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七穿过好似百鬼呼号,哀叫的层层风雪。
即便是在以往抄别人家时,他也未曾听过这样凄厉的呼喊。
这时候,任七明显看见,道路在他眼前分做了两边。
尽管他十分确定,路牌只有一个,写着通天径三个大字。
然而恍惚之间,这路牌也分做了两半,扭曲而模糊。
尽管已经及时反应过来避开,然而沈正海显然料到了这一点,也知道凭那些人拿不下任七,所以以命换命,几乎将全身都装的鼓鼓的,甚至放上了微量的火药,以求瞬间用毒粉将任七包围。
任七知道自己中毒颇深,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的时候,心里倒也安稳了不少。
因为一时之间好不了,便代表着一时之间也死不了。
毒当然是剧毒,但那是对普通人而言,于一个通感境大高手而言,这份量还是下的太少了。
任七边走,边在腰间口袋里掏东西。
他记得刘半仙是给过他一些丹药的,瓶瓶罐罐,除了金疮药以外,其余都是口服的,就装在瓶子里。
任七眯起眼睛,一瓶瓶拿到眼前看。
“肾宝,龙精倍力丸,二哥灵,多情逍遥散”
任七一瓶瓶把这些东西丢到地上,越看越觉得无望。
终于他在瓶瓶罐罐里摸到了最后一瓶药,九芝护肝片。
冷笑一声,他将一整瓶护肝宝通通倒进嘴里,又抓起一把雪咽下。
咽下去后,任七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他顿了顿,又回过身来,将那些瓶瓶罐罐重新装进口袋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座小庙出现在任七的眼前。
他加快脚步,冒着风雪进入其中,刚跨过那破败的门槛,便看到了里头熊熊的火光,松枝被焚烧噼里啪啦的声响,淡淡的松香,以及一个女人的身影。
任七将手放到剑上,双眼彻底被黑暗笼罩,晕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任七猛然睁开眼睛。
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这里是山中的小庙,有烟火,也有刚才那个女人。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着薄薄的单衣,玲珑富有曲线感的曲线在单衣底下若隐若现。
她的脸也许并不是十分的美丽娇艳,然而在火光映照下却叫人生出一种怜爱,想要靠近的莫名悸动。
她的外衣大概是被风雪打湿了,这时候正晾在一边,受着热气的烘烤。
而这女人自己,则是在篝火上架着一个铁锅,不知烹调着什么,锅中不时冒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察觉到任七的目光,女人转过来,她的正脸相比侧脸,更多了一丝妩媚。
“你伤的很重。”
“不是伤,是中毒。”
任七坐起身来,用拇指在嘴角擦了擦,看见一抹污渍。
应该是他在昏睡期间,吐出的浊物。
“都一样。”
女人冷然道:“不管是伤,还是毒,我都救不了,所以只是把你搬到一边,看着而已。”
“这就够了。”
任七打量着她,“但你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救你?”
女人将一缕头发拨到耳朵后边,“我没想着救你,只是随手捡了一个人而已。”
“是吗?”
任七目光移到火堆边的那柄刀上。
那刀的刀柄裹着兽皮,长不过一臂,是一把狭长雪亮的尖刀。
“你也是来杀我的?”任七冷淡问道。
“你很厉害吗?”
女人看了任七一眼,“要不然为什么随便见到一个人,便觉得他要杀你,难道全天下的人都得与你为敌,一心想着杀你不成?”
顿了顿,她又思索道:“不对,说不定你是天底下最坏的人,所以才整天担心有人来杀你,总想着天下人都来围追堵截你。”
“我确实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任七拿过酒囊,抿了一口,“不管是编造,还是道听途说,都没关系,我不在意做什么人。”
“你伤还未好,喝酒有害。”
“我是中了毒,不是受伤。”
任七看她那副模样,又将酒囊递过去,“你来点?”
