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芙是赖在了二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委屈巴巴,董氏看她可怜,狠不下心赶她,也只能先把她安置在桑柔的阁楼里,再给大房捎信,问怎么办。
她可以收留桑芙几日,但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桑芙的夫家并非一般人家,公公是新朝廷扶持起来的武威将军,手底下管着不少的兵马,桑有安对着这个握有兵权的亲家也得客客气气,礼让几分,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得罪这样的人物。
不出董氏所料。
“荒唐,不像话。”桑有安听到长女一声招呼不打就回了娘家,第一反应便是勃然大怒,冲着小秦氏好一顿发火。
小秦氏被迫承受着丈夫的责难,内心也是委屈得很,可女儿在夫家过得不好,娘家人都不给撑腰,夫家只会更加看低女儿,女儿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女婿在外面偷养歌姬,这事儿怎么也说不过去,他要是正经纳个良妾都还强点,他这样做,不仅伤女儿的心,也打了我们桑家的脸面。”小秦氏一片慈母心,仍想为女儿说说话。
桑有安可没工夫管女婿偷养女人那点破事,他要顾及的更多,亲家在新朝廷的人脉比他更广,原本他还想借着亲家的关系网,在新朝廷站稳脚跟,让自己在江南的势力更为巩固,却不想长女如此不争气,管不住男人,还不懂事地跑回娘家,把他的计划打乱。
“你也不要跟我求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管不住丈夫,她自己也要反省,你这就去二房,不必废话,直接把人塞上车,找几个得力的婆子亲自盯着,务必把她送回去,这事儿拖不得,等那边的人找来,就是我们桑家理亏,他们陈家非要掰扯的话,到时候只会更麻烦。”
桑有安管辖着几个州县,已经有一堆处理不完的麻烦事,并不想在子女官司上再添新愁了。
夫妻俩的对话,被躲在墙角偷听的桑翘听了个七七八八,她白着脸,迅速跑到二房找桑芙。
“姐姐,你快走,父亲要把你押回陈家,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桑芙在桑柔这里发泄了一通后,人也清醒过来,恢复了以往的理智,她拿帕子抹掉眼角最后那点湿意,对着两个妹妹笑笑:“你们啊,以后嫁人,可得睁大了眼睛,即便自己不能选择,也不要让自己吃亏,男人的话,最多信一半,不能再多了,刚成亲那会,有多浓情蜜意,日日离不得你,到了后面,绝情起来,也更可怕,要想不伤心,从一开始就不要信,更不能动情。”
桑芙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桑翘听得眼泪汪汪,鼻腔里酸酸涨涨的难受,想要拿帕子擦眼睛,在自己兜里掏半天没掏出来,又去找桑柔要。
桑柔给两姐妹一人一条,有着两世经历的她年岁上其实最长,即便情绪上有波动,也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想帮桑芙做点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桑芙做姑娘时待她就不错,刀子嘴豆腐心那种,阴雨绵绵的天,青石板路上遍布润湿的苔藓,桑芙牵着尚且年幼的她,一步步地慢慢走,嘴里却还念念有词,叫她看着点路,说她脑袋小,磕不得,磕一回就得坏掉。
几个姐妹里,桑芙待桑柔是有几分真心的。
桑柔问桑芙:“三姐姐你自己想不想和离?”
