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橱的红木榻上铺着一块红色的猩猩毡,一块香色缎边黄底红花毡和一领藤凉席。随意放着一床五色绉绸鸳鸯被和一个一个菊花桂花等干花装的玉色夹纱枕头。
苏苏站起来,闻着香味,掀开了枕头,底下赫然是一个大红底金线绣佛手、桃子和石榴组成的三多纹的荷包,而那股奇香就是从这个荷包上传来的。荷包拿在手里,香味更加浓烈开来,苏苏在闻道这股浓郁的香味后,脑子里骤然“轰”的一声,然后闪现出许多片段。
“迷梦香,采一碗带露水的曼陀罗花瓣,装入磁盒,用纸封住盒口,放入甑中,不停歇的蒸煮三日,去花留汁,花汁中浸入碾成粉末的零陵香一两、藿香一两、青桂皮一两、雀头香半两、苏合香半两、安息香半两,放在太阳下晒干,用罂粟花上的露水调和捏丸备用。迷梦者……”
“迷梦者,睡中闻之若身处奇花之丛,使人流连忘返,迷失其中,长眠于梦中。”
不过才三岁的小人反复背着世代口口相传的香方,旁边美丽的女子温柔的注视着她,在小人儿忘记时轻声提醒。
苏苏沉迷在记忆里,许多闻所未闻的香方出现在脑海,而更让她舍不得清醒的却是记忆里那个美丽的女子——苏姨娘。
记忆片段里还有母子三个相处的时光,阮六郎教十三娘认字,苏姨娘在一旁一边刺绣一边时不时注视一下两兄妹,眼中满满的母爱都要溢出来了。
而在杨柳看来,就是苏苏在拿到荷包后就呆愣在原地,杨柳心中一紧,“这个荷包有什么问题?”
听到杨柳紧张不安的声音,苏苏才从记忆里清醒过来,她以为时间过去了许久,其实连半分钟都不到。
但就是这不到三十秒的时间,苏苏这具身体的记忆仿佛打开闸门开始泄洪一般,原主阮十三娘的所有记忆蜂拥而出,差点将苏苏淹没。
好在及时被杨柳的声音打断了回忆,否则苏苏真要陷在回忆里出不来了。
此时看着手中的荷包,苏苏激灵一下将它扔在地上,捂着胸口仿佛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回答杨柳的疑问,道:“迷梦者,睡中闻之若身处奇花之丛,使人流连忘返,迷失其中,长眠于梦中。”
荷包上沾染的香味就是“迷梦”,那是一款似毒非毒却能要了人性命的香。
杨柳看着苏苏,听道她的喃喃自语,虽不知道什么是“迷梦”,却听明白了几个字眼“奇花之丛”、“流连忘返”、“长眠”,一下子脸色就难看异常。
杨柳不敢相信的看着地上的荷包,她不相信谁,也会相信苏苏,苏苏说这个荷包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而且……
“最近我确实时常做梦:我躺在无边无际的花海中,肚子里的宝宝非常活泼的东踢一脚,西伸一手的,相公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娘俩,那画面美得我都不愿意醒来。”
但醒来后身体却非常疲惫,杨柳从来没想过有什么不对,因为无论是大夫还是家人,都说怀孕后孕妇本来就会很容易累,前三个月多休息才好。
“迷梦是一种害人的秘香。”而且还出自前朝宫廷,现在还知道这种香方的人,五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后一句话苏苏搁在心里,没有对杨柳说。
而杨柳之所以脸色异常难看,更多的却是因为那个荷包本身的来历。
“这个荷包是我婆婆叫人送来的,里面是她去送子娘娘庙里求来的保胎符。”
因为突然接受大量记忆,苏苏的头有点不舒服,但是当前最重要的却是杨柳。
苏苏使劲揉了揉脸,在杨柳的阻止下还是捡起了地上的大红荷包。
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是一张折叠好的黄色保胎符。
苏苏仔细查看了一下,心里松了一口气,居然还有心情调侃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杨柳这会儿也忍不住想打她了,这都什么时候,还卖关子?
