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勇藏在一块石头之后,眯眼看着下面的山路。几个人影渐渐的看得真切,个个束发右衽,与羌人完全不同。
“是自家兄弟。”
马勇挥了挥手,身边的士卒们把手上的硬弩又收了起来。
来人越来越近,可以看清为首的青年二十左右,身高臂长,正是自家将军极为倚重的亲信田名远。马勇站起身来向着下边喊道:“名远,你不在皮山镇杀羌人,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声音极为响亮,震落了雪溪边一块石头,石头落入溪中溅起水花,把田名远也是吓了一跳。
“终于是到了!”田名远看到马勇,长出了一口气,大声喊道,“将军大人在哪,我奉封大夫之令到此,有要事见将军。”
“出什么事了?”马璘出现在马勇的身边,把马勇吓了一大跳。将军大人最近喜欢用游侠儿的手段,总是这般神出鬼没的,刚才还在营帐里,怎么忽然就出现在这里。
“将军,封大夫从安西传来消息,说都护大人十日内已经昏了三次,怕是要不成了,让你快些返回安西去。”田名远大声道。
马璘听了,心中猛然一紧。
史书上只说王正见天宝十一年卒于安西任上,具体时间语焉不详,不过却记载了封常清接任安西都护的时间是天宝十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算上报丧奏章到长安和从长安到安西传旨的时间,王正见的病逝似乎正是这个时候。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啊!”马璘心中叹道。
这次离开安西到于阗,临走之时王正见的气色看上去很不错,比他刚从北庭到安西时要好很多。马璘原本还以为自己的到来改变了王正见的命运,老将军不会这么快就病逝,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田名远顺着山道走了上来,低声道:“封大夫说,都护大人想要见将军一面,一直忍着不肯离去,不管将军手头有什么事,都一定要马上返回安西一趟。”
马璘点了点头,低沉道:“我知道了。名远,你比马勇马强都要老成,暂时代我驻扎此地。这个地方绝不能出问题,我现在就回去。”
“是,将军!”田名远大声应道。
回到营帐里叫了岑参,这个文人在这里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易,不能真的在这里出什么意外。在这里就是截杀想要翻山的羌人,只需要能拿刀子的杀才们,岑参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说都护王正见已不久于人世,岑参也不由得叹息一声道:“千里突袭,火焚碎叶,何其壮哉!一代名将,不能战死沙场,却要死于床箦之上,实为一大憾事。”
马璘点头,没工夫跟他多说,叫过来几个亲兵随行,直接令一名亲兵蹲下,要岑参让这位亲兵背上。
从桑株达坂到于阗的道路极为难行,能骑马的地段不多,所以马璘这次来设伏根本没有带战马,只是带了一些牦牛。牦牛到了这里便被当做食物,已经吃的没有多少了。现在要想下山,所有人都只能步行。
岑参听了哪里肯依,涨红了脸叫道:“将军何必羞辱于我!参虽是一介书生,却也在此捱了三十余日,我能自己走上来,便能自己走下去。”
马璘沉声道:“夫子,若是平时,我自是让你自己走下去。现在我须要快速赶回安西,不能在路上耽搁太多。夫子的速度肯定跟不上我们,还是快些上去吧!”
岑参仍是不肯,马璘哪里有空和他啰嗦,大手挥了挥。那亲兵直接把他一把背了起来,便是向着下边走去。
岑参还要喊叫,见马璘瞪了过来,只好悻悻然闭嘴。他也明白将军对都护极为尊敬,现在赶着回去见都护最后一面,这个时候惹怒将军,未免太过不识时务。
“名远,小心一些。”
“知道了,将军!”
几名亲兵轮流背着岑参,一行人快速的向着山下走去。花费了两天多的时间,这才到了平地之上。
从巡弋的唐军斥候那里要了战马,马璘一行人快速赶往皮山镇,在交待韩武派人往桑株达坂再送一批给养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安西。
一路上不断在马铺驼铺更换坐骑,根本不顾惜这些军中宝贝,十日之后终于是赶到了安西。再次见到王正见时,马璘的心中也是猛然一颤。
老将军躺在榻上,胸腔里不断发出难听的杂音,脸色却是极为不错,见到马璘立马挣扎着坐起身来,大笑道:“仁杰,你终于是回来了,老夫还以为见不了你了,呵呵!”
