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夜色朦胧。
杜乾运半靠在棚舍墙角,心情极度烦闷。
不远处,一个浑身恶臭的乞丐睡相正酣,破烂的衣裤上露出半截屁股,正对着他。杜乾运心头恼怒,却也不便发作,只得扭过脸去,却与蹲在一旁的房若虚来了个面对面。
房若虚的脸上鼻青脸肿,嘴角鼻孔还带着血丝,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像是被打烂的苦瓜,杜乾运顿觉晦气扑面而来,喝道:“低头!”
房若虚唯唯诺诺,低下了他那张满是晦气的苦瓜脸。
夏天的棚舍里,闷热酸臭,杜乾运浑身不自在,发出一声长叹。
对于这趟差事,杜乾运是一万个不痛快。
堂堂神策军中郎将,就是朝廷中枢大员见了,也要给三分面子。可今天,他却要扮作无赖之徒,在街市间厮混,受人白眼,遭人挤兑。白天在永和坊,被一个胡人痛打一顿不说,到了晚上,还要与盲流们混住一堂。杜乾运养优处尊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受过这种罪!
杜乾运不是军人出身,他正经八百的商人出身!
怀化将军、中郎将的头衔,是他花了十万两银子,走杨国忠的路子,买来的。
这一笔交易,是他人生中最为得意之笔!
精明的杜乾运抓住了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府兵制的严重败坏。
曾经帮助大唐王朝廓清四海一统天下的府兵制,到了天宝年间,已经是名存实亡!
府兵制败坏造成了两个恶果。
在边庭上,佣兵制逐渐取代府兵制,形成了掌握在节度使手中而不是朝廷手中的强大边军!边军的强大,甚至超过了唐初的府兵,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勇猛善战的军队,战无不胜的边军创造了一个个战争奇迹,把唐朝的边境,向外延展了数千里。在西域,王忠嗣、高仙芝率领的朔方军,一度横扫西亚,兵锋直指万里之遥的阿姆河。在辽东,安禄山率领的范阳军,横扫白山黑水,直达海疆!
边军的赫赫战功,掩盖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苗头——边军强大的根本原因在于,被雇佣而来的边军将士,效忠于他们的节度使或者防御史,而不是朝廷和皇帝!
正因为这种更为直接的效忠,使得边军具备了强大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他们不是朝廷的军队,而是将军的私家军队!
对于一个中央集权国家而言,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现象。然而,上至朝廷,下至黎民百姓,谁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的存在!繁盛的经济、无以伦比的赫赫武功,蒙蔽了世人的眼睛!包括那曾经英明果决的唐明皇!
而府兵制败坏的另一个恶果,就是禁军的虚弱。
与强大的边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拱卫京师的禁军,早已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作为皇帝的近卫部队,禁军官兵不仅拥有精良的装备,也享有边军难以想象的优厚待遇,一个禁军士兵的薪水,可以养活一家老小衣食无忧。
成为一名禁军士兵,就等于是端上了铁饭碗,甚至是金饭碗,因为,他们完全不用担心上战场丢掉性命,禁军是拱卫皇帝的军队,他们的岗位,就在京城皇宫,与万里黄沙千里冰封的边疆,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大唐强大的边军,是不会让敌人靠近内地半步的!
正因为如此,禁军的操典成了一纸空文,将军们都知道,这是一支永远不会上战场的军队,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操练,搞得大家都辛苦!
禁军唯一的长处,就是人长得漂亮,正步走得好。每次域外诸国使臣光临长安,禁军都要列队走过朱雀大街,那威武整齐的步伐、精光闪亮的盔甲、石破天惊的呼号,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外国人惊得一愣一愣的。殊不知,一个衣衫褴褛的西域兵的战斗力,抵得上五十个金玉其外的禁军士兵!
皇帝完全不知道禁军的现状。然而,不少精明人早已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官宦富商人家,争先恐后出钱出力,想法设想把自己的子弟塞进禁军里。
杜乾运也看准了这是一个包赚不赔的商业机会!
