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不朽堡垒城内的一处贵族庄园。
“来斯特司令,再喝一杯吧。”庄园的主人一个眼神,一旁捧瓶侍立的仆人便恭敬地走上前来,为来斯特缓缓地斟满了一杯美酒。
来斯特醉意微醺,但仍旧爽快地将那美酒一饮而尽。
他是穷出身,向来对酒没有什么研究。但好酒和便宜货的区别还是很明显,能让人尝得出来。
“托米利将军,这玩意多少钱?”来斯特很俗地问道。
“不值钱。”托米利将军不动声色地笑道:“都是自家酒庄的产品。”
“我们也是老战友了。如果您喜欢的话,我让管家明天就望您府上送上两车,请您慢慢品鉴。”
“哈哈”来斯特当然知道,这位老贵族口中“不值钱的自酿酒”,肯定非常值钱。
一送就是两车,如果换算成市价,这恐怕都够领风者的干部去见塔姆先生了。
虽然来斯特不是领风者,但在过去这一年以来,他都一直在用领风者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别说两车价值千金的名酒了,就算是一金币的人情往来,他都不会随便收的。即便收了,他也会立刻回赠相应价值的礼物,以示公私分明。
所以在托米利将军说要送他两车好酒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
“我都已经是罪人了,又还有什么好演的呢?”回想起斯维因那冷漠决绝的话语,来斯特不由在心中自嘲地笑道。
跟他过去干的屠城恶行比起来,收两车酒又算什么?
反正他以后也不可能再保住自己的地位了,那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做回真实的自己。
“那就谢谢你了,托米利将军。”来斯特说。
“哦?”托米利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喜。
他轻轻抿了一口红酒,便借着那微醺的酒意,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唉,来斯特司令,您可别再叫我将军了。”
“我现在连自己的战团都见不着,天天像废人一样在这庄园里吃喝玩乐,又哪能算得上是一位帝国将军?”
为了维持国内局势稳定,斯维因在用雷霆手段扫净一票叛军之后,又很不客气地给那些地方诸侯般的独立战团领袖,送上了“帝都住房福利”。
几乎所有独立战团领袖都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地盘,带着妻儿老小搬到了不朽堡垒,在斯维因眼皮子底下当上了有名无实的中枢官员。
虽然斯维因没有把事情做绝,他们名下的领地和战团,如今仍交由他们留守后方的家人掌管。
但很显然,如果他们留守领地的家人不够安分,还想再搞事情
那作为家主的他们,连带着一同入京的其他家族成员,就会被斯维因第一时间请进监狱,体验被“孝子贤兄”隔空送上诺克萨斯断头台的复杂心情。
“唉。再这样闲下去,我可就要胖得骑不上龙蜥了!”
“哈哈”来斯特假笑着打了个哈哈,没有做任何回应。
而托米利将军暗暗观察着他的表情,又继续说着“醉话”:“其实每天品茶饮酒,日子清闲一点也挺不错。”
“只是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连现在这杯里的美酒都喝不到了。”
“怎么?”来斯特眉头暗皱,心里有了提防。
“还不是那些领风者。”托米利将军的“醉话”越来越露骨:“这些祖安老,早已经铺天盖地地渗透到诺克萨斯来了。甚至就连我家酒庄的农奴都被他们扇动起来,嚷嚷着找我要人身自由,还要减租减息、清除旧债”
“唉!再这样下去,诺克萨斯岂不是要被这些穷鬼给闹翻了天?”
“也不知道斯维因大统领是怎么想的,他怎么还不”
“咳咳!”眼见着这位老战友的话越来越危险,来斯特适时地轻咳打断。
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斯维因大统领有他自己的考虑。我们拥有两大远古恶魔的力量,也不需要惧怕领风者。”
黑色玫瑰留下的火之恶魔与影之恶魔,现在在明面上是诺克萨斯帝国的力量。
就像德玛西亚将加里奥宣传成“决战兵器”来安抚主战派的人心一样,斯维因也一直在鼓吹这两大恶魔的力量,用以稳定局势。
这个说法以前还能湖弄到不少人,但随着时间流逝,贵族们心中的不安累积越深,到了现在
托米利将军勐饮了一大口酒,竟径直质疑:“是么?斯维因大统领真有对付领风者的办法?他真的在考虑怎么对付领风者吗?”
“我怎么感觉斯维因大统领他,自己就像是领风者啊!”