不过不得不说,杨柳在听到苏苏还能开玩笑时,一直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苏苏还能调侃她,证明事实还不是太严重。
“好消息是你婆婆求来的保胎符没有问题,问题出在这个荷包上。”苏苏的意思杨柳明白,这个荷包不一定是她婆婆亲手做的,而且也并不是她婆婆亲手交给她的,这其中可能叫人钻了空子。
杨柳更愿意相信这个猜测,至少她并不想把自她嫁过来后对她一直不错的婆婆当成敌人,而且她婆婆根本没有朝她下手的理由。
“迷梦大多是沫状或丸状,这个荷包沾染的迷梦香却是做成荷包的布料散发出来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蚕丝织成布料前,就已经用掺着迷梦香的水煮过。而这香经久不散,则说明染布的染料里也掺了迷梦。”
苏苏觉得她前世无聊时看的古装宫廷大戏还是挺有的。
“坏消息就是,下手的人非常谨慎,而且也非常有耐心。知道是谁制作的这个荷包很容易,但是没人会去管是谁织的布。”
苏苏之所以松了一口气,也是因为下手之人非常谨慎,并没有直接使用迷梦,普通人根本闻不到,睡眠中虽然也有影响,但是威力并不大,只要销毁了香源,再慢慢调养总会补回梦中消耗的心神。
不过苏苏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她还得感谢出手之人的谨慎小心,若是直接使用迷梦,杨柳怀胎以来至少闻了半个月,心神慢慢虚耗,如今只怕保不住胎儿了。
想到这,苏苏猛的抬头,或许出手的人针对的本身就是杨柳腹中的胎儿。
苏苏想到杨柳所说,黄太太与韩姑姑摔做一团,韩姑姑难产,导致腹中胎儿窒息而亡。在想到她身上自己感觉熟悉的香味,那分明就是曼陀罗花的香味。
而且那位韩姑姑也有对杨柳和她腹中胎儿出手的理由——报复黄太太。
“或许你可以猜猜,是谁想要害你?”苏苏感觉自己其实很不适合当福尔福斯,逻辑推理什么的,她的智商不太够。
杨柳这会儿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嫁到黄家不过半年,即是新妇又不管家,和谁也没有利益冲突。
她怀了身孕后黄家上下更是想把她供起来,要说妨碍到谁,那就只有那位一心想嫁给自家相公,亲上加亲的表姑娘。
但是,看苏苏的表情,就知道这“迷梦香”非常特别,特别到见了无数好东西的苏苏见了她都非常震惊。
黄家这位表姑娘不过出自小门小户,连檀香、沉水香都分不清,对于她能知道并得到“迷梦”的可能,杨柳表示怀疑。
而另一个人,杨柳倒觉得她非常有可能就是出手害她的人。
“韩姑姑!”
杨柳开始不过是怀疑,但在说出这个人后看到苏苏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苏苏非常不淑女的揉了揉鼻子,“你知道,我的鼻子对特殊的气味非常敏感,我在那位韩式身上闻到了迷梦的主料曼陀罗花的香味。”
迷梦香非常特别,它的香气凝而不散,这也是为什么苏苏并不曾在杨柳身上闻到香味,而是进了碧纱橱才发现迷梦的原因。
这种特别就是因为曼陀罗花,想来那个韩氏不过是个半吊子制香师,在制香期间用手触碰了曼陀罗,沾染了这种“凝而不散”的香气。
苏苏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迷梦香是前朝宫廷禁香,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娘的祖辈就是制香师,口口相传,留下许多香方和秘闻。”
苏苏在制香一途非常有天赋,在扬州时老夫人甚至请过制香大家教导过苏苏一段时间。杨柳还是头一回知道,苏苏除了天赋还有祖辈传承。
杨柳心里感动苏苏能告诉她从不曾说出口的秘密,心里发誓,既然这是一个秘密,那就让它永远尘封在心底吧。面上也表现的不在意,转移话题道:“迷梦既然如此特殊,韩式一个陪嫁丫鬟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苏苏自然发现了杨柳的体贴,感谢小姐妹的不追问,因为苏苏也不知道到底自圆其说,毕竟她如今是卖身葬父的苏荷。
她怎么解释明明怀揣许多珍贵香方,却沦落到“卖身葬父”的地步呢?