桑芙眼里露出一丝迷惘,怔了半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扯起了泛着苦涩的嘴角牵强一笑:“等你嫁人就知道了,想要事事如意,最后只会处处不如意。”
桑柔从桑芙话里听出了几分泄气,妥协和得过且过的意思。
桑翘跺着脚:“父亲太狠了,都不帮姐姐,要是男人都这样,我宁可不嫁。”
桑芙笑得更苦:“傻姑娘,哪有不嫁人的。”
话落,桑芙顿了下,偏头看向瞧着更灵醒的九妹妹,忽而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出嫁时,你过来暖房,看到我的婚书,说的那些话。”
桑柔稍稍怔住,脑海里开始回忆,说来,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递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婚书上的内容很美,字字句句都透着即将婚娶的男女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憧憬和期盼。
桑芙便是怀着这样的期盼,内心充满了喜悦,情不自禁地就想同身边人分享她的心情。
愿嫁与良人,恩爱不移,矢志不渝。
恰巧,桑柔那时候来了,桑芙便将夫家送来的婚书给她看。
却不想,桑柔看过后,并不如桑芙以为的那样充满了女儿家该有的羡慕和憧憬,而是迟疑片刻,低低嘟囔了一句,太美好了,未必是真。
那时的桑芙还当小姑娘尚未开窍,不识情滋味,将来必然打脸。
“那你认为婚书该是什么样呢?”桑芙好心情地问了句。
谁料小姑娘真敢说,竟是不假思索地念了长长的一段。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上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佳人负卿,那便是有意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字里行间,句句雷霆,对将来的夫婿狠,对自己也狠。
桑芙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内心是震动的,想不到这桑柔小小的年纪,竟是如此决绝,原本该是美满喜庆的事儿,却被她说得如此悲怆凛然。
这样的婚书,长辈不会喜欢,夫家更不可能,写出来,让人瞧见,无疑还会有损自己的名声。
当时桑芙很是严肃地同桑柔讲了许久,要她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切不能同人再说起,便是自己的父母也不可。
桑柔面上应着,心里如何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时至今日,桑芙再回想往事,方才了悟,原来打脸的却是把婚后生活想得太美好的自己。
桑柔才是真正清醒的那个。
桑芙把妹妹撵出去,拉过桑柔的手,有些话只能私下讲。
“我这辈子大抵就这样了,但你不同,我总觉得你该是不一样的,你不受情爱的苦,便不会为情所困,可我那个傻妹妹,却不是个知事的,嫁不嫁的,一天一个说法,没个定性,她今日能为晋世子茶不思饭不想,往后再碰到个巧舌如簧,口蜜腹剑的白面小生,一点小恩小惠,小情小意就把人哄得团团转,脑子不清不楚的,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苦。”
停顿一瞬,桑芙一声叹道,“你的这个姐姐,被我母亲宠得,我只怕以后她撞了南墙,磕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回个头。”
桑芙说得情真意切,桑柔听得感慨万千。
尽管桑芙平时对桑翘表现得诸多嫌弃,嘴上没几句好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为自己这个妹妹担忧的心也是真的。
可整个桑府,乃至家族里面,做主的是桑有安,桑有安对自己女儿凉薄如斯,旁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桑翘上辈子又是个什么样呢?
桑柔努力回忆。
没有嫁成晋擎,输给了自己的堂妹,桑翘到底心有不甘,愣是拖到十七八岁才说亲,赌气似的,嫁的小官之家,随夫到偏远县城上任,后来就基本上断了联系,再无往来。
桑柔听出桑芙的弦外之音,也只能如是回:“我自己都还没个着落,能力也有限,可能做不了太多,但若有我认为不妥的地方,我会帮着劝劝七姐姐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桑芙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轻浅笑意。
话别了董氏和桑柔,桑芙又去了趟老夫人那里,实心实意给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孙女不孝,让祖母担心了。”
“你这孩子,糊涂啊!”老夫人是既心疼又无奈。
这世间大多数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又怎么可能真正的顺心如意。
苦也好,烦也罢,少不了,还得自己扛下去。
直到再次坐上马车,重返让她窒息的婆家,桑芙也未回过大房,就连院门口都没踏足过一步,似乎还在同自己的父亲赌气。
小秦氏劝不了自己的丈夫,也帮不了女儿,只能倚在大门口,瞧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无声落泪。
回过头,小秦氏泪眼婆娑地瞧着小女儿:“你可不能学你姐姐,太犟了,一根筋儿不通透,男人变心,就让他变去,只要你没有出错,主母的地位依旧稳稳当当,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又如何能妨碍到你。”
小秦氏自己不就是这么过来的,桑有安对她或许无情,但一个正室该有的体面和尊重,他也从未吝啬给予。
桑翘眼底黯淡,也不知道真的想开了,还是被姐姐这事刺激到,竟然改变了对婚事的态度。
桑翘把桑柔约到花园里,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桑柔不可置信,只当桑翘又昏了头:“我的姐姐,你可别一时头脑发热,又说胡话了,要不你回去好好歇着,什么都不要想,先睡个两三日,等你脑子清醒了再说。”
桑柔算是懂得了桑芙的心情,桑翘这想一出是一出,定不下来的性子,着实叫人头疼。
桑翘盯着桑柔,眉眼沉沉:“你眼睛长到了天上,就连晋表哥都不想嫁,更不说样样不如晋表哥的魏公子了,可我却从母亲那里听到,魏公子相中了你,还写信回了魏家,说要请媒人上门提亲。你瞧,你多受欢迎,但凡来了人,第一个看到的必然是你,我就在想,倘若你表现出一点想嫁晋表哥的意思,表哥应该也是愿意娶你的。”
桑柔却是不想做任何回应:“八字都没一撇,没影的事儿,七姐姐就不要在这捕风捉影了。”
桑翘也有她的执拗:“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但这回,魏公子真来求娶,你嫁,还是不嫁?”
