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腿短却划得快,大概因为年纪尚小,总有种上蹿下跳的浮躁感。他一边自己跑着,一边还得三步一回头等一等身后跟着的刘师爷,眼珠子着实有些繁忙,愣是没注意到自己后脖领上粘着的玩意儿。
薛闲腿脚不便,即便化成了纸皮,也依旧是个半瘫。他仅仅依靠一双手,将自己牢牢地攀附在了这新来的“坐骑”上。
纸皮过于轻薄,薛闲在坐骑脱缰野狗似的奔腾下,随风直颤,差点儿把自己抖吐了,这才到了刘师爷府上。宁阳县算是个富庶地方,刘诩这师爷的日子过得大约不错,府宅比起残垣碎瓦的江家医馆大了一圈。
光看门脸看不出什么名堂,里头却布置得很有讲究。
“真讲究啊……”薛闲从小厮脑后微微探了头,不动声色地扫量了一圈,暗自感叹,“真是把自己往死里作的讲究。”
小厮:“???”
他僵着脖子站在门槛前,总觉着自己背后有人窃窃私语,仿佛就贴着他的脖子,听得他汗毛直竖,头皮发麻:“谁谁谁谁在说话?”
薛闲顺口回了句:“你猜。”
小厮:“……”
这混账玩意儿把人家当马也就算了,还把人家活活吓哭了。
这小厮顶多也就十二三岁,胆子不比针尖大。薛闲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他撒腿就跑,也不等后面的人了,“哇哇”哭着便直奔客堂,结果一不小心绊在了门槛上,直接摔了过去。
落地的时候,薛闲被颠了个大的,一个没抓稳,从小厮后脖领上掉了下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刚打算重新勾上小厮的衣服,这兔子似的东西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两步窜远了。
薛闲:“……”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叫出来撩总是要遭报应的,这就是了。
地上多了一张叠过几道的纸,却无人注意。此时的客堂正乱成一团,老老少少都惊慌失措,围着一位少年人哭。
那少年人前襟湿了一大片,头发散乱,湿乎乎地黏在脸上,又被人胡乱拨开了一些,露出惨白的脸。他眉目紧闭,只怕是既无进气也无出气了。
刘师爷跌跌撞撞冲进客堂里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顿时两脚一软。
“进儿啊——”
瘫在地上的薛闲猛一回头,就见一大波脚丫子扑面而来。
薛闲:“…………………………………………”
他两眼一黑,登时也顾不上什么了,拽住青石地上的一根枯草茎便要借力把自己挪远点。谁知刚挪了一寸,身体就被人用手指揪住了。
“哪个孙子揪我?!放手!”薛闲忍不住啐骂了一句,转头一看,差点儿背过气去。
又是那倒霉和尚!
薛闲之所以跟来刘宅,纯粹是打算盯住刘师爷,再找机会盘问一些线索。那秃驴跟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之前不还一副不愿意搭理的模样么?总不至于就为了把他捉回去吧?
全天下可捉的孽障多了去了,这秃驴为何非跟自己过不去?!薛闲在心里愤愤骂着,简直烦透了他。
他拽着枯草茎,死不撒手,最终连人带草一起被和尚拎了起来。
玄悯一手拎着“逃犯”,点漆似的眸子微微一动,看向薛纸皮的目光里带了些责备意味。
薛闲回之以白眼:“……”你谁啊?
就在这一来一往的间隙里,玄悯用脚尖轻轻踢了一块园圃里的圆石。那圆石咕噜噜滚了两圈,刚巧滚到了刘师爷脚前。踉踉跄跄往前跑的刘师爷一脚踩在圆石上,登时一个身形不稳,猛地朝前扑摔过去。
说起来也巧,他摔得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了那个全无声息的少年人胸口。
“咳——咳咳!”
