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慕子宸看着她,那一双叫他沉迷的美目沉静如秋水,再也不复当初那般澄澈无暇,却是深不见底,平静如斯。
秋景浓定定地看着眼前气宇轩昂的年轻帝王。
她是什么身份?
她是大司马府嫡出的七小姐,是宁王妃的妹妹,是云国兆王妃的妹妹,是雁门公府的少夫人。
这一切身份,说到底,不过是,罪臣之女。
而她和他本来没有半点关系。
慕子宸是在提醒她……
秋景浓明白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请求慕子宸什么,可眼看着大司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就要被处死,她怎么能忍心袖手旁观?
道理她都懂,可懂得和能做到,从来就是两回事。
“秋景浓,想要朕手下留情,你拿什么来交换?”
终于……他还是威胁了她啊……
就像她用的一切筹码,不过是他的一腔热情。
“……”秋景浓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臣妇一无所有。”
她就是这样装傻,她根本就知道,他什么都不要,只是想要她罢了。
背在身后的手掌慢慢握成拳,慕子宸觉得手心有些出汗,沉声道,“你若肯做我的皇后,我便免去大司马府的死罪。”
即便他不知道这样做,需要处死多少直言的谏官。
即便他知道这样做,会有多少人说他是沉迷女色的昏君。
饶恕一个意图谋反篡位的逆贼,别说大兴国史,古往今来,他大概要成为头一个了。
面前的女子却毫无征兆地弯下身跪了下来。
秋景浓上身挺得笔直,仰头看着那张精致的脸,一字一句道,“臣妇只求陛下饶过那些未曾参与此事之人。”
她爹爹秋长天本就怀着谋反之心,罪有应得,她不能叫慕子宸为难……
她不能。
面前一身玄色便服的男子忽然大笑起来。
她跪他……
“秋景浓,你什么时候能够不再逃避?你明明知道,我只要你一句话。”
她知道啊……
秋景浓一动不动地仰着头,道,“臣妇听不懂。”
她早就不是他的良人了,慕子宸如今是一国之君,理应寻一个爱他如生命的女子,做他的皇后。
何必……执着于她。
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握紧。
臣妇,臣妇……
她又何必一次次提醒他自己犯下的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那人突然伸手,大力地扯起她抵在大殿里的描金柱子上,恨恨地说道,“够了,阿浓!”
她就是在折磨他!
就是在惩罚他犯下的错!
他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啊!
秋景浓后背紧紧地靠在冰凉的柱子上,慕子宸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近在咫尺。
秋景浓撇开头不去看他。
慕子宸微微低下头,有点失神地看着她莹洁如玉的侧脸,哑着嗓音问道,“阿浓,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吗?”
抬手抚上白皙的脸颊,那人静静地自问自答着,“因为有了叶瑾的怀抱,所以,连看我一眼都不能够了吗……”
秋景浓没有回答。
因为有了叶瑾,所以……
慕子宸轻笑了一声,“阿浓,即便如此,我依然不会放手。”
殿门外,朱漆描金的柱子后,一抹墨色的衣角随风翻飞。
玉萝锦不能忍受地背过身去。
何曾……
慕子宸何曾这样低声下气,何曾这样……绝望妥协……
风儿吹起屋檐上悬挂已久的风铃,叮叮当当。
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负手迈进这处偏僻的院落。
对着门的榻上坐着一个单薄瘦削的女子,正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
听见门口有响动,那女子抬头朝男子看了一眼,眼神疏淡毫无喜色,只一眼便又低头去忙手中的女红。
“你来了。”
秋长天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除却前些天书神医来,如信,你有多久没踏进我这院子了?”女子淡淡一笑。
多久了?
当年他从滏阳驻地将她带回府里,也曾有过日日缠绵,直到那日奉旨娶了世族郑氏,看见夫人郑氏幽怨的眼神以后,便没再来过了吧……
就连那时她生秋景露,他也是在崔氏的新房里。
一晃,有多少年过去了?
他负了她这么久啊……
“你知道我今日一定会来的。”秋长天眯起眼,想要好好看看这看似柔弱,隐忍了这么多年的女子。
“是啊,我知道。”柳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我相知多年,你自然猜得到。”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秋长天皱起长眉,“这么多年……”
说到这,秋长天停下不再继续了。
这么多年……你不是都隐忍过来了么……
可是,秋长天啊,你何德何能,叫一个女子为你隐忍这么多年?!
