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旅店中安顿下来,邵北洛引着江维夏来到天台。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俯瞰小巷尽头的霓虹,此处却是难得的安静,周围的店铺早早打烊了,只有楼下几家小吃摊亮着微弱的灯光。天台上种着若干盆花,安静地绽放着。
“要冰啤酒么?”他递上一罐。
江维夏摇头:“车祸之后,我时常出现短暂性记忆缺失。找不到门钥匙、记不住电话号码的事情经常发生。好像今天,记忆中似乎也出现了大段空白。我想,我还是远离酒精比较好。”
邵北洛转身,片刻回来,递给她一杯温水。
“你有过这样的感觉么?”江维夏转着水杯,“忽然觉得某个场景、某句话无比熟悉,然后意识到,自己曾经真真切切在梦中经历过。”
“也许某些情景的关键点曾经出现过,让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邵北洛说,“如果能预知未来,你就可以去改变未来,如果未来真被改变了,预知就是错误的。哎,你不是科幻片看多了吧?”
江维夏摇头:“不是开玩笑,你信不信,我梦到过家里人出车祸。”
真的梦到过,然而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所以车祸发生时,她拼命打转方向盘,及时将车刹住。可是,或许,或许不如撞上去……
邵北洛敛了笑容,他拍拍江维夏的肩膀,预备着她大放悲声。
然而江维夏没有哭,她只觉得疲累。似乎将什么重要的事情遗忘在时光的罅隙里,却怎么也想不起。
她定定地看着邵北洛,似曾相识的脸孔,却真的想不起曾在那里相逢。心里说不出的慌乱,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又是自己无法逆转的。
“你今天一定很累了,早点休息吧。一觉睡到大天亮,不开心的就都过去了。”邵北洛拍拍她的手,“如果睡不着,就数羊。”
“数羊太小孩子气了。”江维夏笑,“可不可以,你来唱首催眠曲吧。”
“什、什么?”邵北洛大窘,“我唱歌走调的。”
“没关系,我会失忆的,不会告诉别人你唱歌走调的。”
邵北洛红了脸,蚊子一样轻轻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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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水与沙岸之间,寻找一片土地。就如同抛一枚硬币,在正反面之间夹杂着第三种可能,又怎么会实现呢。”江维夏笑,“谢谢你的催眠曲,我真的有些困了。”
回到房间洗漱完毕,本想和衣而睡,低头看自己满身灰尘,和洁净的青灰色床单格格不入。于是展开邵北洛给她预备的,不禁笑出声来,大的可以当睡衣的上印着一只戴圣诞帽的卷毛狗,目光柔顺、楚楚可怜,下面一行花体英文,写着“haveal”。
难怪是全新的。想象高大的邵北洛穿这样一件招摇过市,定然有不错的回头率。
江维夏笑笑,这不知是哪家人道主义协会捐款活动的纪念衫,看来邵北洛真是同情心旺盛,如果这公寓楼里可以养猫养狗,说不准他早就从街上领回一群流浪动物,轮不到自己这个头脑发晕的大活人了。
她沉沉睡去。在梦中,仿佛看见幽远星空下嵯峨的雪山,沁润着万年冰川寒凉的气息,连绵挺拔的雪松环绕一泓靛青色的湖水。
“不要怕,你不是孤单的。”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江维夏回头,仿佛看到蓝色深海中一朵洁白的水母,那是一个女子散开的裙裾,她的如墨长发浮动在空中,脸庞纯白,如雪山之巅一轮冷月。
“你是谁?”江维夏问,她周身笼着朦胧的光晕,看不清楚她的五官。
“和你一样,时空的旅者。”她抬起右手,指尖闪闪发亮,全身的光华都流聚过去,那一团亮光不断膨胀,“你选择挽救谁,邵北洛,还是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或者邵北洛?挽救?”江维夏握紧拳头。
“你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了。”女子指尖的圆球向上激射出一道光路,那一瞬,她全身的光华似乎随之而去,翩跹的裙裾和舞动的长发都不再翻飞,周围如天地洪荒般寂静。
只这一刻而已,之后她如同被那道白光牵引,流星一样滑过光路的轨迹,消失在天尽头。
整个过程,如同流星下坠过程的倒演。
那万分之一秒间,江维夏看清了她的容颜。时间已经足够,因为,那本来就是和她如出一辙的脸。
“啊!”江维夏大声惊呼。
“sa。”有人急促地敲着门。
她凛然一惊,睁大双眼。电灯的白光刺目,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身凉意。
打开门,迎上邵北洛和伯母关切的目光。“你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不是发烧了吧?”“没事,作了一个梦。”
“我去给你倒杯水!”邵北洛跑去厨房。
他转身的背影无比熟悉,在哪里,一定在哪里见过!漫天漩涡状的云层、浓烟的味道、耀眼的火光、灼热的温度……一切真实无比。江维夏头疼欲裂,双手抱紧后脑,贴着墙壁跌坐在地。
那是谁?是谁?