“多谢。”
女人拿过酒囊,仰头灌下去一口,脸蛋因为酒液的灼烧和劲力染上了一层粉红。
她将酒囊递还给任七后,又转身,从锅里盛出一碗热腾腾的肉粥,递给他。
“这碗粥,你信不信我下了毒害你?”
她微笑着,双眼如黑宝石,眨巴闪烁着。
“你要杀我,大把的机会,何需浪费宝贵的毒药?”
任七不跟她客气,他也不用勺子,只是转动碗,溜着边就把碗里的肉粥吃完,随即又将碗递给女人,示意她再来一碗。
那女人还在发呆,因为她没见过这种吃粥的法子,不用筷子,也不用勺子,只是转着碗的边沿,哧溜几下便将粥吃完。
“你是南方人?”任七问道。
“你看的出来?”
“因为玉京里都是这样吃粥的,不仅这样吃粥,也这样吃别的糊糊。”
女人只觉有趣,又递给任七一碗,似乎是要看他再表演一次。
“你这话说的,好像除了玉京都是南方了一样。”
她微微一笑,“不过你也没说错,我确实也不是北方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为了杀我的话,很少有人会跑到这里来的。”
“我是为了仙都。”那女人突然说道。
“仙都?”
任七转动碗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转动。
“仙都原本不应该是隐匿于世间的吗?怎么现在好像什么人都能找到它了?”
“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女人微笑,“就像山里的一些村子,你以为它在世间不存在的,偶尔进入了还要把自己吓得半死,以为自己是进了鬼村之中。
然而实际上,只是因为你没找到那个能领你找到村子,进村的人而已。”
“所以,你是那个知道仙都所在的人?”
任七突然又想起那些截杀他的人。
事实上这些人之所以会被叫到这里来,只因为仙都提前算到了任七会来,而不是他们知道仙都就在这里。
确实如女人所讲的那样,世人之所以认为仙都是隐匿于世间,就连南宫白星也不知道它的所在,只是因为之前围绕着它的结界,或者说孔隙还未破而已。
仙都只是隐匿与雪山之中,却又不是如仙山那样,与世界隔绝。
要不然那些炼气士又是怎么到港岛,向那位茅山大天师下达指令的?
既然有人能出来,那自然也就有人会知道它的所在。
“你为什么要去仙都?”
任七打量着她的脸,也打量着她单薄衣衫底下的身段,指节分明的手指,白皙的脚背。
那女人并不在意任七有意无意的目光,只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看你不像一个修士,因为修士通常都会把自己弄得苦兮兮的,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他们总有一方面会把自己与常人区别开来,叫自己看起来寡淡的很。”
“所以我看起来像是沉溺于世间欲望的人?”
女人斜了他一眼,又承认道:“我确实不是修士,我来寻仙都也不是为了寻仙问道的,而是报仇。”
“报仇?”
任七笑了一声,却没有讥讽嘲笑的意思,只是突然感到有趣。
“怎么?你也是来报仇的?”女人问道。
“我不是。”
任七摇头,“我不是来报仇的,只是杀人。”
“你杀什么人?”女人又问。
“没有特定的人,进到仙都以后,我见人就杀,一个不放过。在这之前,拦着我进仙都的,我也一个不放过。”
“那你岂不是杀人狂魔?”
女人也笑了起来,突然说道:“不过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把仙都屠灭殆尽。”
“唔?”
任七眯起眼睛,“这是你所说的报仇?”
