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春季某一天的事情。
方泽在那一天从外界返回了他多年未归的故乡,并在山间繁茂的锦屏藤气生根下,邂逅了一个人类。
方泽是一只黄仙,他的故乡是黄仙岭,这里本不应该有人类踏足。
不过,家族里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习惯游离在外的方泽向来不愿去遵守。
他在黄仙岭外游历多年,连证明自己具有自我认知、自我意识的名字都是人类给取的,所以他不会像族里那些守旧的老者一样,对人类心怀偏见。
有着一身浅沙棕色皮毛的小兽施展变形的法术,让奇迹降临己身,由此,他在人类面前慢慢褪去兽形,变成了酷似对方同类的模样。
但一些黄仙固有的特征,仍然能从他变形后的形态上看到。
比如说,他眼睛周围一圈的颜色相较于身上的其他皮肤,明显要深上几分,这是根据他黄仙形象下脸上的面纹变化来的。
待他的位格提升上去了,这种小缺陷自然能随着实力的上升而得到弥补。
“喂。”他发挥出了他们家族的真本事,“你是从战争中逃出来的吗?”
“你是逃兵吗?”变成人类的妖兽蹲下身,凑到淡粉色的植物帘幕底下,闻了闻对方身上的气味,“一股血腥味,看来,你是迷路了。”
言外之意,就是指面前这个“逃兵”在逃跑时选错了方向,虽然逃出了如炼狱般的战场,却又一头撞进了妖兽的领地。
要是被他之外的黄仙提前一步找到,这家伙可就要栽在这里了。
方泽抬起头,欣赏了一番笼罩在他们头顶的梦幻般的植物:“你还真是个幸运儿,就像这些藤蔓一样,我在播种下它们的时候,只想着要摧毁这片树林的原主为我留下的旧日回忆,未曾想过它们居然能茁壮成长为今日的模样。”
“你也是被这种温和唯美的颜色吸引了,才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倒在这里吧?”黄仙幻化为的人类眯起眼睛,脸上绽放出笑容,“很遗憾,我这里暂时不缺肥料。”
他想要扶起倒在淡粉色帘幕下的伤者,谁知,才刚把手伸过去,对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
方泽本想仗着妖兽的力量,从对方的束缚中抽出自己的手,却惊讶地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挣扎,那个人类都纹丝不动。
“你”在游历世界的旅途中,不知见过多少种古怪生灵的妖兽微微皱眉,他希望自己能弄清楚人类此时的想法。
“方诺。”
只听人类这么说。
他的口齿不是很清晰,喉腔里像是含了一口血。
“是你的名字吗?”妖兽反应很快,“真是巧啊,这就是我们的‘缘’吧。”
其实方泽不是很乐意使用家族长老一贯的说辞,他认为一昧地把生灵与生灵之间的一切交情统括为“缘”,未免有些太古板、太无趣,以及其他具有负面意义的形容词了。
不过,他也必须承认,在某些时候,这个“万用词”还挺顶用。
“我的名字是一个认识的人类给我取的。”他不再尝试抽回自己的手,而是席地坐下,同时也把身负重伤的人类按回了地面。
他看见对方勉强将眼睛撑开两道缝隙,从中透露出迷惑之情,像在问:“你为什么要说这个?”
“哈哈,看到你,我就不由得回想起过去的事了嘛。”他含糊其辞道,“没想到远离了战乱频发的地带,回到一直与世隔绝的家乡后,居然也会碰上人类。”
“无处不在可谓是你们种族的特点呢。”方泽大笑着说。
对方眼里投射出了十分明显的不赞成的目光。
“哈哈哈哈!”坐在锦屏藤下的兽族又一阵仰天狂笑。
他伸出早已看习惯了的修长的手臂,让一根藤蔓的气生根垂落在自己的掌心处,感受着自它们接触之处传来的微微瘙痒感。
眼神中先是流露出一抹哀意,随后又变得释然起来,再接着笑了几声:
“她也被卷入战火中了,没有哪个人类能在自己国家与其他国家的冲突中独善其身,我离开你们的领地时,也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逃了。”
“我希望她还活着。”珍惜每一段“缘”,同时也是以“缘”为力量的黄仙嘴角微微上扬,语气中却带着几分苦意。
“怎么说呢,如果我们是同一个种族的不,据说在你们那个名为卡斯兰奥的国家中,就算是异种族的生灵也能互相爱慕、结为眷侣。”方泽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是,是我主动放弃了这段‘缘’,我不想让自己处在混乱的中心,于是离开了她,离开了点燃战火的人类国度。”
“我的历练之行圆满告终,但我的内心却已经不再完整了。”
他对刚认识没多久的重伤人类大倒苦水,全然是把对方当作了一个树洞,什么事情都可以往里面倾诉。
而躺在他身旁的人类也许是太累了、没力气了,又或许是给他整无语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春季和煦的暖风拂过这一帘幽梦,在气生根与空气的沙沙互动声中,方泽再度启齿,轻轻抛出一个问题来:
“我问你啊,战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人类终于有了动静。
对方竭尽全力地扭转过身体,让自己的脸朝向身边的妖兽,抿了抿嘴,颤抖着嗓音给出了答复:
“那是意义。”
“什么?”