似乎仍然听得到自己的惊呼声。她不断下坠,在深蓝色的苍穹中急速下坠。“停下来!既然是个梦,那就停下来!”江维夏喉咙发痛,张开嘴,声音却消失在空气里。
又看到了,那漫天飞溅的,是星星碎裂的尘埃。
她万分依恋,又无比哀伤。
醒来时,伯母正在床边看着报纸。背后的百叶窗半阖,一带带的阳光印在乳白的墙上。
“你终于醒了。”她释然地笑,“北洛昨晚送你过来,医生说怀疑你脑中还有淤血,需要留院观察。我这就给警局打电话,让他们通知北洛。”
不多时,伯母笑着回来,“他说,你没事就好,下班后他来看你。”
电光石火间,江维夏忽然想到,一名华裔警员腰间的步话机啥啥响起。
“什么,医院打来电话,说醒了?”那时的他一愣,疑惑地看了江维夏一眼,“哦,她没事就好,下班之后我过去看她。”
一切忽然清晰,清晰地让人无法置信。
“是今天的么?”江维夏拿过伯母手中的报纸,看了一眼日期,“今天是周日?”
伯母点头。
“怎么会,难道不是周一?”江维夏计算着。
她在周六抵达,晚上去看了现代舞演出;昨天周日,临近中午去了博物馆,出来后在公园打盹、遭劫,遇到邵北洛。那么,今天明明是周一才对。
其实在公园里,并不是第一次和他相遇。
之前在博物馆门前,平整的深蓝色制服益发显得他高大英挺,年轻的华裔警察拿过她的相机说“你怎么跑出来照相?!医生不是要你留院观察?”,然后问“难道昨晚你不是穿着我的t-的?”,那个阳光跳跃在发稍、英俊而彬彬有礼的小警察,不正是邵北洛?
心中忽然涌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这个城市中,有两个江维夏。”她迫不及待打开数码相机,其中一张照片,赫然是她衣袂翻飞站在博物馆门前,画面中□□一个身影,向着相机伸出手,他穿着深蓝色警服,放大之后,胸前的警官号码清晰可见。
随后是一系列博物馆中的照片,最后几张,是在走廊转角,隔着落地窗拍摄的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
江维夏心中渐渐明朗,这两天发生过的事情,终于可以串联在一起解释。她现在终于全部记得,但是,就因为记忆如此清楚,讲出来反而像梦话一样。
当她在博物馆门前邂逅邵北洛时,他已经认得一个,她却不认得他。随后脑海中出现天地失色的幻象,同时博物馆失火,她与邵北洛被困在地下一层。
而她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一天之前,出现在公园的桌旁。那时候,另一个江维夏正哈欠连天地看着现代舞剧。当她从警察局出来,在地铁站每日通票失灵,根本就是因为日期不对。
那么,此时在这个城市里,同一时空,岂不是存在着两个江维夏?
另一个她,此刻正在博物馆,要和邵北洛患难与共。
她霍地站起,冲到走廊上。
“维夏,你去哪儿?不要跑啊!”伯母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四、
江维夏从地铁站出来,沿路跑过一条条街巷,心跳越来越强烈。博物馆的玻璃墙幕一晃一晃,触手可及。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伸手去擦拭,只是一片冰凉。
“你选择挽救谁,邵北洛,还是你的家人?”她想起梦中那个问题。
如何,要如何才能挽救他们?而此时此刻,要对谁伸出援手?
慈爱的父母、天真的小妹,不消说,江维夏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回他们的生命。
那么,邵北洛呢……就这样,任他葬送在火海么?
她脚步一滞,隔着车流停住,路对面耸立着巍峨的博物馆,喷泉旁有小贩卖力推销着风光照片,几个游客坐在门前台阶的阴凉处吃着热狗汉堡,一群广场鸽盘旋落下,咕咕叫着,希望能寻觅到一些残渣。
一个小孩子牵着氢气球在广场上乱跑,挥动双臂,受到惊吓的鸽子四下逃散。他仰起头咯咯笑着,却忘记握住手中的线绳。有人伸长手臂,捉住上升的气球,微笑着弯下腰来将它递到小孩子手中。阳光在他平整的发间跳跃。
邵北洛,即将被困于火场的邵北洛。
清澈的天空中,丝丝浮云才聚还散,丝毫没有妖异的征兆。她要冲上去,拦下邵北洛,还是要跑去餐厅,阻止火灾的发生?
