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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方正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 尝试了好几次,还是李玉蓉的搀扶才得以成功。他站直身体, 脸上勉力维持着尴尬的笑容, 汗水却已经顺着脸侧滚落下。
在西裤上蹭了蹭手上的灰和汗, 他气弱地解释:“地滑,地滑。”
“这可不行啊,连您都中了招,万一摔着学生怎么办?”杜康道,“要加以改进。”
“改进改进,一定改进。”陶方正不住地点着头, 直到杜康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开,才松了口气, 同时一颗心却又高高吊起。他咽了口唾沫, 下意识转头,正对上李玉蓉同样暗含惊惧的视线。
李玉蓉的手一直在后腰怼, 陶方正扒拉了两次, 但越扒拉越急,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杜书记, 您和我们学校的林惊蛰同学……认识?”
杜康看到他满头的大汗,此时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一想到刚才自己遥指时的询问, 陶方正居然回答说这边是厕所。
厕所?确实是厕所, 站在这都能闻到味儿了,可这还有那么大的一个班级呢!里头足足五六十个学生!且不说把学生们安置在这种光线不好还有异味的恶劣环境里学习有多不负责任,只陶方正刚才那明显的隐瞒,他是想要直接抹消这个班级的存在吗?
杜康原本今天多半是为林惊蛰而来,可此时果真找到了林惊蛰,心却更沉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陶方正,回答道:“是啊。”
还真认识!
陶方正双手一哆嗦,转头看到林惊蛰那张同样波澜不惊的脸,简直恨不能上前抓住对方的肩膀来回拼命摇晃——
你他妈认识杜康这种人,以前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杜康的情绪像一口深渊,陶方正费劲巴拉也没能看出点什么信息量来。他拼命回忆,从转班到罢课,心中越发忐忑不安,他实在很担忧林惊蛰私底下会不会已经告诉了杜康这件事,或者说告诉了多少,是以什么角度评价的。
林惊蛰接收到校长似哭非笑的视线,十分莫名,因为这群人的出现,五班原本想去吃午饭的同学们也都不走了。校长和李玉蓉可不常到五班这边,这次带了这一大帮陌生人过来,是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大家得团结起来,一起面对。
林惊蛰心知这大概只是什么视察活动,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扫到班里的孩子仿佛山雨欲来的警惕视线,他侧头朝邓麦吩咐:“你让大家都先去吃饭。”
邓麦犹豫了一下,但林惊蛰朝他摆了摆手,他下意识还是听从了。眼见这一场景,杜康心中划了个重点,稍一咂摸,他越发笃定地认为林惊蛰来历非凡。
找个机会得仔细查一查才好。他心中落下个日程。
林惊蛰一进食堂就喷了,妈呀。
一中的食堂是处盖在主教学楼后面的平房,打林惊蛰重生起,从未见过今天这么干净。窗户明亮,地面也不见油污,水泥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紧急突击成这样。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橱窗里,菜色足足有十多样!大盆油汪汪红嘟嘟的红烧肉、整条的煎得金黄酥脆的小黄鱼、肥硕的大鸡腿、挂着糖浆的排骨……按照以往的菜色相比较,简直是国宴标准。
食堂里的学生们都震惊得走不动路了,一中的食堂吃饭是不花钱的,因此平日里最标准的荤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并且就连这个菜也需要碰运气才能打到。为此学生们反映了无数次,学校却从来装死,只说上头的餐饮拨款就那么多,学校经费有限,只能提供这个标准,不吃拉倒。
杜康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他看到菜色,非常满意,点头赞许:“不错,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吃很好,千万不能节省,每天的材料,必须保证新鲜营养。我看,还可以再加一道骨头汤。”
陶方正急忙点头:“一定一定,我一定坚决贯彻落实。”
莫名被拉进队伍里的林惊蛰心道:呵呵。
他琢磨着杜康到底是走过场还是真心的,对一中以往的情况究竟知情不知情。
陶方正一边点头一边从头到尾注意着林惊蛰的脸色,焦虑得心梗都快发作了。他觉得这简直就是颗无法摘除的不□□,谁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引爆,因此引爆前的每分每秒都格外折磨。
再多的美食对他而言此时也味同嚼蜡,陶方正焦灼不安,又忍不住在心中埋怨起已经吓得躲到了接待队伍的最尾端,生怕林惊蛰注意到自己的李玉蓉来。
杜康环视食堂,看着那些小鸡仔儿一样的黑压压的脑袋,十分欣慰,心道自己这趟来得还算是圆满,母校也仍旧是他记忆中那个育人为先的母校。一中现任的这个校长虽能力上有些瑕疵,但大体还是不错的,至少在学生们的吃喝问题上就很舍得。
他这么想着,便婉拒了陶方正去食堂小包间用餐的邀请,随意找了处桌子坐下,又示意林惊蛰坐到自己的身边。
杜康没去在意陶方正焦虑的脸色,他在琢磨自己的事儿,他感觉自己还是应该问问林惊蛰,方老那边对那起古董调查案有什么具体指示。
但总不能没头没尾地开口,他措辞着便挑起话头:“算算日子,一中高三的模考应该快了吧?”
