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见他咳得惊叹动地,马璘也是揪心不已,生怕这位百战老将一口气缓不过来倒下去。
封常清皱着眉头,待到王正见停止咳嗽,缓缓说道:“白衣衰弱,黑衣代兴,本以为是天赐良机,哪料到会有怛罗斯之败!高大将军这次出兵河中,本就是常清之谋划。立足河中不惟是高大将军之志,本亦是封二之志。”
“然则大食为西方大国,百余年间根基已稳,黑衣之王又是那摩柯末之后裔,以摩柯末家族在西方之人望,虽立国不过数年,人心早已归附。兼之葱岭东西胡商来往,为黑衣沟通消息,常清思虑不周,谋事不密,才致高大将军有怛罗斯之败。”
“幸有仁杰败中取胜,带数千汉家健儿平安东归,不然今日安西之局面已是无法收拾!惟今之计,只能是慢慢舔舐伤口,恢复力量,固守四镇之地为上,岂可再与大食争一日之短长!纵然想要再次争雄河中,亦需待到十年之后,我安西恢复元气再说。这次怛罗斯之败,伤的都是百战精锐,想要恢复实力哪有那么容易!”
“十年!十年有些太长了吧!十年之后,老夫自是死了,封二,你也不可能再在安西呆上十年,你是安西老将,中枢怎肯让你再在安西十年?”王正见笑道。
马璘忍不住道:“十年之后,大食国内早已承平,到那时再想插足河中,谈何容易!”
“若无法插足,固守葱山以为西界便是。我大唐安西万里疆域得来岂是容易,北有突厥余孽,南有吐蕃虎视眈眈,三十六国各怀心思,再有一次怛罗斯之败,可就真的无法收拾了!”封常清绷着脸道。
马璘默然不语,封常清为人处世都值得尊敬,可是这点儿矛盾的确是无法调和。
和史书上记载的一样,封常清已经是被怛罗斯之战的失败吓破了胆,根本不相信大唐有占据河中的可能。这也难怪,高仙芝西击大食的行动乃是他一手策划的,现在加上马璘带回来的安西健儿,四镇汉军活着回来的也不过一万五千人,损失依然是有万余,作为这次行动的策划者,封常清岂能不自责,岂能不谨慎。
马璘与他考虑的不同。封常清考虑的是一时之得失,马璘却考虑的更加长远。河中之地正在被大食人蚕食,一旦粟特人也被大食人同化,成为了胡大的信徒,失去了这个缓冲地带,接下来就会蔓延到费尔干盆地的西突厥部族和葱岭以东的回鹘人以及绿洲三十六国。
这些本是在历史上确确实实发生的,马璘所在的时代,国家强盛,葱山以东仍为中华之土,然而所居已非汉民,那些地方的麻烦,马璘的印象极为深刻。至于葱山以西,更是已在疆域之外,再无半点汉家衣冠了。
这不仅是土地的争夺,更是文化的争夺,河中之地隔绝了西突厥人和大食人,虔诚信奉祆教的粟特人抵挡着大食人的文化入侵,这是一块极为重要的缓冲区。只要大唐掌控住这块缓冲区,草原上的突厥人便永远不可能信奉胡大,汉家文化才能逐渐完全同化整个西域。
要想一个地方永久属于中华,要么此地居民以汉民为主,要么此地居民已经全部接受了汉族文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封常清为了安西鞠躬尽瘁,马璘对他极为尊敬,然而这件事情上,他却没有让步的可能。河中之地他已经布下种子,就必须要开花结果,不管是谁阻挡他,他都要毫不留情的跨过去。
在原本的历史上,河中粟特人彻底的信奉胡大就是三十年内的事情。这是大唐和整个汉民族最后的机会,必须要把握住。
王正见看了看马璘,又看了看封常清,呵呵笑道:“封二,若仅仅是固守安西,我大唐有太多的人可以做到。以你之才能,难道仅仅是想如此么?”
封常清道:“大人谬赞,封二不过是中人之才,能帮着大人固守安西已是不错,如何能再想其它。”
“刚才马仁杰自述其志之时,老夫看到你笑了。”
“那不过是让属下想到了属下年轻的时候,心中略有感慨罢了。”封常清道。
“是啊,咱们都老了,马仁杰却还年轻。不让他试一试,他如何能够甘心?”王正见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马璘道,“仁杰,老夫快入土的人了,如今就陪着你赌上一把!你想要做什么,就放胆去做,老夫全力支持你!赌赢了,那就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赌输了,万一丢了这安西万里疆域,你和老夫就去承受千秋万世的骂名吧,哈哈!”