“没错。”
女人拿过酒囊,又给自己灌下一口烈酒,然后也不管任七爱不爱听,只是讲起自己的往事。
“我叫赵倩,是一个茅山道士的女儿。
我父亲管着一间道观,在南方,说不上香火鼎盛,但靠着善信捐赠,又时常跑出去给人做法事,因此倒也吃喝不愁。
他有三个老婆,我们兄弟姐妹五人,道观里有弟子十几人,总难免吵吵闹闹的,但日子就是这样的日子,并不叫人生厌。
因为世间人之间相处的再好,都难免有吵闹,互生嫌隙的时候。
本来一切都很好,我父亲也给我从小定了一门娃娃亲,嫁给另一个镇上道士的儿子。
那小子长大后我见过他一面的,有些木讷,但说不上讨厌。
我也可以接受这件事,因为我说过,他并不叫人讨厌,只是木讷。
然而有一天,仙都来了两个炼气士,冲我父亲要一件灵宝。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们不是仙都的人?你是突然良心发作,要站到他们一边,为他们辩护不成?
哦,你不是,你只是好奇而已,那我也理解你的意思了,毕竟这世上什么身份都是能假扮的,不是吗?
但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他们就是仙都的人。
因为他们是这样自称的,父亲也对他们行礼,就是遇上官府,他也从未这样卑躬屈膝过,只有仙都,这天下道统的执牛耳者,能叫他这样的从心底和言行上敬重。
他们来讨要法宝,我父亲不同意,因为那是家传的东西。
那是一柄铜钱剑,一直供在神台上,不叫别人碰一下。
我哥哥小时候因为贪玩,摸过它一下,结果被吊起来打了一晚上,被人解下来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父亲当然不会给他们,于是他们便施展了法术和神通”
赵倩拿过酒囊,咽下去一口烈酒,耳朵也红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不用讲,肯定是仙都将整个道观灭了门,然后赵倩侥幸逃了出来。
可出乎任七意料的是,赵倩接着又说道:“只有我父亲被他们杀死了,其他人都平安无事,活了下来。
那两个炼气士也只拿走了法宝,别的东西,一个子都没要。
但这是杀父之仇,我们家得报。
我们兄弟姐妹抽签,一个人找仙都报仇,不管成不成,其他人都把这件事忘记了,只管好好生活,或继承道观,或做别的营生,反正别想着报仇这件事了。
最小的弟弟抽到了那签,我跟他换了。”
“我不知道应该说你是勇敢还是愚蠢。”
任七拿过酒壶,又抿了一口。
“你是以为我的能力不够,不能找仙都报仇?”赵倩瞪着他。
“你不是已亲眼见过他们杀了你的父亲吗?他们不是普通的玄门中人来的。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也不需要斩草除根,因为他们相信不会有人敢找他们复仇。”
“可偏偏我就敢!”赵倩不服气道。
任七淡然道:“但我说,你做不到。”
“你想试试我的刀?”
“我无所谓。”
赵倩起身,将那柄尖刀握在手里,对着任七,火光映照在刀身上,使它越发带着寒意。
任七从地上拾起一根柴火,“来。”
赵倩出刀。
下一秒,她的刀已钉入了身后的木柱之中,而任七手里的柴火抵着赵倩雪白的脖子。
“我说了,你做不到。”
“但我偏要做。”
“那你只是平白浪费了性命而已。”
任七将手里的柴火丢进篝火之中,“这种无意义的事情,除了叫自己感动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赵倩沉默盯着熊熊燃烧的火堆,突然有了主意。
她将衣衫褪下来。
任七只是平淡地看着她,“你确定?”
“当然,因为你是能帮我报仇的人。”
赵倩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染上了一层绯红。
“你就不怕我得了便宜,一走了之?”
任七又给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
“你不会,因为我会跟着你,亲眼看着你将仙都灭门。”
“然后呢?”
“然后你要怎么样,我不管。”
“你要知道,这不是条件,我并不会因为你做了这件事,就答应你,因为我不会成为女人的走狗,任何女人也别想用这个来要挟我,控制我。”任七冷淡道。
“我知道。”
她将身体贴上来,比篝火更加的火热。
风雪拍打着庙宇已破败的窗户,噼里啪啦作响,那叫生灵畏惧的寒风要从那屋顶,墙上,窗户间狭窄深邃的缝隙中钻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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