对面的陶方正赶忙回答:“上周已经考过了。”
“哦?”杜康笑着看向林惊蛰,“惊蛰同学,你发挥得如何?高三可是人生的转折点,有什么学习上的困难,一定要立刻提出来。”
陶方正有心讨好林惊蛰,当即开口夸奖:“杜书记,您有所不知,林惊蛰同学非常的用功刻苦,成绩也很优异,这次二模考试,他考了高三全年级第一,数学和化学两门课都是满分呢!”
林惊蛰停下夹菜的动作,筷头虚虚点着餐盘,支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么厉害?”杜康点头夸奖,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对,“惊蛰同学,你这个成绩,为什么没有在重点班?”
这话一出,陶方正的脸色立刻僵住了,林惊蛰收回目光,夹了块肉,不咸不淡地回答:“以前待过。”
杜康楞了一下:“以前?”
“唔。”林惊蛰把炖猪蹄里的姜片扒拉开,“后来转了。”
杜康这就闹不明白了:“为什么转班?”
林惊蛰被问得一笑,侧目看了眼他:“这您得问我们陶校长啊。”
杜康一听这话,神情就严肃了起来,林惊蛰的意思,转班的事情分明不是他自愿的。
他锋利的目光当即就钉在了陶方正的脸上:“怎么回事?”
陶方正简直恨死了李玉蓉,他强笑着解释:“……主要,主要是林惊蛰同学他,当时的一模成绩有些发挥失常……”
“什么?!”杜康哪能不明白里头的弯弯绕绕,他一听就火了:“这不是胡闹吗?!”
随同队伍考察的另几位成员也坐不住了,纷纷开口:“是啊,高三正是学生最关键的时候,因为一次模拟考成绩下滑就随意转班,这实在是太把教育当儿戏了!”
“你们这么做,有没有考虑到孩子的心理?!”
“是是是。”陶方正连勉强的笑容都维持不住了,“是我的疏忽,我已经认识到这一错误了,正准备将林惊蛰同学调回原班级……”
林惊蛰平静地打断他:“这就不用了。”
陶方正哑然,林惊蛰朝杜康解释道:“比起一班,我更喜欢五班的氛围,我现在的班主任胡玉老师也很负责任。所以转班就算了。不过比起转班……”
林惊蛰轻描淡写地扔出了一记惊天大雷:“比起转班,我觉得是不是恢复五班的英语课程更加重要?”
杜康一时竟然没听明白,他看着林惊蛰说完话后慢悠悠吃饭的动作,下意识重复:“恢复五班英语课程?”
等到下一秒,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你们五班现在没有安排英语课程?”
林惊蛰照旧波澜不惊地点头:“以前有。”
以前有!以前有!以前有!
杜康简直难以置信,二模都考完了,高三生即将迎来学习生涯中最为重要的高考,在这种关键时刻,一中校方竟然会不给学生安排英语课!?
他脸色立刻严肃得吓人,啪的一声撂下筷子,桌上的其他考察团成员也大为震惊,整张桌子只剩下林惊蛰一个人在细嚼慢咽。
杜康身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考察团成员气得手都发抖了,他指着陶方正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陶方正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慌乱解释道:“您听我说,这是有原因的,五班的学生自己不愿意上课,把之前的英语老师赶走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桌学生立刻坐不住了,邓麦蹭的一声站起身来,大声嚷嚷:“陶校长,你还讲不讲道理了,什么叫我们自己不愿意上课?您也要看看李老师上的是什么课吧!她除了自习和布置作业之外,教过我们任何东西吗?”
“胡说八道什么!”陶方正面色一厉,“赶紧坐下!”
