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风起云涌,暗夜蛰伏的鬼影纷纷冒出头,伺机而动。
远在乌撒的齐谨之夫妇并不知道,小夫妻正忙着下乡的事宜。
昨日齐谨之在县衙宴请了当地的三老和士绅,乌撒六大家族的家主悉数到场,就连‘告病’的马县丞都拖着病体陪父亲马寨主前来赴宴。
席上,齐谨之亲切和蔼,谈吐文雅,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配上他俊美的面庞和出众的气质,端得是丰神俊朗、芝兰玉树。
换做任何一个不知齐谨之‘底细’的人,都要赞一句:好个温润如玉的佳公子,见之令人忘俗。
然而,前来赴宴的宾客们却都明白,眼前这个笑得一脸无害的小白脸,实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旁的不说,直到昨日傍晚,县衙门口还堆着两座‘京观’呢。
即便是现在,‘京观’被撤走了,可那浓浓的血腥味儿却挥之不去,让置身宴席的诸宾客人忍不住嘀咕:这里哪里是县衙,分明就是个煞气冲天的修罗场!
尤其是马寨主父子,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两人经过县衙门口的时候,身体都忍不住的颤抖。
见到齐谨之后,马寨主城府深一些,还能勉强露出一丝笑影儿。
马仲泰却神情冷肃,对齐谨之这个‘上司’爱答不理。
齐谨之难得的好脾气,非但没有怪罪马仲泰失礼,还主动帮他找借口,“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死撑着?马县丞,衙门的事儿一切有本县呢,你只管放心养病即可。”
得,让齐谨之这么一说,马仲泰的无礼之举,竟变成了带病当差、因公废私!
马仲泰听了这话,如同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那叫一个憋屈、郁闷。
还是马寨主,人老成精,见儿子的脸色憋得难看,赶忙强笑着打圆场,“县尊体恤下属,老朽代犬子谢过县尊。”
齐谨之笑了笑,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凑到马寨主耳边低语了两句。
马寨主陡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变回原样,只是眼底精光闪烁。
齐谨之伸手请马氏父子入席。
马寨主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对齐谨之似乎也有了些‘敬意’。
这幅画面落在其他几家家主眼中,又别有一番深意,他们相互看了看,无声的交换了个眼色,然后恭敬的入了席——齐京观不好惹,马家都认栽了,他们就别折腾了,还是乖乖听话吧。
至少在齐谨之跟前,大家还是‘配合’些比较好!
一场宴席,主家热情招待,宾客恪守本分,虽算不得多么热闹,居然也有种诡异的和谐。
宴会结束后,晚上回到房中,顾伽罗悄悄的问齐谨之:“你到底跟马家老爷说了什么?”
齐谨之喝了些酒,白净的面庞上熏染了些许酒意,说话随意了许多:“也没说什么,我就告诉他,明日我会下乡巡视,约莫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还请他们家马县丞多费些心,继续代管县衙的事务,待我回来后,自有重谢。”
顾伽罗挑眉,“他就这么答应了?马仲泰不是‘病’了嘛。”
齐谨之这么做,分明就是为免他出城后,马家等几家趁机作乱,而提前将马仲泰绑到齐谨之的战船上。
可问题是,马家早就恨上齐谨之了,不主动找麻烦就已经是人家大度了,又怎么可能答应‘帮忙’?!
齐谨之斜倚在罗汉床上,醉意上来,眼神开始迷离,嘴里嘟囔了一句:“他弟弟的脑袋在我这儿,他若不答应,我就把东西丢到山里去喂狼!”
好、好狠!