听到杨柳的话,便道:“这也是我好奇所在。杨柳,如今已经涉及到上一辈的恩怨和你腹中的胎儿,不是我们两个就能解决的事了,我想你该和姐夫好好商量一下。”
苏苏虽好奇那位韩氏是如何得知这种前朝宫廷禁香的,但是也知道这种家务事不是自己掺和的,她能做的就是替杨柳回去求老夫人请太医,杨柳如今缺的是护养心神和保胎的药方。她的身子如此虚弱,自然不是因为怀孕本身导致,而是迷梦的原因。
至于吃什么吐什么,那就是杨柳的心里问题了,关于这个,苏苏多方面开导,总算让杨柳相信,只要适当运动,不要大鱼大肉的进补,胎儿不要太大,生孩子就和“玩似的”!(呵呵,骗子!)
苏苏刚来,原定也是要陪杨柳几天的,加上因为苏苏的“狗鼻子”闻出了这么一档子秘闻,杨柳更不想让苏苏走了,非要拉着苏苏从卧室闻到院子里再到小厨房,把苏苏都气乐了。
不过看着杨柳强装镇定的样子,苏苏摸了摸鼻子,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到了晚上,除了如今身体不太好的黄家老太爷,黄家上下为苏苏设宴接风,男女分作两桌,苏苏看着柔顺的站在黄太太身后的韩氏,只感觉背后发凉。
这个女人,明明有男人的宠爱、管家的权力、黄家当家人的愧疚,却能二十年如一日的把自己当成主子的陪嫁丫鬟,只为了有一朝能“报仇雪恨”,这是什么样的心性和毅力?若不是受害人是杨柳,苏苏真得赞叹一声“女中枭雄”!
可如今,杨柳和她腹中的胎儿还是最无辜的,苏苏感觉那张温顺的脸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尤其是,黄太太的娘家不过是商户,她的陪嫁丫鬟又能有什么来历?怎么得知的迷梦?
这样一条暗中潜伏的毒蛇,如若不是苏苏灵敏的嗅觉,杨柳和她腹中的胎儿遇害,也不过是应了一个“难产”罢了。
吃过饭,苏苏在客房歇下,七巧和玲珑服侍苏苏洗漱后,苏苏散着头发半靠在床边,想着下午陪杨柳说话时,根据杨柳支支吾吾的几句话推测出的“黄家秘闻”。
苏苏是客,便是不需要杨柳相公作陪,作为主家,也得过来问候一声,所以出门查账的黄家姐夫早早就回了家,还从通县最大的酒楼要了一桌最好的席面。
吃过午饭,苏苏留出时间给他们夫妻两个,自己到客房歇息,杨柳从外院将相公叫了回来,将苏苏发现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杨柳将事情告诉了她相公,他脸色瞬变,一点怀疑都没有就信了媳妇的话,苏苏和杨柳都没想到,黄家姐夫不仅知道“迷梦”,而且还亲眼见过。
却原来,黄家祖上不过是个普通农民,能有如今这么大家业,还是因为上数六代的先祖取了一位前朝亡时从宫里逃出来的宫女。
这个宫女是服侍前朝末代皇后的大宫女之一,为了隐姓埋名,嫁给了当时因为家穷,年近三十还没有娶亲的黄家先祖。
能当上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还能在亡国时从皇宫里趁乱逃出来,那自然不是一般的女子,更不是什么善茬。
这位黄家太奶奶不仅见识不凡不说,逃出来时还夹带了不少珠宝首饰,成亲后,帮着黄家先祖发家致富,成了身价不菲的地主乡绅。
但也应了那句,“男人有钱就变坏”,黄家先祖年仅五十纳进门一房芳龄十六的小妾,小妾进门一年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老人疼幺儿这话真是不假,加上美貌小妾的“枕头风”,黄家先祖也怕自己一没,小妾幺儿在嫡妻手里受罪,就想把大儿子分出去,家产居然还是嫡子和庶子一人一半。