“不!”杜康已经彻底吃不下东西了,他双手撑在腿上,大马金刀地一坐,“你让他说。”
邓麦瞥了眼林惊蛰,林惊蛰朝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他当即有了底气,半点不搭理陶方正的威胁的眼神,拉着同桌的几个同学一起嚷嚷起来——
“每天一进教室,就坐在讲台旁边冷嘲热讽,说我们垃圾,说我们班主任没用,说我们以后都是社会的渣滓,谁想要这种老师!”
“就是!就是!”
坐在桌尾的李玉蓉听得腿都哆嗦起来,心中恨得不行,她捏紧筷子,咬牙切齿,暗暗决定此事过后一定要狠狠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头顶却正在此时,传来了一声低沉威严的问话——
“你们以前的英语老师是谁?”
是谁?高三就只有一个英语老师,还能是谁。
众人的目光当即落在了同一个定点,杜康一见之下,气得太阳穴都胀痛了起来。
他深吸了口气,怒极反笑,和颜悦色地询问陶方正:“陶校长,这就是你向我介绍的,重点一班的班主任?”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于震撼,残酷得完全超出了现场所有人的想象。在郦云市这样的小城,九十年代的混混们尚未具备这一行业应当具备的专业素养。他们每日拉帮结派成群结队,自诩黑帮,其实每天做的,也不过就是小偷小摸,恐吓良民,收个保护费这样的工作。
而此时,一条生命却在他们眼前正被直截了当地收割。青龙张那因为缺氧和挣扎变得狰狞的面孔,他暴突的眼球,蹬动的双腿,张开嘴窒息的赫赫声……
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一切,而是站在他身后那个捏着皮带的,神情泰然自若的,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可怕的林惊蛰!
时常将“杀人不眨眼”这句牛逼挂在嘴边的郦云市混混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了解到了这个词语的涵义。
双方的人马都完全吓傻,青龙张的那帮兄弟站在数米开外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无人敢上前阻拦。站得比较近的那几个甚至还不自觉地朝后挪远了些,生怕林惊蛰弄死青龙张后,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青龙张完全绝望,只能用双手无望地在脖颈的皮带处抠挖。脖颈上的皮肤被他的指甲剐得鲜血淋漓,他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心底有一个他不愿相信的声音告诉,他这条短暂的小命,今天恐怕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首先回神的居然是高胜和周海棠。打从青龙张把矛头对准了林惊蛰而徐亮这边作势退缩之后,他俩就默默站近,做好了帮林惊蛰和对方人马殊死搏斗的准备。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变得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短暂的头脑空白后,周海棠先动了,他极为迅速地飞扑上前,然后……按住了青龙张正在蹬动的腿。
林惊蛰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
周海棠果然和上辈子一样傻,自己想要做什么,他完全不会有顾虑,只会无条件地协助和听从。
“哎呀你别添乱了!起开!”还是高胜聪明些,他更多想到后果,上来就把卖力按腿的周海棠给掀开,然后精神紧绷地握住林惊蛰的手腕,一边轻掰,一边凑近他耳边谨慎又小声地安抚,“惊蛰,惊蛰,咱们松手,别勒了,咱们回家啊,不跟他们一般计较。”
林惊蛰没真想杀人,郦云市虽然治安混乱,却也没混乱到弄死人不用担责的地步。他做个把戏而已,怎么可能会真为了一个小混混,搭上自己第二条得来不易的生命?
手上青龙张挣扎的力道已经逐渐变得微弱,时机也差不多了,他就势松了手,抬脚一踹,便将这个刚才还盛气凌人的“老大”死狗一样踹开到一边。
青龙张绝处逢生,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林惊蛰放过了自己,他在地上茫然地趴了几秒,这才猛烈喘息起来,同时四肢划动,试图爬到离林惊蛰更远一些的地方。
他一边爬,一边颤抖地回头观望林惊蛰的反应,林惊蛰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手上把玩着那条皮带,表情和刚才差点勒死他时没有任何不同。
眼神却有如深渊。
青龙张心中的畏惧在这一秒达到了巅峰。
他那帮兄弟们这才有胆量上前,呼啦一下围住了他,背的背扶的扶,一边动作还一边有意识地朝后倒退着。林惊蛰手上虽没了筹码,但也并没有哪个不开眼地敢来找麻烦。
眼看这群潮水一般声势浩大而来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打算离开,在他们退出排档范围之前,林惊蛰出声了。
他说:“等等。”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连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现场的所有人一颗心却骤然被吊上了云端。
对方果然不敢再动,就连伏在弟兄们背上轻微抽搐的青龙张都安静下来。在他们惊惧的瞩目下,林惊蛰推开了高胜阻拦的手,迈步靠近青龙张,仔细地打量起对方鲜血满头的模样。
然后微微一笑,他抬手,将那条一分钟之前差点收割了对方生命的皮带搭在了对方肩上:“张哥,今天劳您白跑一趟,我心里过意不去,这条皮带,就当做给您的见面礼了。”
背着青龙张那哥们一听这话,脑袋轰然作响,膝盖都软了,只差噗通跪下。
那条沾了血的皮带此时在他们看来就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却没有一个人敢不接下,林惊蛰见青龙张听话地将皮带捏在了手里,这才满意地退开一步:“不送。”
这是一记震慑,来得恰到好处,他话音落地五秒之后,面前已经再没有多余的人。
林惊蛰知道他们不会报警,一群平常胡作非为恐怕人人都有备案的混混,莫非还会去向警察哭诉自己被一个高中生欺负?
