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昔接到了约见面的消息。
工作日,山脚下的咖啡馆人迹罕至,叶昔到的早了,咖啡馆将将开门,店主拿一把扫帚在院中独自打扫。
出秋入冬,湾城的叶却是不落的,必须静待到年底,才会出现第一批金黄的树叶;若想看落叶纷纷扬扬,还需耐心等候来年开春,新旧交替之时,才有那么一两天、两三天,得以一瞥湾城的衰态。
可也只有那么小几天。枯叶刚落,不出两日,新叶便挂遍了枝头,又是满树生机勃勃。
不仅是树,湾城的建筑亦如此,人更是如此。
湾城便是这样的城市。
新、快、毫不留情。个体被淘汰得悄然无息,世人只看得到一片繁华。
陈旧和落后就会被淘汰,而淘汰等于死亡。
因此,这一爿旧屋改造的、日上三竿才开业的老式咖啡馆,实在是与这座城市太过格格不入了。
如果不是店主人坚持守护一段过往,怕是在湾城便经营不下去罢。
叶昔扶着斑驳的院门,轻声呼唤:“陈姐。”
被唤作陈姐的人正是店主,约莫五十岁,头发打了油,打理得一丝不苟。听叶昔喊她,抬起脸笑得灿烂:“你来啦?韵儿来吗?”
“她还在路上。”
“进去坐吧,我先给你上杯牛奶。”
叶昔听话进屋,温牛奶很快端上了桌,陈姐回到院子中打扫,叶昔百无聊赖地看向被陈姐打理得很干净的小院子。
这里属于湾城南部,村子因山得名,叫山南村。濒海之地,土地肥沃,陈家祖先在此安居立祠,因此也叫陈家村。
陈家村的女人不外嫁,但陈姐是个例外。
年轻的陈姐是村里公认的大美女,追求者众,一次招待,爱上了仪态翩翩、一掷千金的单身港商,不顾家人和乡里的反对,毅然决然随男人离开。
用陈姐的话说,男人对她“掏心掏肺”,物质上不曾短缺,感情上也不保留,更重要的是,男人“把她当成人看”。两人如胶似漆,齁甜如蜜,但架不住两地相隔,一年中大部分的日子,只能隔着湾城河遥遥相望。男人为她购置了新屋,她便随波逐流汇入了那个年代在湾城河畔特有的一类女性,与她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盼望着河那一边的男人的看望。
她一度以为,她和那些找了已婚男人的女人还是不一样的。
但这一望,依然是十几年。
直到美人不再,直到美梦消散。
港城回归,湾港互通,那一条隔绝了两人的湾城河不再是男人来见她的阻碍,可男人来看她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少。陈姐从盼男人的爱,到盼男人的钱,到逼男人给付生活费,到电话不接信件不回,到确认男人不是死了只是在她这里死了,终于走投无路,独自回到了陈家村。
陈姐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在村里最不值钱、最偏远的位置争取到一间随时可能被台风刮走的旧屋,借着以前港商带她见过的世面,开出一家寂寂无名的咖啡馆,一等,又是十几年。
这间咖啡馆,便是这位美丽的女人几十年的青春换来的最后的归属。
叶昔会来到这里纯属偶然。
那时她和韵儿还是新鲜脆嫩的女大学生,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向往。两人徒步,寻个歇脚处,偶然走进这里。那日顾客不多,陈姐开朗爱聊,又觉投缘,不吝于向她们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明明最后一无所有的结局,她说起来却并不忧伤,只是笑,说自己没有当太太的福分。
陈姐将整个故事讲完,叶昔还停留在最初的疑惑里:“陈姐,你当初怎么会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呢?”
陈姐的脸上一片驼红,像是醉了:“因为他给了我爱。”
这叫叶昔更困惑了:“你怎么知道,他给你的是爱呢?”
陈姐垂下眼睛,岁月在她的眼角留下了痕迹,但似乎没有刮伤她的心。陈姐笑起来,依稀能见到当年美人的风韵:“当爱发生,你会知道。”
这便是叶昔无法理解的部分了。叶昔只能再问:“可是他后来对你不好。”
陈姐的眼神暗了暗,沉默良久,最后归咎于自己——是她先不可爱了,要钱的嘴脸太过狰狞,男人被吓坏了,才会离开。
韵儿深以为然,和陈姐讨论起看过的小说里女主角必须多么纯洁善良、多么无欲无求才能得到男主角的垂怜,才配得上这样一份得来不易的爱情。两人说得口干舌燥,头脑和四肢一起发热,沉迷于天赐的爱情中不可自拔。
叶昔觉得哪里不对,却苦于没有经验,缺少见解,插不上话。
往后的几年,她和韵儿有空便会回来看看,和陈姐聊两句近况,也请陈姐帮韵儿分辨那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瞬间。偶尔陈姐也会问她两句,有没有找男朋友,有没有感受到爱情,叶昔笑得勉强,只推诿说还没有碰上那个她“会知道”的时刻。
往事纷纷扰扰,叶昔想的太入神,没有留意有人在她对面坐下。
“叶小姐。”
叶昔的眼睛眨了眨,十分意外地与一个女人眼神相接。
“谢…伯母好。”她心中吃惊,脸上淡定。
谢清月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在距离她不到一米的桌子的那一头,早有女保镖将多余的椅子移开,不近不远的守着。
卫师昨夜刚告诉过她,谢清月并非天生残疾,年轻时也曾是小家碧玉式的清秀美人,轮椅是从同元承和离婚之后才开始坐的。
据说,与那场情变有直接关系。
联想到谢清月在邮轮上的表现,对元承和念念不忘的模样,对韵儿耿耿于怀的态度,叶昔这会儿再看向谢清月,多少带了点说不清的情绪。
即便是拥有一切的谢清月,痴情过后的归宿,似乎比一无所有的陈姐更加不如。
爱,难道是那么可怕的东西么?
谢清月并不知道叶昔在想什么,只见她神色淡定,心里倒给她加了两分,但距离儿媳妇的合格线毕竟还差了五十八分。谢清月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叶小姐和阿昱已经结婚了?”
“是。”叶昔并不避讳。
一闪而逝的蔑视从谢清月的眼睛里闪过,但毕竟是老派的世家小姐,谢清月并没有像电视里那些有钱人家的婆婆那般,简单粗暴地甩上一盒子钱,而是打量了叶昔好一阵,问道:“婚姻大事也能决定得这么快,想必叶小姐很爱阿昱吧?”
叶昔眼皮一跳,没想到对元昱爱或不爱的问题,就这么摆在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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