农户,拿起兵器便是士卒,几乎不必怎么操练,他们便能直接投用于战场,更何况,不止是高句丽国内的平民,咱们还有更深的忧患……”
“什么忧患?”
李素看着二人,缓缓道:“二位伯伯莫忘记了,在高句丽国境的北方,还有强大的靺鞨部落,这个游牧民族的战力不比大唐和高句丽稍差,甚至更为强悍残忍,自隋朝以来,靺鞨与高句丽便时有来往,与我大唐的关系却时敌时友,含糊不明,如果泉盖苏文决定向靺鞨部落借兵反扑大唐,很难说靺鞨部落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当初我向陛下进谏分兵之策,请陛下遣一主帅领偏师北上攻占扶余城,其目的便是为了防范北方的靺鞨南下,切断高句丽与靺鞨之间的联系,可惜陛下却未纳谏……”
程咬金和牛进达一惊,牛进达急忙站起身,从案几上取过一张羊皮地图,程咬金凑了过来,二位老将盯着地图上的北方,注视扶余城北部的靺鞨部落地形,越看越觉得惊心,良久,二人抬起头,看着李素。
“子正所言,似乎很有道理,老牛啊,你我皆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从地形上看,若泉盖苏文真要借兵,恐怕不是不可能,如果真叫他借到兵了,靺鞨部落领兵南下,从北部到安市城下,只需区区数日可至,那时高句丽援兵已到,而杨万春麾下也有十二万兵马,我军可就陷入两面夹击腹背受敌的态势了,老牛,咱们英明一世,不会在这一战里栽了跟头吧?那可就乐子大了……”
牛进达垂头又看了一眼地图,良久,神情苦涩地点点头:“虽说有些不敢置信,但老夫不得不说,子正所言确有可能,泉盖苏文可不是昏庸无能之辈,咱们大军已打到他的国内,又克了辽东城,吞下高惠真十万兵马,老夫若是他,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度此危难,而最近且最方便的办法便是向靺鞨借兵……”
李素眉头越皱越深:“我只是有点想不通,东征这么大的事,陛下究竟有什么底气对靺鞨其部如此不在乎?甚至在我点明了泉盖苏文可能会向靺鞨借兵南下之后,陛下还是未曾放在心上,难道他真以为靺鞨部落不足以为敌吗?”
牛进达与程咬金对视一眼,随即牛进达苦笑道:“娃子,背后莫妄论帝王心思,陛下不是不在乎靺鞨,而是认为靺鞨不敢借兵给高句丽,早在贞观四年,李靖平灭东*突厥后,北方的大片草原大漠皆被我大唐王师横扫,只是北方艰苦,难以经营,我大唐灭了东突厥后不到一年便撤兵回塞内,留下北方大片的无主之地,那时的靺鞨七部还只是在突厥人的羞辱和战争中苦苦求存的小部落,突厥被灭,靺鞨趁势占领了北方大片的草原牧场,后来担心大唐对此不满,他们其中一个部落的首领在贞观六年便亲自入大唐长安,向陛下朝贺,请求陛下将北方的牧场赐予他们,并许下永世以大唐为宗的宏誓……”
李素睁大了眼睛:“所以,陛下信了?”
程咬金接着道:“靺鞨部落说的其实不是一个部落,而是由七个部落组成,所以被称为‘靺鞨七部’,而且他们的内部并不团结,自北魏开始他们的内部便因牧场和牲畜而常年争斗,贞观二年靺鞨七部最后一位统一的首领阿固郎去世后,靺鞨七部便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中,各部各自为战,混乱不堪。来大唐长安朝贺的部落被称为‘粟末靺鞨’,这个部落位于靺鞨南部,与高句丽接壤,泉盖苏文若是借兵,只能向这个部落借,但是这个粟末靺鞨却早已向大唐称臣……”
“这次东征之前,三省六部便做了充分的准备,高句丽周边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陛下甚至亲笔给粟末靺鞨的首领写了一道谕旨,严令东征之时粟末靺鞨部不准与高句丽来往,并赐其牛羊万头,允其牧场往西扩张五百里,粟末靺鞨的首领也答应了。”
冗长的解释之后,李素露出明悟之色,接着神情有些古怪了。
“靺鞨”这个名字有些绕口,一千多年后的后人或许对它并不熟悉,不过如果换个名字,想必人人皆知。
“靺鞨”便是一千多年后的满清,华夏文明数千年,这个部落也存在了数千年,只是数千年里名称各不相同,商周之时它们名叫“肃慎”,春秋战国时它们名叫“挹娄”,南北朝时名叫“勿吉”,直至隋朝时改名叫“靺鞨”,当然,后面它们还会改名,包括“渤海”,“女真女直”,直到最后的“满洲”。
简单的说,靺鞨便是满清辫子朝的先祖,而且奇妙的是,他们现在就开始留辫子了,即谓“……俗编发,缀野豕牙,插雉尾为冠饰,自别于诸部。”,又谓“……金辫发垂肩,留颅后发系以色丝。”
李素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久久不语,牛进达和程咬金半天没听到动静,于是好奇地望向他,见李素一脸古怪地沉思着什么,程咬金不由喝道:“喂!娃子发什么癔症呢?傻了?”
