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说明来意,荷月已经猜到了,她转过脸来看着我,带着一些奇异的微笑,“枫璐前辈……我能求你一件事?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的。”
“什么?”我突然有些看不透她的神情,人,有的时候总会让我有些吃惊。
而且这小姑娘下面说的话,的确也让我吃惊了。
她低着头,似乎有些羞赧的样子,低低嗫嚅了一句,“你,能够变作我的样子,留在这里吗……?”
“你的样子……?”起不明白,这个女孩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荷月挽住我一条胳膊,转过来倚在我身上,像撒娇的女孩子一样,附在我耳边带着一点哭腔,“我如果死了,陛下会很伤心的……湄儿也还小,我很担心他们。”
她说着,忽又笑了,大约也觉得她那个想法太奇怪了,“但是,枫璐姐真的不用答应我……是我,太任性了吧?”
我忽地哽了一哽,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忽然笑道:“荷月,我答应你。”
“真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倏地抬起头望着我,随即又因为身体太过虚弱,费力地喘着气。
“是,我答应你……到你的孩子出嫁的那一天。”我微微一笑。
其实,我本来便要留下来照应南歌和淑旻,能够冒充双华的皇后,而且她还是祈天宫的祭司,自然能得到更多的消息。
荷月听到我答应,大约困扰已久的心事终于有着落了,那点强撑着的病体的残余灵力正在一点点流散,一双眼费力地眨着,眼看就要闭上,果然是要撑不过去了。
她终于还是疲惫地闭上眼,软软地靠在我身上,轻声哀求道:“前辈,我觉得越来越难受了……你能在这里陪我吗?我恐怕等不到天亮了……”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边为她抹去额角的冷汗。低低叹息,“你病到如此,如今就要死了,却没有人来陪着你吗?”
“陛下并不知道我病到如此境地……”
一声轻微的“窸窣”声。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的那句话也就没有再听下去。
进来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悄悄地探进头来,但是荷月靠在我身上,我没有办法躲开。
“母后……?”见到屋里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白衣女子。那小女孩不禁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荷月听到女儿的声音,稍稍聚回一些神智,用虚弱的声音尽量温柔地答应道:“湄儿,你怎么进来了?”
“我……我担心母后……反正外面的那些姐姐都睡着了,我就……偷偷溜进来了……”她低着头,很害怕她母后怪罪。
我又望一回帐顶,自然是我给那些小姑娘们下了个眠咒。
荷月低低唤她,“湄儿,母后不怪你。你过来。”
翟湄乖巧地点了点头,很奇怪,她并不惧怕坐在一旁揽着她母后的我。
荷月费力地低下头,我觉得她那柔弱的身子已经颤得了不得了,她却还能强撑着劝慰翟湄,“湄儿,母后要走了,你不要伤心,好吗?”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世上的母亲大约总是能够为了自己的孩子创造些奇迹的。
翟湄似懂非懂。踮起脚尖拉住她冰凉的手,抬起头问道:“母后要去哪里呢?”
“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着那不懂事的孩子,替她回答。
“唔……很远?”翟湄眨了眨眼,“就像以前父皇和母后出去。连我都不带上的?是那么远吗……?”
一点内疚漫上了荷月的面颊,她很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实在已到极限,只能轻轻叹道:“湄儿,对不起……”
“母后……”孩子充满着留恋的轻声呼唤,并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
但我不愿意去惹那孩子伤心。我对生死看得很淡,却不会去伤害一个孩子,他们还太小,不应该让他们过早地去体会世间的悲苦。
“湄儿,这不过是梦,梦醒了,你的母后就回来了。”我轻轻地说着,在这温柔的安慰里夹入了眠咒,那可怜的女孩子在我怀里静静睡了过去。
…………
我就这样留在了京中,因为推病着,祈天宫我只在每年清明祭典时去一次。
继任的大祭司商靳是商沂的亲弟,是个厉害的角色,我总有些担忧被他看出破绽来,不过幸好玉灵的封印术一向是很好的,一个封印足以暂时将我身上的灵族气息掩去,除非承瑶亲临,否则无人能够辨出。
听闻淑旻嫁了祈天宫的少祭司商朴,不过在祭典上,我总没在那位少祭司身旁见到她——商靳似乎并不想答应这门亲事,他应当也猜到了界灵的事情。
我百无聊赖地立在流珠宫的廊外,一株九瓣的碧桃花开得正好,我记得翟湄那小丫头说起过,这是她母后亲手栽下的,她父皇也很喜欢。
哦,翟湄已经不是个小丫头了,一晃十年过去,她到秋里就要嫁了,我和荷月的约定也到此为止。
不过……现在问题似是来了。
我和荷月的约定结束了,我肚子里却还怀着个孩子。
虽则他们说玉灵最是洁身自爱,我倒是看得很开,既然要冒充荷月,大抵是什么都得冒充的罢——但这个孩子怎么办?