柳氏停下手中的女红,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问道,“为什么?如信,你连我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连我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秋长天一愣,柳眉。
她原本唤做柳眉。
“芙蓉如面柳如眉”的那个柳眉,滏阳县令家中千金柳眉,柳尚书因为她私奔家丑而拒不相认的妹妹柳眉。
“阿眉……你是因为我把你哥哥贬到柳州去才恨我?”
柳眉淡淡地笑了。
“如信,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懂什么是恨了。你太抬举自己。”
秋长天不能明白,“那你为何……这么多年柳君毅对你如此,你不恨他,还……”
柳君毅便是柳尚书的名字。
柳眉仍然只是笑笑,“我沦落至此本就怨不得别人,何来爱恨。”
“你知道是什么激怒了我吗?”
对面代王男人费解地摇头。
她这样懂他,他却不肯花一点心思来好好琢磨一下她……
“是柳遥。”柳眉静静地说道。
看着那孩子就像看着年少无知,敢爱敢恨的自己。她多希望柳遥会有一个好的归宿……
“遥儿原本便和二皇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二皇子虽然为人阴冷,可对遥儿也是一番深情。”
柳眉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秋长天走来,“遥儿那么小,那么单纯,可是你呢,你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给秋景裳扫清障碍,害死了遥儿……”
“我当时并不知柳遥会死……”秋长天辩解道,他只是将柳君毅贬谪,又不是……
“秋如信,为了你的野心,你的大局,你不但要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还要夺走别人的?”柳眉步步紧/逼,“你以为天下之人都和你一般,没有感情吗?”
秋长天语塞。
“秋如信,你太狂妄了。”柳眉淡淡地下了结论。
她知道他谋划布局了好久,知道他昭然若揭的谋逆之心,知道以他的能力,必定会黄袍加身夺位成功,所以先破坏了它。
你喜欢算计,真巧,我也是。
“阿眉,你叫露儿远嫁,还不是一样牺牲了她的幸福?”秋长天眉头紧锁,道。
柳眉听到这话竟然笑了,“她的幸福?你以为她在大司马府这暗无天日的日子就能给她幸福?露儿比我清醒,她要去搏一搏,总比留在这儿被你利用好的多!”
秋长天无言。
这么多年了,他早就忘记,这个终日畏畏缩缩的女子,原本是怎样的清醒。
她和他其实才是同一种人。
步步为营,静心筹划。
她和他其实不是一种人。
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却是绝地反击一招毙命。
秋长天长叹一声,道,“你知道谋反的罪名,是要满门抄斩,罪及三族的……谋划这些事情时,你可有想到大司马府上上下下多少无辜的人?”
柳眉嘴角挂着一抹满意的笑容,冷漠地吐出两个字来。
“未曾。”
十几年来,这全府上下,未曾有一人叫她感到一丝暖意。
“连你的云儿也不管了吗?”秋长天不能相信地摇摇头,秋意云虽是庶出,却也是大司马府的长子,好不容易凭着赫赫战功官至上大将军,一番事件下来,恐怕要前尘尽废……
柳眉低头去看那一副女红,半晌没有回答。
云儿啊,她的云儿。
柳眉其实和秋意云并不亲近,当初刚诞下儿子不久,秋府便迎来了一位尊贵的新女主人,她的日子一下子变成了黑白,就连尚在襁褓的儿子也被接去郑氏膝下,她这个儿子,何曾好好看过她一眼,叫过她一声母亲……
秋长天知道再与她多言也无用,索性低叹一声,转身离去。
“阿眉,我欠你的,便由我一人来还。”
大司马府有两处竹林,一处在东苑秋景裳的院子,另一处,便是位于庭院一角的柳氏的院子。
秋长天踏出那院落,扭头看着女子笔直而立的身影,仿佛融进了那一片苍翠里。
不知道是她终日寂寂与竹为友,终于被染上了几分风骨,还是本就是她的一身傲骨,成就了这一园翠竹。
秋长天抬头眯起眼去看悬在头顶的那轮高阳,久久没有转开视线,终于,微染白霜的鬓角闪过一道水泽。
从前没有发现过啊……太阳的光芒虽然这样耀眼,看得久了……是会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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