“你?!”来斯特童孔一缩。
这些贵族,原来已经察觉到了?
他正想说几句场面话来反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但托米利将军却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继续在他这位大统领门生面前大讲“醉话”:“来斯特司令,你就没感觉到么?”
“斯维因将军这一年来提拔上来的中高层军官,大都是一些领风者作派的青年人。”
“他们一个个地都不贪不拿、清廉如水,不用特权、不收贿赂、不做生意、不置产业,表现得比领风者还领风者”
“你看看,他们这还像是帝国的将军么?”
“不要胡说!”来斯特面不改色地反驳:“难道我们帝国的将军,就不能是清官了?”
“斯维因大统领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当然要报答统领恩情,时时自查自省、日日砥砺奋进。”
“就像我我这一年来也没贪没拿,难道我也成领风者了?”
“哈哈。”托米利将军醉意熏熏地笑道:“你?”
“不,我跟你太熟了。你肯定不是。”
来斯特:“”
这好像是认可,又像是嘲弄。总之,这话在他听来十分刺耳。
“够了!托米利将军,你不要再说胡话了。斯维因大统领他怎么可能是领风者?”
“对大统领做这等恶意揣测。你就不怕我不顾战友之情,把你说的话报告上去么?”
来斯特作出一副要与之划清界限的严肃表情,显得很是正经。
但托米利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却还是借着酒意说:“抱歉,是我说错话了。”
“不过,来斯特司令,我想你也能体谅我的心情咱们,或许是一路人。”
“嗯?”来斯特眉头紧皱,像是很不高兴。
但托米利将军一句话就扎中了他的心:“斯维因大统领这一年来替换下来的军官将领,可有不少是您的朋友亲信。”
“看来,大统领他似乎也不是很信任你啊,来斯特司令。”
来斯特脸色难看,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您会不会也是对领风者主战派,才让斯维因大统领如此对待。”
来斯特还是不说话,像是默认了这一点。
“您肯定也看得出来,不管斯维因大统领是怎么想的再这么拖下去,我们多半是没机会战胜领风者的。”
“没人知道那所谓的两大恶魔,能不能战胜迦娜女神。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如果我们输了,那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就都会随着领风者的到来而灰飞烟灭。”
“诺克萨斯的精神会随之死去。那些软弱无能的废物,会狐假虎威地踩到我们头顶。我们过去的丰功伟绩,会在一夜之间变作可耻的罪行。我们会被送进监狱、劳改农场,甚至是绞刑架和断头台,由那些本应在我们面前卑躬屈膝的废物审判”
托米利将军又真情流露地感叹。
“”来斯特沉默许久,终于松口:“是啊!”
他也深深叹了口气,说:“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无法改变斯维因大统领的想法。而单凭我们的力量,也绝对无法改变现状,无法战胜那已然崛起的领风者。”
“他们有迦娜女神,而我们却只是凡人。”
“那倒未必”托米利语气微妙。
“哦?”来斯特看了过来,眼里饱含探询。
但托米利又小心地假笑道:“哈哈。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也有自己的神,那就太好了。”
“自己的神?”来斯特心里一跳。
这正是他一直在想的事情。
在过去这一年以来,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每次强忍着不甘在那些贱民面前扮演好人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
要是他们也有神明庇护,那就太好了。
世上有迦娜这样的善神,为什么就不能有庇佑贵族的恶神呢?
“这样的神”来斯特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脸醉意的托米利将军:“有吗?”
“或许有吧。”托米利滴水不漏地回答。
然后,他含沙射影地说:“我听说弗雷尔卓德的半神沃利贝尔,就是一位不喜人类文明的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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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像迦娜女神这样的异类,神祇都是高傲的。沃利贝尔长眠千年,极少涉足凡世。”
“想见到传说中的‘沃利贝尔’,信徒必须展现出决心。”
“什么决心?”来斯特问。
“彻底背叛过去的决心。”托米利遥遥看向不朽堡垒的方向,若有所指地问。
“你有这样的决心么,来斯特司令?”