还不待她细想,刺耳的警报响起。邵北洛和同事们对望一眼,向着博物馆冲去。
江维夏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小臂,痛,痛地她直龇牙。还真的不是做梦呢,没有时间犹豫,她在车流中穿梭,向着博物馆跑去。
她在进口处被看守拦下:“小姐,地下一层餐厅失火了,请速速撤离。”
“让我进去,我的朋友还在里面。记住,还有一个警员,在地下一层,被餐厅里倒下的柱子压住了,无法脱身!”她大喊,与看守僵持着,趁他不备,闪身冲了进去。
她的心口被灼烧一样,眼前所见都成了血红一色。楼下传来地动山摇的爆炸声,热浪翻涌四溢。江维夏用尽力气拨开拥挤的人群,地下浓烟一片,她咳嗽着,不断流出眼泪来。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头顶上的灯吱吱响着,闪了几闪,终于熄灭,整个走廊一片黑暗。一切归于寂静,耳畔轰鸣的炸裂也似乎渐渐远去。
江维夏立足不稳,跌在地上,她半是匍匐地向前摸索着,看到自己的指尖流出淡淡的幽蓝的光芒来。隔着烟雾,她似乎已经看见了邵北洛和另一个自己的身影。
她恍然间有失重的感觉,身体浮在半空中。她想起了梦中的白衣女子,便模仿她当时的样子,抬起右手,全身的光华都流向食指。指尖微微刺痛,冰冻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她期待着蓝光闪现,在波光中,回到命运交错的十字路口。
呼吸渐渐沉重,血液荡漾澎湃起来。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胸腔被淘空,那种乘坐云霄飞车的感觉再次袭来。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幽远的深蓝。
“准备好了么?”前夜梦中的身影再次浮现,依旧裙裾翩然,两臂舒展,如一尾深海之中的人鱼。
“准备什么?”江维夏问道。
“做一个时空的旅者。”那女子伸出手,“到你最想去的时空。”
“我选择我的家人!”江维夏大喊。
指尖光芒四射的圆球不断膨胀,最后冲成一条笔直的光路。瞬间,飞升的超重感压迫心脏,她无法呼吸。
我选择,我的家人。她在心中默念。
北洛,对不起,此时此刻,我要选择的,仍然是我的家人。
她被夜空般深邃的幽蓝所笼罩,漫天都是星星碎裂的尘埃。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正漂浮在半空淡蓝色的光晕中,俯瞰下方,两辆跑车超速行驶,在转弯时刮蹭在一起,其中一辆躲闪之间,撞上了前面一辆皮卡车的车尾。一时间撞击声、磔磔的摩擦声不绝于耳。随后驶来的一辆银灰色丰田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在路中间几乎转了180度,贴着肇事现场停下来,却不知已经转入了高速路的另一侧车道。
一辆载重货运车呼啸而来,司机拼命踩着刹车。江维夏浮在半空,已经看到货车司机脸上惊恐万状的神色,而银灰色丰田车中的四人,在这一瞬,还在庆幸从一场大难中脱险。
她身侧的光芒大盛,整个人如一颗流星般俯冲下来,撞击在丰田车的侧面。淡蓝色的光芒迅速笼罩车体,将它推向一旁。货车刮蹭到丰田车尾保险杠的右端,小车在路中间又转了180度,回到了原来的车道上。虽然车体满是划痕,车内四人却奇迹般毫发无伤。
车内的女司机不待骂娘,就被弹出的气囊堵了个正着。
货车司机也捏了一把冷汗,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他明明已经听到了“砰”的撞击声,软着腿下车检视,车头却没有半点血迹,他长吁一气。
女司机打开车门爬出来,又和妹妹一起,将后座的父母拽住来,一家四口站在路边,劫后余生,兴奋地抱在一起。
江维夏在半空中看到一切,心中无比宽慰。那一下巨大的撞击后,她的意识开始溃散,渐渐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仿佛正渐渐消融在空气中。
“我在这个时空,已经是多余的了。”她静静地想,那么北洛,我现在所去的地方,是否是属于你的世界?
浓烟中,出现了全副武装的身影。
“乔治,这边还有两个人。”
“哦,谢天谢地,他们还活着。”
“报告,火场中还有两名幸存者,男性警员被坍塌的柱子压住,不过周边情况不复杂,挖掘工作不难进行;女伤者头部有重创,请急救人员做好准备。”
伯母等在急救室门外,心急如焚。“没有事了,他只是吸入了过多浓烟,但脏器都没有受到伤害。”,邵北洛的同事走过来,“多亏提醒,博物馆的门卫及时通知,消防员才知道他们的方位。只是已经离开,又为了冲回去,她的脑部受创比较严重,医生说或许会失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伯母拭着眼睛,“维夏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尾声
在另一个时空,因为车祸,父母和小妹推迟了回国的时间,江维夏带着他们去城中看现代舞演出,第二天又去参观艺术博物馆。回到停车场,发现挡风玻璃被砸破。她气得大叫:“小妹,是不是你又把预备过高速的零钱放在车窗前面了?我说过好多次,这边的小混混为了几个铜子就能砸坏车玻璃!”
小妹吓得躲在母亲身后。
母亲安慰着:“已经这样了,那就报警吧。”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江维夏转过身,看见年轻的华裔警员,他笑容真诚,平整的短发上,跳跃着夕阳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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