因此他毫无心理负担地送走了他们,再转身,注意力便放在了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江润身上。
片刻之前,江润还犹如一个胜利者,趾高气昂地跟在青龙张身后试图对林惊蛰发号施令。
而片刻之后,面对林惊蛰意味深长的视线,他已经恨不能自己今天此时此刻从未出现在这里。
“林……表弟……”他后背弓缩,生怕自己遭受和青龙张相同的待遇,畏惧地扶着桌子朝后挪蹭。
林惊蛰下巴微抬,他身后那群原本听命徐亮的混混们就非常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润。”林惊蛰走近他,示意旁人将他按坐在椅子上,然后抬手用两根手指钳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写满了惊恐的脸。
他凑近江润耳边,微吐声息,语气非常温柔,出口的话却叫江润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林惊蛰说:“回去告诉你爹妈,再有下次,就准备好你的棺材。”
他直起腰摆了摆手,那群混混异常听话地松开了胳膊,江润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尿都险些吓出来,他没料到林惊蛰居然能猜到自己这次的行为背后的主使。
这个从小在他印象中都只有“内向”这一特点的表弟,此时此刻在他眼中的定位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江润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翻身爬起,跑出两步又腿软摔倒,却一刻也不敢多停,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一般,就这样踉踉跄跄地逃了。
一切尘埃落定,只剩下徐亮和他带来的这一票人。
徐亮油光锃亮的脑门上挂满了黄豆大的汗珠,接触到林惊蛰看向自己的视线,他惊喘两声,艰难地扯开一个笑容:“林……林哥……”
林惊蛰为这个称呼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他俯视着徐亮,伸出一只手:“徐哥怎么坐到地上了?我扶你起来?”
“不敢不敢!”徐亮哪里敢去牵那只还沾着青龙张鲜血的手?他翻了个身,颤着满身肥肉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胡乱整理了一下衣服,朝旁边摸索到一台塑料凳,小心地递到了林惊蛰跟前:“您坐,您坐。”
“坐就不必了,作业还没做完呢。”林惊蛰拿起桌上一筒卷纸拆开,慢条斯理地绕出一截,一面盯着徐亮的眼睛,一面浑不在意地擦拭自己手上的鲜血,笑得非常真挚,“弄得一塌糊涂的,徐哥您见笑。”
徐亮肝都颤了起来,猛吞了一口唾沫,剧烈摇动着脑袋:“哪里哪里,不笑不笑。”
“怎么不笑呢?”林惊蛰笑眯眯地望着他,“刚才张哥那样不好笑吗?”
徐亮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呆滞了两秒,双手剧烈颤抖着,裂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哈!哈!哈!是啊!真好笑!真好笑!”
林惊蛰点了点头,将用过的抽纸丢回桌上,抬手拍了拍徐亮的肩膀,徐亮的身体猛然一软,好像差点被这轻微的力道拍倒在地上。
“既然好笑,那就要不咱们就散了?”
徐亮不住地点头:“散!散!散!”
林惊蛰这才好像满意了,抬手去拿桌上还没开的啤酒瓶:“没想到今天能遇上徐哥这样的人物,以后在郦云市还得托您关照,我敬您一杯再走。”
徐亮几乎是跳起来去抢那瓶酒的,抢到手之后忙不迭打开了就往自己嘴边凑,一边凑还一边强笑着说:“这哪能呢!我喝!我来喝!”