来斯特一阵沉默。
终于,他说:“信徒的决心,向来是神祇给的。”
“熊人族之所以信仰沃利贝尔,并甘愿为之脱离人类这个族群,也是因为他们见证了沃利贝尔的神力,知晓了神明的伟大。”
“如果世上真有这么一位反对迦娜的神明我想,我或许也会有这样的决心。”
一阵微妙的沉默。
托米利深深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笑道:“哈哈哈看看我们,两个人都喝醉了,都开始幻想有神明来拯救诺克萨斯了。哈哈”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时间不早了,我喝多了也想休息。”
“来斯特司令,我就不继续招待您了。”
“这”来斯特眉头微蹙。
但紧接着,就听那托米利将军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您明晚还有空的话,就再来我这里吧”
“我会叫上几位可靠的朋友,好好招待您的。”
来斯特告别了托米利将军,带着一身酒气,缓缓走出了会客厅。
神,属于他们贵族的神
托米利说的那些半醉不醒的“疯话”,此刻都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心间。
这就像是一份不切实际的希望,它是那么虚无缥缈,让人不敢置信,但又让绝望的人本能地愿意相信。
那他该相信么?
他明天,还要来么?
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来斯特现在的脑子很乱。
“来斯特老师?”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纷乱思绪,将他唤回现实。
那是一个神情冷峻的少年,他的学生,悉达·凯隐。
虽然凯隐只跟了来斯特一年多,远不如他在军中的其他亲信。
但凯隐是他一手从少年营里提拔上来的孤儿。可以说,他完全改变了凯隐的人生命运,对凯隐有着无限恩情。
而且这小子今年才不到12岁,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孩子的思想容易控制,不会像成年人一样忠奸难辨。
来斯特一直在用培养旧帝国军官的方式来培养凯隐,并未告诉他诺克萨斯已经被领风者暗中掌控的真相。
而根据他的暗中观察和屡次考验,在追随他的这一年多来,凯隐也没有展现任何对领风者思想的向往,以及对穷人和弱者的同情。
同时,在他刻意的纵容和鼓励之下,那些上层人该有的物质享受,凯隐也一天没有落下。
这小子完全脱离了流浪孤儿的出身,被他成功地培养成了一位帝国新贵。
所以,跟那些成年之后才成为他部下的军中亲信比起来,年轻稚嫩的少年凯隐,他亲手培育出来的这根黑苗,反而让来斯特觉得安心。
他一直将凯隐当成亲传弟子细心栽培,并时刻将这小子带在身边,充作自己的随行副官。
凯隐天赋过人,聪慧而又忠诚。日子长了,他也就真把凯隐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儿子。
刚刚来斯特在与托米利将军饮酒密谈的时候,凯隐就一直在会客厅外等待。
现在见他出来,凯隐便主动跟上他的步伐,小声询问:“来斯特老师,情况如何?”
“您这回有没有什么收获?”
“我”来斯特一时语塞。
他知道,凯隐这么问他,是为了替他写交给斯维因的调查例报。
是的。托米利将军,他的老战友,正是斯维因给他的那份调查名单上的一员。
他这回有没有收获?当然有。
贵族们最后的希望,一尊疑似存在的真神——托米利将军这回暗暗透露的,可是一个非常不得了的消息。
那他要把这件事如实上报上去,告诉斯维因这件事么?
他要告诉领风者,贵族们可能还有翻身的希望,还有神明相助么?
“来斯特老师?”凯隐又一次投来探询目光。
“没什么。”来斯特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回答:“还跟之前一样,没聊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家伙只是在背后发了一些牢骚,又邀请我明天继续喝酒而已。”
“我明白了。”凯隐神情自然地点了点头:“那我就在报告上说无事发生。”
“嗯”来斯特心虚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明天还来么?”凯隐又问。
来斯特一阵沉默。
他眺望起远处那高耸醒目的不朽堡垒,诺克萨斯帝国的权力之巅。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要不择手段地战斗下去,就可以在那里获得一席之地。
可现在
“凯隐。”来斯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想当贵族么?”
“这”凯隐愣了一愣。
然后他语气诚恳地说:“当然。在贫民窟的每一天里,我都想当贵族。”
“可如果有人不让你当呢?”来斯特问。
“我会扫清一切前进路上的敌人。”凯隐语气冰冷地回答。
“包括我吗?”来斯特打趣着问。
没想到凯隐认真回答:“包括您。如果您要扼杀我的梦想。”
“”
“哈哈。你和我真的很像啊,凯隐。”来斯特笑了。他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他迈开步子,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来斯特老师?那明天”凯隐匆忙跟上,询问刚才的问题。
来斯特没有回头。
“明天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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