“不嫁。”桑柔回得斩钉截铁。
桑柔不喜欢魏明恩看自己的眼神,除了对她容貌的惊艳,更多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并没有多少尊重和欣赏。
她连晋擎都不想将就了,更别说魏明恩这种一见面就让她心理不适的男人。
也不知是巧合亦或刻意,魏明恩从花园另一边走来,与姐妹俩隔了没几步的距离,正要上前同桑柔打个招呼,便听到女子用着轻灵悦耳却也格外坚定的声音说着不嫁。
桑柔背对魏明恩,并未察觉男人已在悄然走近,桑翘却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倒是敢说,竟是扯起了嗓子直截了当就道:“魏公子,我家九妹妹并不中意你,不过我倒是看好你的,你可得考虑清楚了。”
桑翘的转变其实没那么复杂,她只是想帮姐姐。
魏家占着江南最富裕的几个州县,又舍得撒钱招兵买马,陈家即便不怕魏家,也不敢轻易招惹。
魏延平的妻妾有十几人,却无一人生下儿子,魏明恩是他嫡亲的侄子,如无意外,魏延平的一切都将由魏明恩继承,不仅有他的万贯家财,还有他麾下的兵马。
魏明恩是桑翘如今能够争取到的最好选择。
尽管她对这人实在没什么好感。
魏明恩原本因着桑柔毫不犹豫的拒绝而感到不悦,却在听到桑翘的话后面色稍霁,但他第一眼相中的是桑柔,并不想中途换人。
“魏某是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九小姐而不自知,魏某愚钝,还请九小姐言明。”魏明恩自小养在魏延平身边,奴仆环绕,说一不二的主,能力一般,心气却不是一般的高,如今被一个小姑娘嫌弃,必然要问个清楚。
见桑柔抿唇不语,不太想理他的样子,魏明恩心头更是生起一股难言的恼意:“还是说,九小姐有何难言之隐,心有芥蒂,自觉配不上魏某。”
桑柔的不回应,在魏明恩眼里,就是心虚,不打自招。
桑翘实在听不下去了,两手叉腰,横起了细长的眉,一声哼笑:“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赖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没看上就是没看上,哪来的道理可讲,再说了,你一个外男,在别人家里做客,也不知道避嫌,偷听女儿家讲话又算怎么回事,堂堂世家公子的教养竟是这般,还不如庄户子弟知情守礼。”
来寻主子的荣威听到这话,简直怒不可遏,他几步快走过来,板着容长脸道:“你们桑家又是什么教养,未出阁的女子和外男有了肌肤之亲,却全然不当回事,拿腔作调,还当自己多么冰清玉洁,难不成还想攀高枝当凤凰,简直可笑至极。”
桑翘脸色陡然一变,转动眼珠子瞧着身旁没什么情绪的堂妹,努力维持主家的骄傲,冷眼扫向荣威:“你一个下人倒是猖狂,居然敢妄议主子是非,你要是桑家的仆从,一顿板子是跑不掉的。”
荣威在魏明恩的默许下,仍是扬着头,底气十足道:“七小姐莫再为九小姐打掩护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就别不认。”
“你---”
桑翘气得想叫家丁将这人杖打出去,却被桑柔叫止,她把桑翘拉住,轻拍她,示意她冷静。
安抚了桑翘的情绪,桑柔压抑内心的抵触情绪,抬眸看向一脸深沉的魏明恩。
“不知魏公子从哪里听到的风言风语,认定了我是不洁之人,可你看轻我却又想求娶,我也是不明白,魏公子这算什么喜好,难不成公子也有难言之隐?”
桑柔对魏明恩实在没什么记忆,只能这样一点点地试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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