一想到自己刚见面时还朝这个煞神摆过脸色,徐亮就恨不能把时间往回倒几十分钟,狠狠抽当时的自己几巴掌。他生怕林惊蛰记恨上自己当时的不尊敬。
林惊蛰也不拦,看他将拿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一点泡沫不剩,这才笑着客套:“这怎么好意思。”
“应该的应该的。”徐亮的汗流得更剧烈了,大有只要林惊蛰开口,他就把这一桌没开的酒全给喝光的意思。
林惊蛰也不为难他,微微点了点头:“那我告辞了?”
徐亮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大排档门口:“我送您,我送您。”
林惊蛰的目光在排档里扫了一圈,从书包里掏啊掏地掏出个钱包来,抽出两百块钱搁在桌上,朝被吓得缩在收银柜下的老板温声道:“给您添麻烦了,这点小意思,就当做误工费吧。”
“哪能让您掏钱!”徐亮声音猛地扯高了两个调,手忙脚乱抓着钱塞回林惊蛰怀里,同时将自己裤兜里所有的零碎钞票全都掏了出来,一股脑堆在了桌上,“我来给,我来给,这顿饭我请客,当然是我来给。”
林惊蛰对他最后扯了扯嘴角,视线转回大排档里,在高胜和周海棠身上停留两秒,脸色猛地一沉:“还愣着干什么?”
他说罢,再不搭理徐亮,转身提了提肩上的书包带子,自顾自走了。
高胜和周海棠下意识越出人群朝他追去。
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三道背影,留在原地的徐亮终于从那种山峦一般沉重的压迫中挣扎了出来,他靠在吧台上,嘴唇煞白,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想看到林惊蛰那张笑起来像小白兔一样的脸蛋了。
另一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江润跌跌撞撞地逃走,绕过两个拐角,却被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一伙人给堵了个正着。
青龙张侥幸捡回条命来,伏在自己弟兄的背上连路都走不了,他不敢恨差点把他弄死的林惊蛰,所有的怨气全朝着招来这个麻烦的罪魁祸首江润去了。
江润惊恐地看着这群渐渐将自己围住的人,手足无措地倒退着,直到贴上墙壁。
巷子外头,有人听到动静,探头朝里看:“里面怎么声音那么大啊?”
同伴赶忙推了他一把:“走吧,肯定又是那群混混抢地盘来着,别瞎看热闹,咱们市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
被克扣福利,被抢走编制名额和进修机会,以往的种种不公,胡玉都忍了下来。可这回,她第一次对自己任教多年倾注了巨大心血的学校感觉到了失望。
不过眼见孩子们相当服帖林惊蛰的管教,让背单词背单词让写作业写作业,比往常努力了不知多少,她也算是得到了一点安慰。
她抱着那叠被校领导毫不犹豫否决掉的,花了好几天时间研究出来的新复习计划,原本被不断质疑滋生出退缩和犹豫的心态前所未有地坚定起来。
试试吧,脑海里有道声音告诉她,试试吧。
五班的这群孩子已经无路可退了,成绩再坏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
那么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白马街紧邻解放路,白天是条商业街,夜幕降临后,就会摆出许许多多的夜市,是郦云市这座小城市目前最热闹的地方。
高胜想到自己即将见到郦云市的“黑道老大”,就完全掩饰不住激动的神情。他帮林惊蛰提着包,走过一摊又一摊冒着浓烟的烧烤摊,就连喷香的烤串味儿都勾不住他的脚步,时常速度过快窜出去一大截,又得转身颠颠儿朝背后慢吞吞的林惊蛰方向跑回来。
“惊蛰,惊蛰。”他畅想未来,“你说万一周海棠他老大赏识我怎么办?我听说他可牛逼了,还特~~~有钱!咱们学校后门开游戏厅那条街你知道不?就是他罩着的。周海棠这是祖坟烧了高香,居然能认识这种大人物。”
还烧高香,祖坟被掘差不多。林惊蛰双手揣兜盯着地,走得特别平缓,脸上看不出表情,淡淡地回答:“嗯。”
他没听高胜说话,正在琢磨自己上辈子的记忆。
郦云市的治安一直不怎么样,直到后世严·打前,街头巷尾都时常可见各式各样的团伙黑·帮。
不过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团伙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一群小混混收点保护费开个迪厅游戏厅混口饭吃而已。这种情况一直维续到98年前后一伙外地势力的出现,郦云市才真正变得水深。与那群人相比,郦云市本地的“黑·帮”们简直就像是食草的绵羊,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就被鲸吞得干干净净,高胜和周海棠当时跟的帮派就是这样解散的。
他一路琢磨,忽然有所察觉,回头看去,正捕捉到后方一个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穿皮夹克的红毛。
那红毛靠墙躲着,鬼鬼祟祟,发现自己的跟踪暴露后,演技非常拙劣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隐匿进了人群里,浑身上下写满了“我是坏人”的信号,看来混的帮派相当低端了。
脑子里邓麦那句提醒不期然闪出来:“江润说要带着大哥在校外堵你。”
林惊蛰波澜不惊地踢开一颗横在脚下的石头,心中有了成算。
夜市最东边的大排档,炒粉丝的香气弥漫过整条街,还没走到跟前,林惊蛰就听到一声亢奋的呼唤:“惊蛰!高胜!这边!这边!”