李素回过神,嘴角一扯,忽然叹道:“……我大清吃枣药丸啊。”
二人茫然互视:“…………”
“所以,陛下并不担心靺鞨会借兵南下?”
程咬金笑道:“老夫觉得不大可能,陛下也应是同样的想法,靺鞨部落的首领并不傻,他们很清楚在大唐和高句丽之间他们应该站在哪一边,若真敢帮着高句丽,不怕事后被陛下算后账吗?”
李素叹道:“隋朝多次征高句丽皆大败而归,这是有史可鉴的,而且隋朝最后一次征高句丽失败后,紧接着便被推翻了,若靺鞨首领参照前朝事来决定所站阵营,他们站哪一边还真不好说,二位伯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终归要防一手啊!”
程咬金和牛进达脸上露出迟疑之色,程咬金咂摸一下嘴,喃喃道:“不至于……吧?靺鞨首领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素笑了笑:“说不定呢,谁敢打这个包票?若是咱们猜错了,搭上的可就是我王师二十多万条性命呀。”
“娃子,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
“小子以为,二位伯伯或许应该在陛下面前分说一番,从大营中分出两三万兵马往北,若陛下担心分兵风险,这两三万兵马可以不克城池,只在南下必经之路上扎营,以防范北方靺鞨部,若是北方毫无动静,算是小子杞人忧天白操心,若是他们果真为了眼前利益而借兵南下,这两三万人至少能抵挡住一阵,不至让咱们全军覆没,二位伯伯意下如何?”
看着二人犹豫的神色,李素苦笑道:“此事本该小子去向陛下进谏的,不过二位伯伯也知道,小子前些日因为进谏而惹得陛下不快,若再去分说,恐怕陛下更不会答应。”
二人思虑良久,最后牛进达忽然重重一拍大腿,凛然道:“老夫去与陛下说!军国大事,事关国运气数,岂能如婆娘一般畏畏缩缩不敢言?哪怕触怒陛下,一刀砍了我,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国朝养士,就是赴死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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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安市城下,二十多万唐军集结列阵,准备攻城。
李世民似乎也意识到安市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所以打从一开始便准备让震天雷唱主角。
天刚亮,城外中军阵内的战鼓便隆隆擂响,伴随着冗长呜咽般的牛角号悠悠传扬,喊杀声徒然震动天地,四面八方的唐军将士如潮水般狠狠拍向安市城墙。
这次攻城由李世民亲自指挥,仍是围三阙一之法,围住三面,放开一面,东西两面作为佯攻,重点在北面城墙。
云梯,抛石车,攻城车,各种大型的攻城军械次第登场,随着黑压压的人潮一同扑向城墙。
战争来临得如此突然,没有宣战,没有招降,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双方皆是一声不吭,但双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杨万春不可能投降,李世民更不可能撤兵,两军相见,不死不休。
从昨日杨万春城外设伏开始,便注定了双方必须在安市城外分出胜负,对这座城池,李世民不一定势在必得,老实说,它的地理位置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对杨万春这个人,还有他麾下的十二万将士,李世民誓除之,否则便是给自己筹划多年的东征之战添堵了。
清晨攻城,声势浩大,普通的将士高举各种攻城军械,对安市城展开无差别攻击,一轮轮箭雨的掩护下,唐军将士执盾扬刀而上,顶着城墙上敌人的滚木擂石和沸油倾泻,将长长的云梯架在城墙箭垛上,蚂蚁般向上攀爬,守城敌军也不慌张,不停地朝城墙下扔着滚木擂石,一瓢瓢的沸油冒着热气往下倾倒,中者无不掩面惨叫,死状凄惨。
偶有运气好的唐军将士攀上城墙,迎面便遇到一群如野狼般凶悍的守军,众人一拥而上,三两下便将他劈倒刺死,攻城小半个时辰,唐军毫无所获,安市城稳如泰山。
中军阵内,一众老将簇拥着李世民,眯着眼静静看着远处城墙上的殊死攻守,君臣皆露出凝重之色。
“这个杨万春,不愧是高句丽少有的帅才,单看他守城便知其才难得,厉害!”李绩啧啧赞叹。
旁边众将纷纷点头附和,敌我且先不论,杨万春的指挥才能已赢得众将的一致赞赏,包括李世民在内,都露出了钦佩之色。
然后,众人的脸色有些阴沉了,敌将如此厉害,对唐军来说可不是好事,原本只需用五六分的力气便能攻克的城池,现在用上十分的力气都不一定能攻得下来,这可不太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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