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敢问您的府上还缺食客吗?”
听到这句话,顾旭的第一反应是:我现在连买房的贷款都还没还清,竟然会有人想来我家里骗吃骗喝?
当然这只是他心头的一句玩笑话。
沈丘口中的“食客”,并不是吃饭的客人,而是“门客”的别称,是指寄食于贵族官员家中并为之服务的人。在顾旭前世的春秋战国时期,很多诸侯国的公族子弟,如著名的孟尝君、信陵君等,都曾豢养大批门客,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撰写文章、四处游说的文士,有充当刺客或保镖的武士,也有仅怀一些小本领的鸡鸣狗盗之徒。
而在大齐王朝,“食客”通常指代的是在贵族官僚府中出谋划策的幕僚,或是担任供奉、拿钱办事的修行者。
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没有官职在身,不直接效力于朝廷,而是以辅佐主人为第一要务。
正因如此,顾旭对沈丘的话感到非常意外。
他实在想不到,像沈丘这种出身高贵的门阀子弟,竟然不去继承亿万家产,也不去做受人尊崇的朝廷命官,反而想来一个六品小官的家里做门客!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以金陵沈氏的力量,要为沈丘谋个好前程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似乎是注意到顾旭诧异的眼神,沈丘扬起眉毛,说道:“顾大人,您是不是看不上我的能力,觉得我会来您的府上白吃白喝?”
或许沈丘只是想通过这样的话展现一下自己的幽默感。
可配上他那张丑陋古怪的面孔,以及他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听上去总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当然不是,”顾旭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让沈公子这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阔少爷愿意放弃似锦的前途,来我的府上做事沈公子是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沈丘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似锦的前途顾大人也太高看我了。作为一个侏儒,还是一个粗使婢女生下的侏儒,我父亲至今都不想承认我是他的儿子,更别说替我谋求什么前途了。
“若是待在家中,恐怕就只能给我那愚蠢的嫡兄做保姆——他去逛窑子,我在门外替他望风。”
顾旭沉默片刻。他不知道对方话中有没有夸张的成分,也不知道对方是在陈述事实,还是一种获取他信任的话术。
“可我也只是个六品小官罢了,”顾旭淡淡一笑,回应道,“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在为了获取修行资源殚心竭虑,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我也没法许给你什么前途。”
“顾大人,其实我看中的不是现在的您,而是未来的您。”
“未来的我?”
“今天,国师大人对您表现出来的符道造诣赞不绝口;司首大人为了您,专程从驱魔司衙门来到龙门书院;公主殿下虽然没说太多话,但是她的目光一直都落在您的身上;就连本来对您持有质疑态度的李院长,在见识了您的符道造诣后,都把他的表弟莫厉晾到了一边只要密切关注这些大人物们的表现,傻子都能看得出您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跟着您混,哪怕只是做个看守大门的,将来定然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顾旭笑了笑。
其实他早该料到,当自己在洛京城崭露头角的时候,肯定会有不少人循着风向聚集到他的身边——就像是每一支飞速上涨的股票,都会吸引来一群投机的股民。
“沈公子作为第四境修士,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我先天不足、根骨有缺吧,”顾旭说道,“在我身上投资,不怕血本无归吗?”
“掌握天机推演之术、能洞察未来的洛司首都敢投资,我又有何不敢?”沈丘呵呵笑道,“我知道,顾大人您现在应该只想安安静静修炼,不想掺和到乱七八糟的俗事之中。
“但是,您现在已经置身于洛京城这个大漩涡中。作为驱魔司最年轻的六品官员,大齐王朝最年轻的非世袭子爵,龙门书院最年轻的客座教习,很多事情您就算想要避开,它都会主动找上门来。
“除此之外,在您未来的修行过程中,肯定还需要大量的资源——如果纯粹依靠做任务赚取功勋来兑换资源,那效率绝对赶不上您的修炼速度。”
顾旭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沈丘停顿了片刻,以一副滑稽的姿态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接着说道:“我,金陵沈丘,没什么别的长处,修行天赋跟您比起来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画符和读书也只是业余爱好。
“但是,若论经商赚钱和经营人脉的本事,我敢说在这个洛京城,没几个人能够比得上我。
“如果顾大人愿意把我招致门下,你就可以专心地修炼,所有的俗事儿我都能帮您办得妥妥的;此外,倘若您需要的话,我还能帮您经营产业——只要几年的时间,您就能成为洛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豪,再也不必操心修行资源不足的问题。”
沈丘的话听上去有些夸张。
但顾旭知道,此人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以前在传闻中,金陵沈氏的嫡长子沈桦一直是个德才兼备、颇有贤名的人——他以一己之力把沈家产业管理得井井有条,使其蒸蒸日上、日渐兴隆。
也正是因为这些传闻,大齐皇室才会考虑把昭宁公主嫁给沈桦。
然而,不久之前,当沈桦在逛窑子时被京城的巡按御史撞见之后,世人才发现,这位沈家嫡子其实是个贪图享乐、沉湎淫逸的庸才。
管理沈家产业的,其实另有其人。
顾旭不难猜到,这个神秘的幕后之人,便是眼前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的沈丘。
见顾旭久久没有回应,沈丘微微眯起眼睛,说道:“顾大人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并不是,”顾旭摇了摇头,“我只是很好奇,沈公子想要从我的身上获得什么——我想,不论是资源还是发展机会,您的家族都应该能给您更好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
正因如此,在谈话的过程中更需要开诚布公,把一切条件提前讲清楚。
听到这话,沈丘笑着摇摇头,说道:“我自幼衣食无忧,不需要您给我什么物质上的东西——只需要在您的府上,给我留一间能过夜的偏房,就足够了。
“我的追求,其实更多在精神层面上——我想要别人的尊重,想要证明自己,想要一个能光明正大施展才能的机会,想让那些曾经说风凉话的亲戚们对我刮目相看,想要告诉我的族人,我这个一直被忽视的庶子,要比他们整天围着转的嫡子要优秀得多。
“独自前行,走得太慢。
“但顾大人,您现在是大齐王朝冉冉升起的新星。追随您的脚步,肯定要比我独自前行走得更快。
“我这样的心情您能理解吗?”
