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若望并非不知道安文思对自己的成见。在某一次教士的聚会上,安文思当众指责汤若望将教会的财产花在自己的奴仆身上,并且还曾拒绝他人进入自己的房间。
这对于发誓绝财、绝色、绝意、绝对效忠教宗的耶稣会教士而言是十分严厉的指控。
虽然其他在中国的神甫仍旧愿意支持汤若望,有些人更是反诉安文思过于轻忽地指责一位神甫,但汤若望受到的打击和质疑仍然让他心情沉重。在请求天主的宽恕和赐福之后,汤若望决定与皇太子殿下开门见山地讨论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教问题,这是当初皇太子承诺过的事。
汤若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因为一六四四年的立场问题引起了皇太子的疏远,但他的觐见请求的确没有被核准。
于是他决定冒险与皇太子殿下“邂逅”一番。
……
崇祯二十二年四月初五的下午,皇太子与皇太子妃一同莅临位于北京西郊的皇明经世大学。
北京西郊有连绵不断的西山秀峰,地形多样,遍地皆是自流泉,在低洼处汇成大大小小的湖泊池沼。尤其是玉泉山水自西向东顺山势注入昆明湖,成为西郊最大的水面。早在辽代这里就有了玉泉山行宫,国朝万历年间,武清侯李伟在此修建的“清华园”(北京大学西墙外)号称京师第一名圆。
经世大学的校址就取在清华园,又将毗邻的勺园吞并其中,整个校区乃是古典园林的模范。学子在其中用功苦读之余,也可游园消遣,丰富头脑,愉悦身心。
虽然武清李氏之后希望能够拿回此地。但显然皇太子是不可能应允的。非但不应允,为了永绝后患,朱慈烺暗示都察院介入,很轻松地找到了一堆罪证,从贪污到高利贷,应有尽有。直接发配辽宁,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段氏在家的时候偶尔还能跟母亲、妹妹去庙里逛逛,从未想过入宫之后竟然还有机会离开皇宫去游园,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等她上了皇家专用的四轮马车,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朱慈烺不喜欢全套仪仗,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如今天家威严可能不逊于开国之初,而百姓对皇太子的个人崇拜远超过太祖高皇帝,这种情况下为何还需要仪仗来自我炫耀呢?然而传统的巨大力量终究让朱慈烺不得不妥协,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是身穿常服。
段氏从朦胧中清醒过来时。车驾已经快到经世大学门口了。她远远就能看到巨大的牌坊式的正门,正中间刻着“于斯为盛”四个字,看手笔却有些眼熟。
“是御笔。”朱慈烺适时解释一句。
段氏应了一声:“难怪看着眼熟,像是哪里见过。”
“‘敬天法祖’匾也是御笔,宫里不少地方都是御笔。”朱慈烺道:“皇父的书法学唐太宗而实有过之。”
段氏颇有些羞涩道:“我倒是觉得殿下的字更好看。”
“我擅长写小字,大字只是写得不丑罢了。”朱慈烺适当谦虚了一下,避免了与父皇在书法方面一较长短的尴尬。因为两世为人的关系,朱慈烺的心性比中年崇祯更为稳健。真要细细品读的话,并不比崇祯写的差。
两人说着话。仪仗和马车已经过了正门,校园路上行走的师生纷纷退开两侧,并没有因为看到皇家旗号而兴奋激动,仿佛一切都是应当的模样。
朱慈烺对此不以为意,段氏心中却颇为触动,道:“这里的师生倒真有些管宁的风骨。”
朱慈烺笑了笑:“国家养士。首先得养出风骨。若是没有风骨,只不过一群歌功颂德的磕头虫,于国家人民何用?”
段氏又隔着轻纱从窗口看了一阵,觉得有些不过瘾,道:“殿下。我们只是坐着马车游园么?”