不知道玉琰他们见我带了个孩子回去,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不过我昨儿个依照翟湄那小丫头的意思,将荷月的那些事情全告诉了她父皇,她父皇默了半晌,说若是个男孩子,便让他留在京中罢。
我当时颇为吃惊,因着当年神妃之事,双华和灵族向来有些不对盘,虽然暗里关系还不错,明里总不好太亲近,他竟打算让一个灵族的孩子留在京中,将来还要继位的,可不是开玩笑么?
不过磨了半宿的工夫,我还是应下了这件事,为了不让那可能留在京中的孩子因为身份遭到非议,他出生之时,我会动用他父亲的魂力,用重华禁法设下封印,好让灵族血脉不显。
几个月后,翟湄那丫头欢欢喜喜地嫁了,廊外的那株碧桃,也被我遣人移去了流珠宫外——毕竟荷月早已过世,这株桃花留在这宫殿内,只会更加令人伤怀。
我觉得我其实有些高估自己,在没有灵力充盈的地方分娩实在有些痛苦,在这一番筋疲力尽之后,我竟然还成功地落下了禁法的封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玉琰他赶来将奄奄一息的我带回了玉明山,我没来得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只留给了他一块镌着我名字的玉佩——还在他姐姐翟湄手中。
我常常会念起那个被我抛下的孩子,连诃玥她都说,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或许吧,是和她一般,时时喜欢拧起眉头了。
我再没得到任何关于那孩子的消息,他的血脉既是掩了,自然不能再与灵族有任何关系。
因为之前太过胡闹,我被玉琰禁在了玉明山中,他说我的身体状况必需由灵力供养,青玉坊还是歇业,这一歇又是二十二年。
我听人说起,南林国有人前来求青玉坊的坊主琢一对相思佩。
很不巧,那个因为身体虚弱,二十余年不接琢玉生意的坊主正是区区在下我。
不过,南林国……我躺在珠玑池里想了好半日,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当年淑旻嫁的是祈天宫少祭司商朴,南林国主娶的是商朴的亲妹商枰,也就是说淑旻那可爱的小女儿是南林国如今的国主的表妹。
当把皇室和祈天宫那个庞大而复杂的家系理清后,我忽地有些紧张。
当年淑旻的决定是,将她那能够诞下界灵的女儿带离京中,交到南歌手中,我对此一直不以为然,她那小女儿亦是祈天宫的嫡长女,将来自是要嫁与我的孩子的,这不也算作玉灵和水灵一族的联姻么,我看挺好的。
不过现在我可不觉得好,那丫头应当是因为机缘巧合仍旧回京去了。
淑旻怀着她的时候受了重伤,因而那孩子生来体质极差,而我隐约记得淑旻还说了,商靳为我那未曾谋面的孩子还有那个小丫头卜过姻缘,是良配。
我终于明白了淑旻的用意,那丫头的体质根本熬不过诞下界灵,她与我的孩子若是良配,这般的分离之苦怎么当得起?
当夜,我就偷偷往玉明郡中去寻那个求玉之人,他来求的相思佩的确是要赠与那两个孩子的。
我连夜琢了一对相思佩,将他们的名字镌在上面,许久没有动手琢玉,幸好并未生疏,不然实在显得我这做母亲的不尽心。
之后,我将荒废的术法全都翻出来重新练习,特别是封印,我要将那丫头的一缕残魂稳住,保她的一线性命。
玉琰知道了,不过轻轻一叹,“你以为那孩子会认你?”
诚然,他说对了。
几个月后,他们到了玉明郡,那孩子果不其然不愿意唤我一声“母亲”,我有些失落。
君子如玉,美人如水,这样一对璧人却不能常伴,或许的确是我错了……
我试着去弥补,封印稳稳落在了那个小姑娘身上,玉琰说,我又要过上许久才能离开山中,但我觉得这很值得。
半年后,那不愿认我的孩子遣人送了信来玉明山,他父皇过世了。
我摘下了身上的玉饰,从此后终年一身缟白的衣裳,再没有过其他装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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