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艮兑 第二章国公诏书

    落龙城。

    这座离尧关只有三百里的小城，原名洛溪镇，是雍国东方最后繁华之地，传说曾有真龙在此停留饮水，百姓口口相传，洛溪也就变成了落龙。当今国公九年，为了应对冀国无度的征伐，国公曾想把国都从雍国祖地居庸城迁往此城，直面冀国大军。由于满堂文官强烈反对，才不得不做出让步——迁往了新邑，这里化镇围城，经略十多年，筑成如今的东方第一雄城。战事的频发，使得落龙城地位越发重要。

    “这群该死的书生，这次办事还不错，都安排出迎百里了？！不打仗之前总是叫嚣什么‘闭关锁国，据尧关以窥天下’。当今天下哪是这么好窥的？就算你想窥，列国给你机会吗？远的不说，冀国同意吗？几番举国大战，狼子之心路人皆知啊！这次大战，想必国家有点机会了。话说泗翊这小子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社稷交给他，我放心。”正在落龙行宫里休息的国公胡思乱想到。这个一眼看上去满脸褶子，头发稀疏，要不是浑浊的眼睛里时不时的冒出精光，杀伐气息外露，其他与农家翁无异的老头。尽管如此，老国公似乎还是不能立下决定。转头对角落里的老内侍说道：“伯离，你怎么看？”

    从角落暗影里走出一个老头，麻衣草鞋，背微陀，两眼却炯炯有神。“国公的家事就是天下事，怎么能轮到老奴插嘴呢？”伯离老头很明白国公的意思，却不能对嗣君大事说三道四。

    “你这老滑头，我俩还用这样吗？！这么多年来，要不是你死命保护我，我秦霸天焉能活到现在？！”老国公哈哈一笑，却明显中气不足。

    “一码归一码，我相信国公的眼光。”老伯离还是不愿意表态。

    “你帮我叫一下上大夫、大将军。”老国公无奈地说道，军国大事还是需要慎重。

    “诺”。伯离声未落，人无影，一点看不出他是个老人。

    “老臣范致轩拜见国公。”上大夫这次颤颤巍巍地站着作了个长揖。

    “末将石靖宇参见国公。”石大将军毕竟是沙场猛将，一身甲胄，腰挎三尺宝剑，胡子拉碴。

    “二位免礼，来，坐在我对面，咱们三人好好说道说道。”待两人坐定之后，老国公欠了欠身子，声音异常低沉道，“想必两位都知道我此次叫你们来的目的了吧？”

    “国公盛年依旧，不必如此操之过早！”老内侍伯离在知会二人的时候，隐约提了一下。但范致轩怎么也不相信国公居然走到这一步了。

    “盛年？看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我现在比你都不如！更何况这次被流矢射中，年老血气不足，比不得年轻那会了！这次是时日无多啊，得早做打算。”老国公说道，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范致轩是了解老国公的。国公幼年时期，公父早逝。叔父以“主少国疑”这个蹩脚理由，发动兵变，夺取了本该属于他的地位。把国公和母亲驱逐到大西北莽人部落。大臣们本以为这个站在道义制高点上的幼小国主，会死在西北莽原。没承想二十八年前，已过而立之年的幼主打了回来。一路势如破竹，所经之地，百姓附和，军队兵戈反向，才三年光景，硬是把自己的叔父赶下政事堂，夺回属于自己该得的。也是在这次夺权行动中，老国公受伤太多，精气神亏空巨大，又没有得到及时调理，导致如今这般光景。“那国公对公子竑意向多一点，还是公子翊多一点？”

    “靖宇，你怎看？”老国公没有立马回答，而是突兀问到石靖宇。

    “在这个九国乱战时代，本来公子竑很适合。可此次大战，末将发觉公子翊更适合继任大统。”石靖宇低头略一思量，就把话给挑明了。国家大事，不能支支吾吾，这关系到邦国未来三四十年的气运，岂可儿戏？！

    “致轩，说句交心话。”老国公没有表态，转而征求老上大夫的意见。

    “国公，臣是文官，治国尚可，平天下却不行。书生总是手无缚鸡之力嘛，做过最重的活计也就是拿拿书本，捏捏笔杆。”老上大夫一说完，三人相视而笑，本应有点紧张的气氛，立马消散了。“本来我也很看重公子竑的，毕竟在乱世中只有国君强势，举国才强势。恰恰公子竑就符合这个条件。老臣是跟随国公一路走来，从白手起家到夺回政权，一路艰辛不可言说。大公子在行军打仗方面像极了国公。但是，在经营国家方面略有欠缺，算是美中不足吧！二公子才智谋略不输于人，只不过平时不彰显，所知甚少。但这次大战，经过大小战事的洗礼，将士对二公子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大将军对这些情况更加清楚了？！尤其是这次尧关大撤军，想必就是二公子的手笔吧？”

