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诀 第六十一章 往事已经年[六]

    数日后，空邑千松镇。

    空邑是双华十邑——空邑、灵邑、平邑、和邑、清邑、甘邑、康邑、嘉邑、远邑、安邑中最负盛名的一个小邑。

    此地山脉环抱，丛林清幽，其中寺庙众多，名僧高士比比皆是。因此在此设邑，直接委任僧人轮流管理。其他九邑，或因山道崎岖，或因地处偏远，也是大抵如此，由当地人自己治理。

    细细说起来也无可治理，空邑本就是蕞尔一地，人口不多。当地人多信奉佛教，民风淳朴，邻里之间很少发生什么不快。有远客或慕名拜访或偶然路过，都仰慕此地和乐，即便是再飞扬跋扈之人，也都有所收敛。因此，空邑居民多年来十分相安。

    千松镇是空邑的中心，三面环山，山中共有佛院数百所。其中西山名彩叶，于深秋之时山中树叶尽数变色，五色缤纷，不一而足。

    千松镇格局整齐，全部道路采用青石铺成，所有房屋一律青瓦白墙。高耸的滴水檐，淡褪的红灯笼，都透出安宁祥和的气息。

    居民房屋之侧遍植青松，松树生长多年，高耸入云。居民善良淳厚，从不轻易杀生，因此松鼠是镇上的常客。密密层层的枯松针堆叠在泥土中，踩上去柔软舒适，但街道上却一直干干净净，连青苔都没有。

    此时正是盛夏，雨后初晴的天气，一道淡淡的彩虹横贯在一碧如洗的青空中。

    翟川和寒林并肩站在驿馆的屋檐下，看滴水檐上尚未流尽的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平整光洁的青石板上。

    见石板慢慢干透，翟川回头向秦方道：“相送千里，终有一别，国主不必再送了。”

    寒林也回身，拂去发丝上细小的水珠，“表兄回去吧，今年年关的时候，一定记得进京来看我们。”

    “今年无事，自然是要进京的。”秦方看着寒林微笑，当年送别之时，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如今一晃都已经嫁人了，“过了空邑，再行一日的路程，便能到蜚蛮郡。当地信奉凤羲氏，虽与伏羲大神共出一脉，但毕竟有些不同，商表妹在意了。”

    “好。”寒林乖巧地点头，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压低声，“枰姑姑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

    秦方神色一滞，随即笑道：“商表妹担心这个？”

    “嗯，我知道，姑姑这样做，你一定很伤心……”寒林与他一道走，一道摇头叹息。

    “不，我能够理解母妃。”秦方怅然轻笑，伸手拂了拂寒林额前的碎发，“商表妹，母妃那些年过得很苦，我从不曾看她开心过。若是她觉得离开南林国更好，我和父王也都会理解她。”

    寒林惊讶地看着他，慢慢摇头，“表兄豁达……”

    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姑姑能有你这样的孩子，也算是一生之幸。”

    “寒林，该上车了，哥哥妹妹聊得都舍不得分开了。”薛瞳见他们还在说，不禁笑着走来。

    “阿瞳，你又打趣我。”寒林伸手推她，见归风立在远处，不禁带了点笑，“归风要跟着我们，是与你同车？”

    薛瞳点头，带了点责怪，“自然，翟川哪里放你离开他半步，不然我们一道才有趣儿呢。”她将声音压低一点，“你也好时时照看阿涟情况。”

    归风那日带秦方祭扫母亲之墓归来，自称依照南歌的吩咐，随行保护寒林。寒林虽然觉得“保护”二字颇为“可圈可点”，但没有出言拒绝，秦方爱护妹妹，自然对此极为赞成。

    薛瞳和归风都穿着白衣，被晴朗的阳光一映，显得十分耀眼。

    “南国天气炎热，薛姑娘倒去车中躲躲太阳吧？”

    薛瞳眯着眼看着远处，笑着，“除了他那师妹，你见温公子理过谁？我没得进去讨没趣做什么？”

    归风对她洒脱的态度很欣赏，便攀谈起来，“表姊说起薛姑娘是由薛陌前辈抚养长大？”

    “不错。”

    “你不是灵族……？”

    薛瞳一边笑着，一边甩着手中鞭子，“我自然不是灵族，我是被人类抛弃的孩子，陌前辈可怜我，便把我抱到雪陌林去了。”

    归风见她说到自己如此身世，却依然面带微笑，不由暗暗赞叹这个女子的豁达，“那薛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陌前辈说，人寿短暂，我虽然有灵力，但她托了火灵教我剑法，便是希望我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在意世人议论。”薛瞳轻轻抚上腰间佩剑。银白色的剑鞘上一缕火红的花纹蔓延，勾成一缕狭长的重华族徽。

    “人寿短暂，她这样跟你说的？其实也不尽然。”归风看着天际微微一笑。

    薛瞳偏了头，似乎在回忆什么，“和陌前辈比起来，我自然只是她千年寂寞里的一个过客。”

    “所有生灵的性命终有尽头，也不止于人如此……像神女承瑶那样，离开了神界，毕竟也是要死去的。”归风轻轻叹息，强大如仙神又能如何？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地方，一样终将走到命运的终点。

    薛瞳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归风羡艳长生？其实像陌前辈那样，她永远那么孤单地在林子里下棋，好像有满怀的伤心事，又从来不愿与人分担。”

    归风苦笑了一下，低声自语，“或许吧，有的时候，死，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娘活着的时候总是不见笑容，如今想必她心中好受一些。”

    “说起寒林的姑姑来……”薛瞳敛起眸子，眉尖蹙起，“你的父亲是灵族，母亲却是我双华祈天宫的嫡系族人。若是两方有所冲突，归风又会偏向哪一方？”

    归风默然垂首，薛瞳问的，也是他一直以来想的。而且，两方的冲突只在迟早之间而已，到那时，他该站在哪一边？

    “我生来便是灵族，这是命运使然，因此理所应当承担我族的责任。然而母亲已负双华许多，我不愿再有负于双华。”

    薛瞳轻轻嗤笑，“归风可知道，这样的说法有多不负责任？”

    “归风不过希望此生，尽我所能，两不相负。”

    “两不相负？这谈何容易？”薛瞳不笑了，眉头蹙得更紧。

    归风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夹在两者之间的人来说，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