之前在门外先见了封常清,封常清说王正见这几天根本坐不起来,今天清晨忽然就变得这般精神。马璘看着王正见这个样子,如何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心中更是黯然。
大诗人岑参最为感性,站在旁边眼圈已经有些红了。
“岑夫子,老夫死后,墓碑之上写些什么,就劳烦夫子你了。”王正见发现了岑参,呵呵笑道。
“都护大人放心,岑参必定为都护做一佳传!”岑参大声道,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都护好好将养身体,病一定能好起来的。”马璘轻声道。
王正见大笑:“仁杰,这话你自己都是不信,又如何能骗得了老夫!老夫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刀口上舔血一辈子了,生死之事难道还看不开么?”
马璘沉默点头。
“仁杰,老夫若不是想要再见你一面,早就进棺材了。老夫要你回来,是想亲自问你一句话,究竟何时能重开碎叶军镇?”王正见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看着马璘,嘶声道。
封常清向着马璘使了个眼色,却被王正见发现,王正见沉下了脸,喝道:“封二,我还没死呢,你做什么怪!我又没有问你,你让仁杰自己说!”
封常清尴尬一笑,不再说话。
“仁杰,老夫再问你一遍,何时能重开碎叶军镇?”王正见大声道,声音已经是有些颤抖。
马璘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早则五年之内,迟则十年之内!”
“当真?”王正见逼问道。
马璘点头,大声道:“各位都给我做个见证,十年之内若不能重开碎叶镇,我马璘自己去地下见都护大人!”
“十年之内!哈哈!好!很好!”王正见目光闪亮,纵声大笑,“仁杰,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老夫会在棺材之内,一天一天帮你数着!”
“仁杰,十年时间……是否操之过急?”封常清皱眉道。
他本来是想让马璘说早一点儿,以便让王正见宽心离去,而现在马璘却是发了这般重誓,其中已无转圜余地,他心中自然开始担心马璘了。
“十年……已经足够了。”马璘盯着王正见的眼睛,低沉道,“三年之内,我安西军将在河中建立军镇,之后我的目标便是重开碎叶镇。都护大人放心,我马璘说到做到。将军大人的遗恨,亦是我之心愿,重开碎叶军镇又算得了什么,总有一日我大唐之铁骑,将会踏遍西方每一寸土地!”
“仁杰,你真是疯了,说什么胡话!”封常清皱眉道。
“呵呵,好!很好!”王正见再次大笑,“老夫不管大唐铁骑能不能踏遍西方,老夫只要你重开碎叶军镇,让我汉家衣冠重新重现在千泉草原之上。仁杰,有你今天这话,老夫就能笑着死了。”
说完王正见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胸膛如同风箱一般起伏,拼命的吞吸着空气。床榻边几位亲兵早已红了眼睛,马璘心中也是极为难受,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自安西北庭二府再次分治以来,一代代北庭将士和西突厥人反复厮杀,安西军最主要的敌人是南边的吐蕃,北庭将士则是对西突厥人恨之入骨。
当初为了笼络突骑施而放弃碎叶镇,主动放弃了丝路北道,碎叶大城落入突骑施人之手,这是北庭将士们心中永远的痛。王正见为北庭宿将,收服碎叶镇可以说是他最大的心愿。
突骑施数年前已经败亡,在安西军介入突骑施黄姓黑姓可汗之争的同时,王正见也带兵从北庭一直打到了碎叶,然而却发现面对的是一座几乎没有汉人的城市。
北庭兵少,孤军深入太远,虽然攻下碎叶镇,却也只能是匆匆撤回。亲手一把火烧了这座王方翼杜怀宝建造的碎叶城,老将军的痛苦不问可知。
攻下而不能守,如今又是命在旦夕,马璘自然是能理解老将军的心情。
“仁杰,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啊!老夫在棺材里边,可是要一天一天数着呢。”王正见好容易才恢复了一点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离去。
向着老将军躬身行礼,马璘和封常清诸人到了外边。没过多久,房间里忽然响起了亲兵们嚎啕的哭声。
进去一看,王正见歪坐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嘴角有着一丝笑意,已经是没有了气息。
天宝十一年九月十七日,安西大都护府副大都护、安西节度使王正见卒于任,享年五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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