说话时,沈丘语速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动。
顾旭缓缓点了点头:“能理解。”
不知为何,他看着眼前的沈丘时,忽然想起了青州陆氏的陆诗遥。
他们一个是清丽绝伦的美人,一个是矮小丑陋的侏儒。
在外表上相差极大。
但他们的处境却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陆诗遥在成为“惊鸿笔”的主人之前,也是一个一直被忽略的庶女,性格忧郁而敏感。
旁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都能成为一缕打破黑暗的阳光,被她久久地惦记着。
想必在沈丘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也隐藏着一个敏感的灵魂——渴望善意,渴望尊重,渴望把瞧不起自己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今日初次见面,您或许对我还不太信任,”沈丘笑了笑,接着说道,“但我想,您今日在符篆之术上大显身手后,肯定会有很多人循着您的名声找上门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麻烦事儿。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先合作一个月的时间。若您对我不满意,我就立马拎包离开。”
顾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我住在延庆坊金鱼巷二十二号,”他说道,“不过我要两天之后才会搬过去那里住。最近这两天里,你可以来驱魔司总部衙门找我。”
“我也正好需要两天时间处理一些事情,”沈丘说道,“等忙完之后,就立即来您的府上。”
随后,他双手抱拳,朝顾旭深深地躬身行礼道:“沈丘拜见东翁。”
天空中的云翳渐渐散去。
阳光洒落下来,令地上的雨水闪闪发光,也给两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
与此同时。
大齐国师并没有立即离开书院,而是重新回到了草木环绕的凉亭里。
此时此刻,亭子里的众人皆已离开,只余下驱魔司司首洛川和侍立在他身边的上官槿。
“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国师对洛川说道。
洛川点了点头,同时给了上官槿一个眼神。
上官槿立即乖巧地行礼告退了。
“洛司首,最近这段时间里,您似乎想把顾小友推到众人的面前啊!”随后,国师坐到了洛川的身边,缓缓地开口说道,“一直都在想尽办法地帮他造势,生怕有人没听过他的名字。”
“此话怎讲?”洛川沉默片刻,平静反问道。
“在顾小友被从青州府救来这里的第一天,很多人都在四处传扬他拯救了数万百姓的英雄事迹,”国师说道,“而当他在元宵擂台赛上夺魁后,他的名字更是响彻洛京——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却很清楚,元宵节那天洛司首您是在洛水边上的。
“今天,您亲自从驱魔司衙门来到龙门书院观看这场符道之争后,更是把京城里关于顾小友的舆论推到了高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顾小友在这场符道之争中获胜后,您也一定会采取手段,把这件事情迅速地传播出去,传播到驱魔司衙门和整个洛京的修行者圈子里。
“我很好奇,您做这些事情的动机是什么。”
“国师大人,您是在向我问责吗?”洛川语气平淡地说道,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不,我只是纯粹好奇,”国师回答,“众所周知,洛司首掌握天机推演之术,能够透过漫长的时间长河看到未来的场景——因此,您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可能是另有深意的我非常想知道,是未来发生的什么事情,给了您做这些的动机?”
“在回答您的这个问题之前,我首先要第一百二十八次纠正您话中的一个错误,”洛川说道,“我从来都无法做到‘透过时间长河看到未来’。所谓的‘天机推演之术’,本质上是伟大的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把一些未来的画面呈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好吧,我更正一下,”国师轻叹一声,无奈地说道,“紫微大帝让您看到了怎样的画面,使您产生了做这些事情的动机?”
“长夜将至,我们需要英雄,”洛川回答,“在那段看不见太阳的、极致黑暗的日子里,最容易击溃我们的,并不是实力强大的妖魔鬼怪,而是我们自己的负面情绪。
“在大齐王朝历史上的‘长夜’里,很多人尚未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因为心中的绝望,而选择了放弃,最终在鬼怪的面前节节溃败。
“但是,如果能有一个英雄人物站出来,成为长夜中的一面旗帜,让大齐王朝的修士们团结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作战,那么只要那个英雄不倒下,修士们心头的信念也不会熄灭。
“不久前,顾旭能够在‘凶神’级鬼怪的面前死里逃生,能够在天机封锁的死局中找到一线生机,能够以一己之力拯救青州府的数万百姓他无疑是‘奇迹’的代名词。
“在我看来,让他成为‘长夜’中的英雄,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他确实很不错,”国师思忖片刻,认可了洛川的说法,“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现在修行境界还不够高太过展露锋芒,对他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说不定会为他惹来很多麻烦。”
“小麻烦不要紧,那只是他前进道路上的磨刀石,”洛川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道,“至于大麻烦的话不是还有我们两个吗?”
听到这话,国师哑然失笑:“确实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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