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终于恢复了粮饷,从去年八月崇祯登基,到今年二月,共是七个月断饷。如果不是郭大靖全力筹措,东江镇便要重现历史上饿殍遍地的惨景。
从断饷开始,毛文龙便不断上疏向朝廷催饷,却如石沉大海,全无回音。又急又怒的毛文龙,在奏疏中的措辞在皇帝看来,颇有些不逊。
现在恢复粮饷了,本来是好事,但却又让毛文龙感到糟心和愤怒。
天启七年,木匠皇帝因东江镇援朝,在宁锦之战中牵制有功,本已将军饷提到一两四,与关宁军相同。
但朝廷此次恢复粮饷,却把天启帝给涨的军饷又恢复到了原来水平,也就是每月银07两米一斛,按照额兵三万六千发放。
要知道,天启年间,虽然东江镇额兵屡有变化,但朝廷是按十五万发的。因为东江镇不仅有兵,还有百姓,僻处海外,也需要朝廷供养。
但崇祯皇帝却不仅裁饷,还严格按照额兵三万六千发放,并不考虑东江镇百姓的死活。
“每年三十万两银子,根本不够养军。”毛文龙紧皱着眉头,忿忿地说道:“关宁军又有何战功,东江镇饷银竟只有其半数?”
陈继盛也很气愤,但还是压着火气,思索着说道:“从时间上看,朝廷的裁饷决定是在收复金州之前。若是得知金州大捷,或许会有所改变。”
毛文龙拍了拍桌案上的奏疏,说道:“本帅也是这样想的。奏疏已经写好,本帅要向朝廷,向万岁申辩,反对裁饷。”
陈继盛犹豫了一下,委婉地劝道:“大帅,怒而上疏,似为不妥。待心绪平和,再写奏疏不迟。”
毛文龙摆了摆手,说道:“事不宜迟。若迁延时日,已成定议,再难更改。”
陈继盛无奈,知道盛怒之下难免言辞失当,很容易触怒皇帝,或者是招致文官的攻讦。但毛文龙的脾气便是如此,他也不好深说。
为了缓和毛文龙的怨忿,先把话题岔开,陈继盛便说到了郭大靖所提议的发行军票的事情。
“军票和宋朝的宝钞,应是一样的。”毛文龙陷入长长的思索,好半晌才说道:“兹事体大,需要谨慎从事。”
“大靖既有想法,应该是反复考虑,有些信心的。这样,你们以后再慢慢商议,把章程都拟出来,再报到本帅那里。”
发行军票有利有弊,毛文龙还是知道些的,尽管不是很精通。但话风松动,也与朝廷裁饷有关。
一年三十万军饷确实不够花用,二十余万军民,还不断有剃头辽民逃来,粮食都很紧张,还有穿的用的吧!
况且,军队的武器装备需要维护打造,阵亡者要抚恤,伤残者要恩养。什么都不管不顾,这人心就散了。
就算稍后还有赏功银,可这也不是毛文龙能够全部占用的。有功部队你不发放,怎么维持军心士气?
金州是收复了,可要看到收益,还要等到秋收之后。
陈继盛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大帅要撮合大靖和藤野英的亲事,倒是顺利得很。男有情,女有意,一说就成。”
毛文龙笑了笑,心情稍有舒缓,说道:“既如此,趁本帅未离金州,便把这亲事给他们办了吧!”
陈继盛说道:“我问过大靖的意思,他不想大办,只随便找个房子,找几个亲近的袍泽喝顿喜酒,就可以了。”
毛文龙捋须颌首,说道:“既是如此,便按他的意思办。房子嘛,就在旅顺堡内找一处。派人通知他们,尽快赶来吧!”