“先去一个地方,然后与王、熊、方诸先生一同用午膳,下午在校园里散散步。”朱慈烺告诉了她自己今日的行程,简单得自己都有些不能接受。不过考虑到今天是癸丑日,按照新政的规矩,逢戊日、癸日属于公休日,所以今天原本就不该安排工作。
马车没有在校园里过多停留,直接驰往后山的实验场。这里并非人人都能进入,门口立了身穿红衣黑裤的警卫,保证场内的安全和机密。
朱慈烺下车的时候,王徵已经等在了实验场,在他身后是相关的科研人员。更后面则是一台高达丈许的巨大机械,浑身闪耀着黑铁的深沉质感。在形状上也是以华夏文明更崇尚的“圆”为主,与朱慈烺前世所见的蒸汽机模型大相径庭。
皇太子妃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巨无霸,轻轻掩口,紧紧跟在了皇太子身后。
朱慈烺受了众人的揖礼,径自走向这尊巨大的初号机。它在能量使用上不再是通过蒸汽冷凝产生动力,而是使用蒸汽膨胀的力量将热能转化为机械能。
作为一个文科生,朱慈烺的理工科知识早就压榨干净了,对于整个研发过程助力极少,只是勉强提供了一些“分离冷凝器”、“汽缸外绝热层”、“平行运动连杆机构”、“节气阀”、“压力计”之类的名词。
感谢汉语的表达规则,朱慈烺自己不知道这些名词的具体内容,但不妨碍王徵等机械高手望文生义,摸索发展方向。
“为什么要造得这么大?尤其是那个飞轮。”朱慈烺提出了第一个致命的问题。体积越大,质量越大,实际应用的成本就更大。从这初号机来看,根本不可能有车能够将它驮起来。
“殿下,”王徵上前道,“这台样机只是为了测定当前能够达到的最高功率而打造的。小型样机也有,只是因为飞轮转速过慢,有些不尽如人意。”
朱慈烺点了点头,仍旧看着这台庞然大物。他虽然不知道瓦特蒸汽机的效能如何,但习惯性的自信让他相信大明的科学家和工匠肯定能比瓦特做得更好。
姑且不说瓦特只是个修理工出身,缺乏系统的数学和物理学教育。光是资金支持方面,瓦特就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
在原历史时空中,瓦特从一七六五年开始蒸汽机改良工作,一直到一七九零年获得成功,期间三次寻找赞助商,这无疑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
经世大学的研究经费则是从内帑中直接拨付,实报实销,从来没有任何拖延。
其次,瓦特的团队只有有数几个工程师,以及一些热心肠的月光社科学家朋友。而王徵统领的团队则是数百名头脑开放的新学学生,各个都有着较为系统的数学、物理学教育背景。
他们的工作只是设计、计算,然后由经验丰富的工匠将他们的意图转化为实物。更不是连个螺丝都要自己上的瓦特能够比拟的。
最关键一点,瓦特自始至终不相信蒸汽机能够为车辆提供动力,可以说他完全忽略了蒸汽机作为动力源最重要的功能。而大明的科学团队则是奔着车辆革命去的,可谓以有心胜无心。
如果这三个方面仍旧不能给朱慈烺提供信心,那么更直观地说:经世大学制造出来的失败品已经让朱慈烺失去了持续关注的耐心。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蒸汽机的母亲已经足够多了。如果詹姆斯?瓦特也制造出同样数量的失败品,恐怕他还得去寻找更多的赞助人。
“我想看看成品。”朱慈烺道。
王徵推开一步,道:“殿下请这边来。”
众人簇拥着朱慈烺和王徵,前往实验场中被清平了的一块场地。这块场地四周有齐胸高的灌木作为隔离带,里面有两条平行的水泥道路,长度都在一里上下,其中一条路上嵌着两根铁轨,既没有枕木也没有地基,显得十分简陋。
在路的另一端,各有一辆样车,正是这个世界上第一辆蒸汽动力的火车和汽车。
只从外观上看,却很难看出两者的差别。
驾驶室被放在了最前面,锅炉被放在驾驶室之后,两者之间是煤仓。考虑到锅炉产生的热量,煤仓和锅炉只有一个顶棚保护,处于半露天状态。
车辆的发动机被置于锅炉之后,看上去就像是个圆筒,整体高度还不到一丈。
唯一的区别就是轮子。
研发团队使用了八个轮子加以承重。
汽车用的是表面光滑的硬木轮,火车用的是有凹槽的铁轮。
王徵从皇太子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欣喜的表情,只好道:“殿下,现在演示么?”
朱慈烺刚才的信心已经受到了影响,点了点头:“可。”
生火,蓄压……近乎漫长的等待之后,汽车终于动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行进速度朝前行驶。这肯定不是它第一次运行,但看得出,所有研发人员都由衷赶到骄傲和自豪。
一个实验员原本站在汽车的始点,被锅炉里冒出的浓烟一熏,快步随车前行。
他走到了驾驶室旁边又慢了下来,因为照他刚才的步速,已经能够将这汽车甩在身后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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