顾伽罗无语,正想再跟齐谨之说几句话,抬眼时,却发现他已经酣然睡去。
无奈的摇了摇头,顾伽罗小心的将他的脚放到榻上,脱去鞋袜,然后去卧室抱来一床被子轻轻的给他盖上。
夜色渐浓,四下里静寂无声,夫妻两人一个在外间,一个在卧房,竟也睡得香甜、安然。
次日,天光乍现,齐谨之和顾伽罗像往常一样,早早的便起来了。
洗漱、换装,用罢早饭。
顾伽罗将事先收拾好的一个包袱拿出来,里面装的是齐谨之的一些换洗衣服、鞋袜。
另外顾伽罗还准备了一些清热解毒的药丸和应急的常用药材,每样都分别用小瓶装起来,写了标签贴好。
顾伽罗一一跟齐谨之交代清楚,然后命紫薇将包袱交到外头的随行小厮手里。
“阿罗,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齐谨之握住顾伽罗的手,柔声道:“反倒是你,一个人在县衙,诸事都要小心,前衙若是有什么事,你也不必忧心,自有孟主簿出面。”
顾伽罗乖巧的点头,“我省得。”
“尽量不要出门。如果有女眷前来拜访,先推一推。实在推不过了,就请孟家的段娘子陪你一起去。”
“谢氏商号那边的事,我也有安排,除非有十分紧急的事,他们应该不会来麻烦你。”
“如果,我是说如果县城出了大乱子,你什么都不要管,领着那两个女护卫先躲出去,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还有……”
齐谨之一想到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县衙,他就各种不放心,出门前再三交代。
顾伽罗也不嫌他啰嗦,他说一句她应一声。
最后,眼瞅着到了出发的时间,齐谨之满腔担忧和关心全都化作一句话:“阿罗,你一定要好好的!”
顾伽罗唇角弯弯,凤眼中有种酸酸的感觉,“大爷,你也一路多小心,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齐谨之笑了,“好,等我回家!”
家,是呀,现在后衙就是他们的家!
夫妻两个相互叮嘱,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还是齐大勇见时辰不早了,硬着头皮凑上来,低声提醒了一句。
齐谨之又跟孟复和周文渊说了几句,然后抬脚出了后衙。
衙门口,三四十个护卫已经准备妥当,牵着马立在街上。
齐谨之翻鞍上马,齐大勇等护卫齐刷刷的爬上马背,听得齐谨之一声喝令,众人挥起马鞭,一时间马蹄踏踏,几十人朝城门口飞驰而去。
……
“齐京观走了?一共带了多少人?县衙由谁留守?”
马家正堂里,马寨主高坐在主位上,冷声问道。
“刚走,带了四十人,都是带刀的壮汉,县衙由孟主簿总揽。”堂下站着的是个穿着黑色阔衣阔裤的精瘦汉子,用本族的土语低声回禀着。
“带走四十人?”马寨主眯着眼睛算了算,“县衙的捕快、后衙的家丁,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个人吧。”
坐在下首的马仲泰说道:“没错,最多三十人,而且我听说,其中还有一些伤员。”
马寨主没再说什么,抬手将那汉子挥退。
马仲泰有些急切的说道:“阿爹,县衙就留了这么一点儿人,您看,咱们要不要——”
伸手在脖子上划了下,马仲泰的眼中闪过一抹嗜杀。
马寨主却摇了摇头,“老二的尸首还在齐京观的手上,让他平白丢了性命,已是对他不住,我不能再让他尸骨无存。”
马仲泰一窒,恨声骂了句:“好个无耻奸诈的小人!”竟然连死人都不放过!
嘴上骂着,却也不敢妄动,马仲泰那叫一个不甘心哪。
忽的脑中灵光一闪,他低声道:“咱们可以不动手,可旁的人家呢?”
齐京观初来乌撒就四处得罪人,暗地里恨他的绝非一个马家啊。
马寨主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语带嘲讽的说道:“旁人?哼,你觉得曲家、罗家、颜家这些人家有这个胆量?还是有这个成算?”
都是些没胆子的怂货,整天想着撺掇马家出头,他们好跟在后头捡便宜。
但是想让他们做一回先锋,却是千难万难。
不是马寨主小瞧人,实在是看透了那些自作聪明的老家伙,那几个人,也就嘴上有功夫,其它的都是样子货,否则他们马家也不会成为六大家族的头领。
马仲泰咬牙,阿爹说的没错,如果自家不出手,那几家定然也会作壁上观。
可让他这么放过齐家,他真不甘心哪。
想了想,马仲泰眼中陡然一亮,一拍大腿,“有了,还有一个人……”
马寨主看向儿子。
马仲泰吐出一个名字,“水西安家!”