黄家能有如此前景,那都是黄家主母那位大宫女的功劳,黄家先祖不过是担个虚名罢了,如今被小妾一哄,居然还想“重振夫纲”。
那位黄家主母原不在意小妾这种“玩意儿”似的东西,如今竟然还蹬鼻子上脸,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先前便说了,这人不是个善茬,那位美貌小妾先是得了恶疾,不出一年就没了;那位庶出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一场风寒也没了。
黄家先祖经历了爱妾幺儿亡逝的双重打击,中风不起,在病床上缠绵两三年,看着被全家上下尊为“老祖宗”的嫡妻,留下“三十无字方可纳妾”的遗命。含恨而终。
而那位黄家主母,在黄家先祖亡故后的不久,就于梦中长眠,留下了一封长长的遗书,给唯一的儿子交代了一切始末,留下了叫那位小妾和自己皆身亡的迷梦香方,只说“虽为害人之物,却是一代奇香,我既得之,便不能叫它亡于我手,后世子孙,则良善者传之。”
但黄家自打那位先祖开始,便是代代单传,所以此香方就只在黄家家主手中秘密流传。
如今的家主是杨柳姐夫的父亲,至于为什么韩氏能知道,那只能说“爱情打败了所有”,在听到杨柳用咏叹调说着这话时,苏苏的内心是崩溃的,这种“宁负天下不负一个她”的调调,真心接受不鸟啊!
至于杨柳相公又是怎么知道迷梦的呢,这又牵扯出一些事来。
黄太太生完孩子后,身子一直不好,这才给了韩氏可乘之机。韩氏有孕时,黄家大爷也就是杨柳相公不过才三岁,因为母亲身子不好,一直交由奶娘照顾。
当日黄太太和黄老爷争吵,韩氏和黄太太摔作一团,身下流出许多血,连裙子都浸透了的场景,叫杨柳相公见了个正着,被吓坏了,当日就高烧不退,差点就没了。
待他病好后,就被黄家老太爷也就是他曾祖父抱到身边亲自教养,作为下一代家主,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被他曾祖父一一告知。
其中自然包括先祖秘史和迷梦香,而且黄老太爷还告诫他小心堤防嘘寒问暖比亲生母亲还要关照他的韩氏,要不怎么说“人老成精”呢。
所以在父亲对他不是打就是骂各种不满意的情况下,在曾祖父的支持下,杨柳相公还能拿着大笔银子外出跑商,自己挣回偌大家业。
杨柳和苏苏关系在密切,这其中涉及黄家家丑和先祖的名声,自然不能和苏苏说的太多,一些不适合说的自然含含糊糊支支吾吾的一笔带过,但苏苏是被宋老夫人亲自教养大的,前世又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现代,根据杨柳的三言两语,就能还原出故事的始末,甚至还能推测出一些细节。
当苏苏将自己推测的说给杨柳听,杨柳震惊的神色已经说明苏苏的推测基本正确,真是好大一盆狗血。
苏苏在黄家待了三天,和杨柳约好,八月十六齐聚随安堂,她这才回了自己庄子。
临走前,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的韩氏依旧柔顺跟在黄太太身后,而已经知道内情的黄太太也能面不改色的吩咐她给苏苏准备了两车吃的用的,只叫苏苏感叹: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特么都是一群经验丰富的群众演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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