刘师爷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刚要破口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珠子的东西绊他,就听得原本毫无生气的少年人突然咳起了水,咳得撕心裂肺却又出不了声,直到脸色涨红,重新有了点活人气,这才抽了一口气,缓缓平歇下来。
客堂里的人登时炸开了锅,欣喜者有之,惊奇者有之。
刘师爷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赶紧着人把少爷抱回房里歇着,再去把大夫请来。
他三两语宽慰了哭得双眼红肿的夫人,而后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地上那颗圆石,又瞄了两眼玄悯。
这一番兵荒马乱的折腾,搅得刘诩有些疲累。天色渐渐泛了些白,细微的晨光落在天井中,不甚明显。刘诩再度上下扫量了玄悯一番——
他依旧觉得这和尚年纪轻轻,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高僧,不说别的,起码资历是远远不够的。二十出头的人就想修成高僧,怕是青天白日里说梦话呢。这和尚腰眼里挂着的铜钱串子,也依旧灰扑扑的毫不起眼,除了些什么也不懂的市井小民,谁都会把这样的人认定成江湖骗子。
可刚才那一连串的事情又明明白白地摊在面前——
玄悯刚说“有人替你挡了灾”,他儿子刘进就栽进了水井里。他跑得好好的,脚前便兀地多了块圆石,刚巧绊得他砸活了刘进。
一件事情方可说是巧合,可就眼下这情况,“巧合”二字,刘诩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难不成这和尚还真是个高僧?
刘师爷揣着手,硬是撑起了一脸的尴尬笑意,冲玄悯拱了拱手:“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
玄悯没有理会他,只是兀自抬眼扫量了一圈宅院。
他这么一动作,倒是勾得刘师爷“嘶”了一声:“大师,刚才多有怠慢,还望海涵,别同我这莽撞人计较。在下刚才那般失礼着实是有缘由的,您就看着院子,在下特地请人做过一番布置,怎么也不至于早早就气运枯竭命数将尽吧?”
薛闲嗤之以鼻:“表面功夫。”
话是这么说,但刘师爷这宅院看起来还真挑不出什么错。坐北朝南,依山就势,天井是“四水归堂”的走势,聚财聚气。方才前厅前头还做了道蜿蜒两折的鱼池,布的是“曲水入明堂”的局,保的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当然,薛闲本身对堪舆之术也只是略知一二,他一个四角鳞身的,讲究这些那就是吃饱了撑的。
他看这宅院有没有问题,全凭直觉。打刚才一进门,他就觉得这宅子让他极其不舒服,所以才撂下话,说这刘师爷在“往死里讲究”。
至于究竟有什么问题,该怎么解,那是秃驴的事,与他无关。
他刚跟玄悯的手指打了一架,单方面纠缠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不得不暂且安分下来。这薄纸皮做的身体终究还是受限太多,让薛闲这前生骄纵惯了的人分外憋屈。
他被玄悯重新摁回了暗袋里,正翻着白眼趴在暗袋口观察着刘家宅院,旁边有人突然出了声。
“你嘀咕什么呢?这是哪儿啊?”在暗袋里昏昏沉沉躺了半天的江世宁终于壮着胆子,顺势爬上来露了点头,他似乎很怕玄悯,说话也只敢用极低的声音,轻得只有薛闲能听清。
“那个什么师爷家。”薛闲嘲道,“没看出来,你还半聋啊?这一院子的人都鬼哭狼嚎了多久了……”
江世宁声音一僵:“……师爷?宁阳县的师爷?”
薛闲没好气道:“不然呢?”
江世宁忽然便没了言语。
薛闲觉着有些怪,便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哑巴了?”
江世宁默默又窝缩回了暗袋里,瓮声瓮气道:“只是想起些陈年旧事。”
薛闲:“陈年旧事?”
“我江家医堂跟这刘师爷有些过节。”江世宁低声道。
薛闲问道:“哪方面过节?”
江世宁安静了好一会儿,低声道:“人命过节。”
薛闲:“……………………”都闹出人命了,还能用区区“过节”二字?
薛闲正想进一步问呢,玄悯却突然转了个身,冲侧门边冷声道:“墙后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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