“大靖已去了港口码头,林家的船队到了。”陈继盛说道:“在路上碰到了,估计很快就要前来拜见大帅。”
毛文龙有些惊喜,但随即又苦笑,说道:“林家倒是慷慨,可东江镇也不能亏欠太多,让大靖那边难做。”
正说着,有亲兵来报,郭大靖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毛文龙把桌案上的文件收了收,说道:“把这些事情也跟他说说,看他有没有办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毛文龙虽然抱有希望,但却不大。
不大一会儿,郭大靖进到屋内,施礼拜见。
“不必多礼。”毛文龙抬了抬手,笑着说道:“刚刚还说到你的亲事,本帅都交给陈副帅去办,你就来了。”
郭大靖赧然一笑,说道:“不过是纳妾小事,这个时候也不知合适不合适,倒让大帅和陈副帅费心操办。”
“也不大肆操办,也没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毛文龙说道:“早有子嗣,你也对得起郭家的列祖列宗。”
郭大靖再次致谢,才在椅中坐下,躬身禀道:“林家船队此次运来了万石米,二十余万斤闽粤精铁,十余万斤棉花,四万匹棉布……”
毛文龙和陈继盛互视一眼,既有惊喜,又有几分诧异。他们并不知道郭大靖与林家的合作,还以为林家又慷慨解囊,义助东江。
郭大靖报完数量,又补充道:“林家感谢东江镇提供帮助,打通了与倭国海贸的路子,还专门供应了参貂等辽东特产,这些物资只收成本价,约为一万五千两银子。”
“一万五千两银子,东江镇还拿得出。”毛文龙稍微松了口气,说道:“比从山东购买还便宜许多,你替本帅谢谢林家的义助。”
郭大靖躬身说道:“便是这一万五千银子,林家也不要马上支付。金州既然光复,林家要建立商栈,还请东江镇提供方便。”
毛文龙捋须微笑,说道:“这又是看在和你的交情,你和陈副帅商量着办吧,尽力给予优惠和帮助便是。”
陈继盛也点头应承,说道:“大靖自管去谈,占土地建商栈做生意,总不外乎是这些。”
郭大靖又开口禀报道:“壕镜的西夷和林家船队一起前来,运来了火炮火枪,总共是……”
毛文龙和陈继盛的眼睛亮了,有这一大批武器装备,不仅金州能够稳固,整个东江镇的战力都能提升一大截。
但是,这需要多少钱,饷银才到了一个月的,难道要都花出去?
郭大靖早就想好了理由,说道:“末将与葡人早有约定,所购军火物资分期付款。此批武器装备共值三万一千两,需付一半。一年内再付另一半,需加利息三百两。”
这是算计着毛文龙手里的钱财,才确定下来的。既能拿得出来,又不是太过苛刻,完全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好在有不少旧的火炮火枪,还说得过去。如果全是新的,肯定不止这个价钱。
果然,毛文龙松了口气。就算赏功银未到,也足够支付了。
人人都有秘密,毛文龙知道事情恐怕不象郭大靖讲的这么简单轻松。林家是义商,西夷唯利是图,也慷慨大方,他可不信。
但毛文龙知道什么该追根究底,什么时候装糊涂才是高明之举。
火炮、火枪都有了,价钱也公道,甚至还比计划省了不少。要说郭大靖与林家和西夷有什么秘密的交易,只要不损害东江镇的利益,他不想细问。
就象皮岛本部在做生意,各岛多少也有买卖。都在千方百计地筹集饷粮,渡过难关。只要不通敌,便不必公开,更不必上报,享有一定的自由。
而要说经营和行商,郭大靖显然是做得最好的。从广鹿岛的情况,以及他有余力周济整个东江镇,便能看出来。
可尽管如此,毛文龙却从没有主动伸手,向郭大靖索要利润,或是上报详细的商贸往来。
在这一点上,毛文龙与郭大靖的性格倒是比较相似。目的达到就好,至于详细的过程,不去斤斤计较,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
显然,就凭郭大靖对建虏的狠劲,肯定不会有通敌的事情。对朝廷,郭大靖似乎也没什么好感,还敲了太监赵光一笔银子。
自己攒点家财,人之常情,不苛待军民,不贪污军饷,毛文龙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你又立一大功,本帅都不知道该如何赏你谢你。”毛文龙感慨地说道:“南关防线已基本完成,本帅离开金州前,便把你的亲事给办了。”
“还有你提议的军票,与陈副帅好好商议,若觉得时机成熟,可少量发行,先做下实验。”
郭大靖用力点头,说道:“先试行最是稳妥,末将以为可先把给军民发的米粮进行折算,换成军票。如果袍泽们不加反对,俸禄也可改成军票。数量呢,暂发行十万。”
“你们商议着办吧!”毛文龙心情不错,索性把权力再次下放,说道:“金州的经营,本帅不多管。”
停顿了一下,毛文龙面色肃正起来,说道:“朝廷恢复了粮饷,却是半饷,且按额兵三万六千发放。”
郭大靖皱起了眉头,说道:“欠的数月粮饷呢,是一并补发,还是分期。”
陈继盛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补发。”
郭大靖不掩失望,朝廷和皇帝怎么想的,就这么赖掉了几个月的粮饷,连个说法都没有。
还,还裁了饷,都是瞎子嘛,看不到这一年多东江镇的战绩?关宁军那帮守城之犬,凭什么就是全饷?
也就是说,毛文龙只拿到了三月份的粮饷,只有两万五千两银子。刨去购买火炮火枪的钱,只剩下七八千两。
关键是把钱花了,就等于不发饷。苦捱了几个月的军民,除了能吃上饭,并没有丝毫的改善。
而朝廷断绝粮饷期间,毛文龙也派人去山东购粮,估计有点家底。现在嘛,应该是花得差不多了。
屋内安静下来,毛文龙垂下眼帘,陈继盛轻抚额头,郭大靖眨巴眼睛,都在思索。
郭大靖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大帅,陈副帅,用军票代饷如何?如果担心军民不认,末将可以向林家贷款,作为保证金,让军民们安心。”
毛文龙的意思就是扣下军饷,只发粮食,以前就这么干过。以军票代饷,固然比强扣要好不少,可到底还是要兑换的。
郭大靖继续解释道:“末将觉得欠债经营也比无钱硬撑要好,把兑换期定为半年或一年,咱们就能松口气。到期后,依然是每月发行,每月兑换,债背个十年八年也无妨。”
“这个——好象可行。”毛文龙眼睛亮了起来,背债又没利息,缓冲个半年一年,还积攒不出要兑换的银子?