……
送走齐谨之,顾伽罗领着紫薇等几个丫鬟往院子里走。
不知怎的,人这才刚走,她竟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紫薇偷眼觑了下顾伽罗的神色,轻声劝道:“大奶奶只管安心,大爷功夫了得,身边又有护卫随行,定不会有事。”
作为贴身侍女,自家小姐和姑爷的情况,紫薇最是清楚。
小夫妻成亲一年多了,可从未圆过房。人前两人相敬如宾,人后却是各睡各的,冷淡的如同陌生人。
紫薇服侍顾伽罗的时间不长,却亲眼见证了顾伽罗和齐谨之这对夫妻的日常生活,也目睹了两人关系的发展。
起初,齐谨之和顾伽罗绝对是‘相敬如冰’,见了面就是斗嘴置气。
随后小夫妻关系缓和了些,但也只比仇敌好一些,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几句话。
直至离京,在蜀地经历了地动,在滇地遇到了截杀,齐谨之夫妇间的关系才愈发亲近起来。
尤其是最近几天里,紫薇明显的感觉到齐谨之和顾伽罗之间那若隐若现的暧昧与情愫。
大爷心悦大奶奶,这是紫薇一早就发现的事实。
而如今,大奶奶对大爷也不是毫无情谊。
此刻看到顾伽罗怅然若失的模样,紫薇微惊:大奶奶对大爷何止是略有好感啊,分明是对他动了心!
顾伽罗还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思,听了紫薇的话,轻轻颔首:“嗯,大爷定然能平安回来。好了,不说这些了,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呢。”
顾伽罗打点起精神,回到正房后,唤来孙大宝家的,“孙传栋这两天可有什么收获?乌撒可有什么好的木匠?”
孙大宝家的赶忙回道:“好叫大奶奶知道,我家二郎打听了一番,还真找到了一个木匠,听说是从大理那边过来的,手艺非常不错。”
不是乌撒本地人,也就不必小心防备着。
顾伽罗满意的点点头:“很好,我这里有份单子,家里需要什么家具,都详细的列在了上面。你把单子交给孙传栋。木料不必选太好的,但做工一定要用心。尽快做好,家里还等着用呢,多给些工钱也使得。”
紫薇从里间百宝阁上取了单子来,递给了孙大宝家的。
孙大宝家的忙应声:“是,老奴定会让二郎认真办差,绝不辜负了大奶奶的器重!”
见顾伽罗没有其它的吩咐,孙大宝家的便拿着单子去寻自家儿子,拎着儿子的耳朵反复叮嘱,“大奶奶抬举,是你的福气,你小子千万给我仔细些!”
孙传栋个子高,曲腿弯腰的任老娘拧耳朵,嘴里却还哎哟叫着:“疼,疼,娘,我的亲娘哎,您倒是轻些啊。”
孙大宝家的见儿子耍宝,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却还训了几句,这才放手催他赶紧出去办差。
“您到底是不是我亲娘啊,下手恁般狠,我好好一只耳朵都要被您扯烂了,”
孙传栋将单子揣进怀里,揉着通红的耳朵,嘟嘟囔囔的出了后衙的后门。
刚出门,迎头遇到了齐金贵家的三儿子齐玉明。
“齐三哥!”孙传栋停下脚,客气的打了个招呼。
“不敢,你孙二哥如今可是大奶奶跟前的红人,以后我齐三还指望着你帮我说好话呢,哪敢在您面前称‘哥’啊。”齐玉明阴阳怪气的说道。
“齐三哥说笑了,您忙,我先出去了。”孙传栋知道齐玉明嫉妒自己,也不多言,客气的拱了拱手,直接告辞离去。
“呸,小人得志,狂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齐玉明冲着孙传栋的背影啐了口吐沫,恨恨的骂了一句,愤愤不平的进了门。
后衙后门不远处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粗麻破衣裳,头发又脏又乱,脸上沾满了泥灰,早已看不清真实的容貌。
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清亮,默默的看着方才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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