    老国公看了看这个辅佐自己三十多年的老人，他也老了，眼睛也花了，但目光没有短。

    “好！既如此，留下诏书，我说你写。我死后，秦泗翊继位。”老国公立马拍板。其实他早就有了计较，只是再听听邦国左膀右臂的看法。

    “不召集群臣政事堂廷议？这样仓促决定，只怕……”上大夫指了指西北，那意思是公子竑可能会有动作。

    “传诏：着秦泗竑即刻交接军务，快马赶回新邑。西北军务由裨将李多杰全权负责。”国公快刀一斩，死前怎么也要留给嗣位者一个相对安定的雍国。

    “公父，不知急招孩儿回来有何吩咐？”公子秦泗竑接到诏书，迅速交接好手头军务，带上随从，星夜兼程赶回新邑。此刻，父子俩人隔案对坐。案上分明摆着一壶西凤烈酒、一盘牛肉片、三个精致素菜。

    “看你个急性子，一点都没变。赶紧吃，边吃边说。”老国公斥责道。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天庭饱满，浓眉大眼，两耳招风，鼻高唇厚，典型西北大汉，说话沉稳异常；铠甲披身，满脸风尘，络腮胡子似乎很久没有梳理，打了几个结。“竑儿，对于这次大战，没有把你从西北调回来，对为父是否有怨言？”

    “没有！”大汉立马回答道，“西北莽人近十年蠢蠢欲动，北胡、扶余也想趁火打劫，就算公父调我回来，孩儿断断不从。我大雍战将无数，石将军、马将军都是以一当十之辈，加之公父主持，泗翊辅佐，东线能勉强抗衡冀国。孩儿回来徒增口粮，还不如守住西北，保我大后方，不让莽人等夷族有机可乘！”

    “我儿有这份胸襟气度，为父就放心了！”老国公一脸宽慰地说道，“这次急招你回来，其实也没啥事，就是安排一下后事。”

    “哐当”一声，正在捧碗喝酒的手一松，碗掉案桌上，在案上旋转几圈，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滚落地下，碎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稳重？死人堆里都摸爬滚打过了，还这么……”老国公看了儿子一眼，不满地说。

    “公父，怎么会这样？一年前，身体都很康健，转眼间就……”秦泗竑声音有点哽咽说道。

    “河西大战，被流矢射中，这是秘密，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不曾传开。那箭簇有毒，虽太医祛毒大半，终不能痊愈啊！加之为父壮年多死战，受伤极多，精血亏空太大，神仙难治。唉，这一点你就不如泗翊。生死就是那么一回事，有什么好在乎的？我这辈子知足了。”

    “那也不用这么早啊？”

    “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半载就要拜见列祖列宗了，邦国大事趁着清醒，该了结的了结了，九泉下也好面对先人质询。”老国公毕竟是从小受过苦的人，尝尽人生百态，看淡了生死。突然，老国公话音一转，说道，“我大雍好儿女，说话不遮遮掩掩，对于国公之位，有什么想法？”

    秦泗竑还没有从父亲病情中回过神来，却又听到这样直指内心的话语，接着陷入沉思。

    老国公看着大儿子一愣，接着沉思，突然两眼放光，随即就黯淡下去了。他似乎不急着让儿子说话，又或许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公父，说实话，要是在十年前，孩儿定要争一争这个位。但是，现在我不配。这些年来，二弟不断成长，军事上不敢说我比他强，这次河西大战别人不知道，我却看出这是他的手笔；国政上我却远远不如，几条独到的政策，哪个敢实施？！有珠玉不要，为何要破砖呢？！平心而论，我只能守护好雍国，但是泗翊却能发展雍国。我远不如他！”秦泗竑实话实说，在这个年代，仅仅做个守成之主是远远不够的，雍国需要一个雄才大略的国主，抓着机遇，东出尧关，逐鹿天下，问鼎中州！二弟无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愿做马前卒，伴随雍国大军征伐九州。

    “好！不愧是我秦霸天的儿子！有胸襟！有气魄！”老国公微微一笑，“走，太庙立个誓吧！”

    “伯离，此血誓由你保管。诏书供奉在太庙里，我死之后取出……”老国公对老内侍吩咐道。

    伯离老内侍突然想到那天国公、上大夫、大将军商量之事后，国公口述，范致轩执笔写下的传位诏书，很简洁：秦泗翊灵前即位；落款为“秦霸天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