马璘看着王正见潮红的面容,心中感动,默默点了点头。
封常清叹了口气,想要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封二,不要装了。我知道你的心并没有死,高大将军入朝前定然对你有所交待。以高大将军的个性,被人摆了一道不找回来哪里能行!你和高大将军有主仆之义,怎么可能不愿完成他的心愿!老夫问你,我如今让马璘放胆去做,你是准备掣肘还是支持?”
封常清眉头紧紧拧起,沉默了一下道:“高大将军是我的恩主,然常清亦是大唐之臣子,为大唐计……”
“这么说你是准备掣肘了?”王正见哼了一声道。
封常清苦笑,摇了摇头道:“大人乃是安西之主,既然大人支持马仁杰,属下若是掣肘,反而是让马仁杰没了一丝胜算,害的是我大唐健儿。为今之计,属下也只能是支持了!”
王正见哈哈大笑,再次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马璘看着封常清,眼中现出一丝敬意。不愧是安西的栋梁之臣,虽然心里勉强但还是选择合作,这是真的为整个安西考虑了。
“封二!封二!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哈哈!”王正见咳嗽完了,大笑道,“老夫是个老赌徒,马仁杰就是个小赌徒!不重开碎叶军镇,老夫死不瞑目!希望我们没有赌错,将来大唐重开碎叶军镇之日,马仁杰,你可一定要到老夫坟前告诉老夫一声啊,哈哈!”
马璘看着这位北庭老将,恭敬地道:“大人好好将养身体,一定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王正见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疲惫笑道:“老夫的身体自己知道,能再活上个一年半载就不错了。既然是时不我待,就希望能多看到一些事情来。仁杰,你只管放手去做,老夫要看一看在我死之前,你能在安西弄出什么动静!”
说着王正见忽然坐直了身子,厉声道:“左金吾卫将军同正马璘接令!”
马璘连忙离了座位,插手肃立。
“安西副大都护令!今以左金吾卫将军同正马璘为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总领四镇胡汉兵马!”王正见大声道。
“接令!”马璘躬身行礼。
王正见再次歪在了椅背上,疲惫的挥了挥手道:“仁杰,封二,你们去吧!老夫倒要看看,你们能弄出什么动静来。抚恤阵亡将士的铜钱,仁杰你自己去找,就如你所说,若不够了就去杀,去抢,杀他个尸横遍野,抢他个天下太平,去吧!”
……
离了大都护府,封常清的脸色极不好看。
安西军为天下兵锋之最,对大唐帝国极为重要。若是再有一次闪失,不仅会危及安西,还会危及整个大唐。
这次怛罗斯之败,安西境内能够无事,并不仅仅是他四处巡视的作用。真正的原因,还是大唐在河源投入重兵与吐蕃争夺,数年之内胜多败少的缘故。安西军的首要敌人乃是吐蕃,若非是东边河源地的争夺拖住了吐蕃人的手脚,吐蕃人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
马璘的那一封奏章,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知道马璘说的不无道理。可这次四镇精兵损失惨重,新近补充的汉家士卒递补的是战死父兄的空缺,这些人虽是急于复仇,却缺乏训练没有经验,没有几年时间磨练是成不了气候的。
四镇汉军两万四千人已经补齐,里面却有四成多是新兵,以这样一支军队去插足河中,一旦再有闪失,吐蕃又趁虚而入该如何是好!
“大夫……”
封常清烦躁的挥了挥手,打断了想要开口的马璘,转过头来恶狠狠的瞪着马璘,涩然道:“仁杰,你最好能成功!若是因你而丢了这安西万里疆土,老夫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大夫言重了……”
“记住,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封常清低沉道,“老夫会像辅佐高大将军一样帮你,你自己行事务必要谨慎!我们已经输了一次,实在是输不起,输不起啊!”
说着封常清竟然是痛哭失声,大概是脑补到了再次远征大食失败后的惨状。马璘看这位安西老将如此,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道我又不会像高大将军那样,带着四镇兵马倾巢而出,怎么也不会弄到无法收拾的局面吧。
见封常清流泪,马璘知道他是真的害怕。虽然是意见不同,可是对这样的人他心里只有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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