陈继盛也听明白了,寅吃卯粮嘛!
主要是争取到半年或一年的缓冲,然后就是还了借,借了还,始终是负债,但却是无息债务,十年八年,甚至几十年,也还是那么多。
“这个办法好。”陈继盛用力点头,率先表示赞同,说道:“关键是粮食充足一些,军票发行出去,便能回收不少。再加上别的花销,到期兑换,也就没那么多了。”
“粮食也能限量购买,每家有多少人口,够吃就行,不能屯积。”郭大靖说道:“我去和林家商谈,把所有商货都包了,改成官营零售。”
毛文龙颌首道:“如此,又能回收军票,又能有薄利可赚。好,就这么办了。咱们召集人手,好好商议一下,把章程定下来。”
军票虽然是纸,可作为信用货币,只要能买到东西,到期能兑换,就不怕信用破产,变成废纸。
按照郭大靖的后世思维,军票是内部流通的货币,金银则相当于外汇,可以从外购买所需物资。
反正是僻处海外,与内地阻隔严重,东江军民要用到金银的时候也很少。
三人简单地商量了一番,决定先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分期发行二十万两的军票,一年后可以兑换。
按照朝廷发放的军饷,东江镇一年能拿到三十万两,每月两万五千。一年后,首期兑换最多也就是五万两,这还没算上一年内收回的数量。
说白了,一年后每个月只要有五万现银,就能够把这个借了还、再借再还的循环模式维持下去。
“本帅会向朝廷不断上疏,争取到与关宁军相同的待遇。”毛文龙虽然心情畅快起来,但对发放半饷、厚此薄彼依然耿耿于怀。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恐怕朝廷和皇帝却不吃这一套,只会嫌你烦,越发地厌弃。
郭大靖是这样想,可又觉得光吃哑巴亏也不是个办法。
“大帅,向朝廷诉苦争取没有问题。”郭大靖摸着下巴劝谏道:“可这措辞还是要委婉、客气一些,免得被文官攻讦目无万岁,出口不逊。”
毛文龙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只是随意表态,还是真的听进去了。
话说到就行了,郭大靖不想教毛文龙怎么做。见没有别的事情,便起身告退。
没有忙着成亲的事情,郭大靖又去找了林天生,和他对好了说辞,也说了发行军票的事情。
林天生思索良久,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缺钱的问题,郭大靖也不是来向他借贷资金的。
“到了兑换的时候,根本用不了五万银子,我估算的话,三万就足够了。”林天生看着郭大靖,颇为自信地说道:“三弟能想出这招儿,真是奇才。可惜,你是将军,没有从商。”
郭大靖当然知道用不了五万,但具体会有多少,他也不好估算。
“兄长既说三万,那我的信心就更足了。”郭大靖笑着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在金州和皮岛等地的零售业务,就要全部掌握在驻军手里了。”
林天生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道:“林家也没那么多的精力和人手在东江镇各地设立商铺,只要采购的商货不亏本,就没有问题。”
加价是肯定的,但林家也不指望那点商货赚钱,能合上进货和运费,就算给郭大靖的义务支持了。
除了林家的采购,最近的就是山东,天津也可以。郭大靖认为把商货全部掌握在官家手中也好,至少会为了人心稳定,而不会哄抬物价。
其实,商铺能赚多少,并不是太过重要。主要是让军民手中的军票有花出去的渠道,让人们心中逐渐形成军票与银子没啥两样儿的印象。
在初期,也就是今年,粮食和食盐肯定是最大宗的消费品。秋收后,享受到优惠政策并勤劳肯干的人家,应该会积存下余粮,或者说是手中能有些余钱。
象酒、肉、酱、醋等日常用品,以及锹、镐、锄等生产工具,也将在年底或明年年初,有比较大的销量。
从糊口到温饱,从吃饱到吃好,总会有一个过程。商业也是如此,要促进东江军民的消费,绝不是只发行军票就能解决的。
可为什么要促进消费呢,原来军户模式的配给制不好吗?
这就要归咎到朝廷和崇祯皇帝了,不拖欠粮饷,不裁饷,关心下东江军民的生存状况,又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
往小里说,发行军票是解决欠饷裁饷;往大里讲,却是在逐渐摆脱朝廷的一个举措。
首先是粮食的自给自足,这是收复金州的根本目标;其次则是在军饷上借助军票的发行,形成内部的循环,减少对朝廷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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