“我们星球,存在的,意义。”人类做出了不符合他身份的回答。
此时此刻,他的双眼也已完全睁开,缺乏精神地瞪着视野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兽族。
“战争?”方泽用怀疑的口吻重述了一遍自己问题中的关键词,看见对方小幅度地颔首,随后又闭上了眼睛,满头是汗。
“我看见了,你的眼睛”妖兽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语气有些踟蹰地问,“一黑一白,你真的是人类吗?”
“喂,喂?逃兵?你到底是什么?”
“方诺。”对方仍这样回答他。
“我的名字。”宛如在强调一般。
“你真的叫这个名字?”妖兽再次站起身来,这一次,他趁对方没注意且没力气,成功把手抽了出来。
方泽顺势抓住一把气生根,将它们直接从母体上拉拽下来,再往其中注入灵力,寻常的植物当即变作了一柄还算趁手的武器,具备一定威胁性。
他可以救下眼前的伤者,也可以选择杀了对方不,应该是“替其了断”。
负伤肯定是件痛苦的事情,而结束对方的痛苦,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让对方欠了自己一大笔恩情。
你就庆幸、感激涕零吧,黄仙心想,我不会要你的报答,这次“帮忙”是免费的,你赚到了。
在日行一善之前,方泽仔细端详了一番伤者的外貌,打算在为他收尸后,有朝一日再去外界逛逛,打听一番有没有与他长相类似的人。
黄仙的好奇心可是很重的。
淡金色的头发是哪个地方的贵族吗?在环游世界的时候,他听导游提到过,这种性状似乎只会体现在拥有特定血统的人类身上。
发尾以及有些泛白了,颜色还挺漂亮,在光线下银光闪闪的不过,他在许多人类老者身上都看到过这种情况,这是否说明眼前的逃兵已经上了年纪,或者,是个“少白头”?
身上套着沾血的盔甲,正是因为这个醒目的装扮,他才在路过这片锦屏藤寄生林时,一眼就看到了这个人类,并认出了对方应该是个逃兵。
人类的腰上插着一把断刃,他自己的武器却已不见踪影也有可能,捅在他伤口里的就是他的武器。
“长痛不如短痛。”方泽沉下声音,语气中透出一丝寒意,如是宣布道,“我会把你埋葬在这个美丽的地方的,这应该就是你的愿望吧?”
“你看看我。”动手之前,妖兽突然听见对方一字一顿地说着,“真的、不像、人类、吗?”
每吐出一个词,就好像要折他数十年寿命一般,令他面容扭曲、痛苦不堪。
“嗯。”明明已经见识过许多奇葩的妖兽,在面对一介将死之人时,却反常地放下了戒心,“你带给我了一种大部分人类都不具备的神秘感。”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能力者。”他补充了自己的回答,“可是,你又在战争中受了这么重的伤。”
“疗愈类的奇迹是能力者入门的必修课,如果你拥有施术天赋的话,不可能一点处理都不做,任由那柄武器插在自己的伤口里,往地上一躺、听天由命。”
然而,说着说着,他自己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
“你你这是在,抢我的灵力?!”
妖兽对这种至关重要的事情的感觉总是很敏锐,尤其是对于做梦也想家族中出一位仙兽的黄仙们而言,掠夺他们积攒在体内的灵力,就像是在要他们的命。
“不,你是在”某个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
“我参考了你们的家族本领。”神秘感十足的人类说话时不再气喘吁吁,喉咙中的粘腻感似乎也消减下去了,“一次粗陋的模仿,还请不要在意。”
“你管这叫模仿?”方泽险些维持不了人形。
幸好,在他指出对方的恶劣行为后,他体内的灵力就不再往外流失了。
紧接着,他听见一声坚硬事物掉落在草地上的声音。
定睛一看,插在人类盔甲上的断刃已经不见了,甲胄破口下的伤也在逐渐恢复,但进程不算很快。
原来是缺少灵力,所以才不能用恢复类的法术吗?
妖兽幻化为的人类皱起眉,抬起手摩挲着下巴,于心中默默思考着。
即便体内缺乏灵力,可大气中还有着丰裕的资源啊?
要么,就是他中了什么可怕的灵能禁制“灵能禁制”,这对依赖大气灵力维生的妖兽而言,可是真正意义上会致命的“最恐怖的奇迹”。
“所以,”见原本还重伤直不起身的人类,这会儿已能“健步如飞”——这是个夸张的说法,事实上对方行走起来仍然成问题——方泽问出了他认为的真相,“你也是兽族,而非人类?”
我就说嘛,妖兽心中难免有些失望,黄仙岭中不可能出现人类,这似乎已成了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是方诺。”
但对方还是这么回答他,像是根本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浅沙棕色的黄仙将思绪从对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调整好心情,正视起眼前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山间平原上的大气灵力浓度正在发生显著的变化有什么事,就要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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