他倏地抬头看去,视线因为遇上故人变得深邃无比。不远的大排档里,两张简易塑料圆桌被坐得满满当当,那个好久不见的,尚还稚气未脱的周海棠就站在这群人当中,蹦跳着朝他招手。
林惊蛰双手在兜里捏紧,手心汗津津的。他简直想替后世那个监狱中苍老得不成人形的周海棠,打爆他现在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脸。
做他妈什么不行,你非得去混黑·道!
他深喘了几口,才控制住自己暴躁的内心。
高胜已经雀跃地撒开了步子,但他显然对“帮派老大”非常敬畏,跑到大排档门口,就猛然停了下来,脚步变得庄严而慎重。
周海棠给双方介绍:“都认识一下,这是我大哥徐亮,咱们震东帮第一把手!徐哥,他俩是我发小儿,他叫高胜,他是林惊蛰,我跟您提过的,对我特好。以后在郦云,您给多照顾照顾。”
徐亮很胖,又胖又高,约莫有二百来斤,大排档的塑料椅子都快给他坐垮了。这人顶着应该有脂溢性皮炎的锃光瓦亮的大脑门,面相很凶,倒春寒的傍晚也不好好穿衣服,大外套里弄了件低胸装,露出胸口正中间纹着的看画风估计二百批发的老虎头,一看就不是社会的栋梁。
跟劳改犯似的,确实挺能唬人。
高胜看到那只老虎头,立刻就很尊敬他,乖乖巧巧地问候:“徐哥好。”
多威风啊,他小心打量着大排档里明显是徐哥马仔的坐了满满当当两张桌的人,红毛的黄毛的穿皮衣的穿牛仔外套的,这明显是和他两个世界的人。震东帮,名字也那么威风,想必在郦云市也肯定是呼风唤雨的存在,他要是能进这样的组织,以后谁还敢欺负胡玉?!
徐亮四平八稳地嗯了一声,掀起眼皮,目光划过高胜,最后还是落在后头进来的林惊蛰身上。
林惊蛰神情莫测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不阴不阳地扯了扯嘴角:“徐哥。”
在九十年代的郦云,这位徐哥的形象大概就是人们所能想到的“坏人”的极限了。但林惊蛰很震惊,高胜和周海棠当初跟的就是这么个瘠薄玩意儿?操,要有相机他真想拍下来,过二十年再贴这俩傻逼脑门上,让他们回忆回忆自己放·荡的青春。
徐亮还是第一次见对自己不感冒的年轻人,他看着林惊蛰,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帮派老大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因此他撂下筷子,眼睛盯着林惊蛰,话却朝周海棠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兄弟,人才啊。”
周海棠一听便有些着急,赶紧离开座位凑到林惊蛰身边。他揽着林惊蛰避开了几步,也不舍得指责,只小声劝他:“惊蛰,你别这样,徐哥他来头很大的,在咱们郦云也很有势力,据说杀人不眨眼,你别惹他生气。”
林惊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货真价实发自内心的紧张,简直无语:“好吧。”
周海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一个来星期没见你,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好看了呢。”他感受着掌心里清晰到有些硌手的蝴蝶骨,注意力立马转移,眼中的心疼一闪而过,在裤兜里摸啊摸的,摸出一叠橡皮筋卷在一起的十块头来:“那!这是徐哥前几天给我的工资,你生日那天我也没赶上,给你拿去买奶油蛋糕吃。”
周海棠家庭条件不怎么好,父母都是郦云暖瓶厂的工人,去年下岗了一个,经济更加拮据。这一叠十块头加一起约莫有个一百块,对这年头的年轻人来说是笔巨款了,林惊蛰毫不怀疑这是他身上所有的钱,这才被哄高兴了一些(虽然他自己并不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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