所以,他不像别人那样,花个一两千两银子捐一个禁军下级军官或者小兵,而是投下了血本,一次就出了十万两银子,榜上了杨国忠的大腿,捞到了中郎将的职位。
当上了中郎将,杜乾运就把他的部队当做是一个店铺,按照商业原则悉心经营。
不到一年的时间,他招了三百个兵,入账三十万两银子,除去成本十万两,净赚二十万。
杜乾运踌躇满志,要用有生之年,好好经营他的“店铺”,做大做强,从怀化将军的军衔起步,一步步努力,直到做到上国柱,到时候,他就可以成千上万地招兵赚钱!
直到今天,他被杨国忠派出来执行任务,杜乾运才想起来,他是个军人,而不是店铺老板。
军人执行任务都是要冒风险的!更要命的是,杨国忠给他的任务,竟然是探查佛祖真身舍利!
杜乾运有着商人的精明,也具备商人的风险意识!
他敏锐地意识到,任何涉及佛祖真身舍利的行为,都将面临巨大的危险!
这种危险甚至远远高过战场上的厮杀!
佛祖真身舍利是国之重器,不管它是否还在大慈恩寺,敢于对它下手的人,绝对不是好惹的!
杜乾运的靠山是杨国忠,杨家号称是大唐第一大家。
然而,杜乾运对此不够苟同,尽管,他是杨国忠一手提拔起来的!
精于商道和官道的杜乾运知道,杨家的兴盛并不可靠,任何依靠女人而兴盛的家族,都埋藏着巨大的隐患——红颜易老,岁月留痕!
在大唐的某个角落里,一定有人蓄势待发,等待着取代杨国忠的地位!
如果佛祖真身舍利真的丢失了,那觊觎舍利的人,绝对有能力取代杨国忠!
与这样的人作对,弄不好会惹一身骚!
所以,杜乾运领命之后,心怀恐惧。
他不敢违逆杨国忠,杨国忠抬起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他!
他更不敢与那看不见的势力作对!
杜乾运当官的目的是做生意,而做生意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能以命相搏!
杜乾运怀着焦躁和恐惧,在街头巷尾游荡,他甚至还大着胆子,去了一趟永和坊,那个地方不是什么善地!
在永和坊,杜乾运挨了一个胡人大汉的一顿暴打,却是一无所获。
事实上,对于杜乾运而言,一无所获是最好的结果,这样他就可以远离是非。
然而,正当他准备打道回府去向杨国忠交差的时候,他那些不识好歹急于邀功的手下,却抓了一个名叫房若虚的落魄秀才,据说这个房若虚曾经进入过大慈恩寺的般若堂——那是供奉佛祖真身舍利的地方。
杜乾运无奈,只得亲自提审,房若虚老实交代,他是被一个名叫步云飞的家伙栽赃陷害,害的他误入了般若堂,还挨了那帮秃驴的一顿毒打。杜乾运原本并不相信房若虚的这个说法,一顿拳打脚踢,无论如何拷打,房若虚还是一口咬定,他与佛祖真身舍利毫无关系。
杜乾运原打算放了房若虚,就此罢手。可又有一个急于建功立业的手下,建议他押着房若虚混进大慈恩寺,近距离获取佛祖真身舍利是否失窃的确切消息!
杜乾运心头暗骂那家伙不识好歹,却也不敢拒绝。他深知,神策军里的这帮兵将,打仗的本事没有,钻营媚上的本事却是炉火纯青,他今天要是临阵退缩,明天就有小报告打到杨国忠那里,盯着中郎将这个职位的,大有人在!
万般无奈,杜乾运只得押着房若虚,扮作盲流,进入了大慈恩寺西院棚舍。
按计划,天黑以后,他就该让房若虚带路,悄悄潜入般若堂,查看佛祖真身舍利。
直到三更天,杜乾运也没动手。
他实在是害怕到了极点!
般若堂是佛门重地,戒备森严,守卫在那里的武僧如狼似虎!
而更让杜乾运害怕的,还不是那些守卫武僧,而是那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势力!
他预感到,一定还有人盯着般若堂,不管他们是谁,都可以轻而易举要他的命!
“将军,已经三更天了!”一个长着一双斗鸡眼的手下凑到杜乾运耳边,低声说道。
这个斗鸡眼姓杨,单名一个三字,是个九品校尉。不过,杨三自称是杨国忠的侄孙,虽然无迹可考,这年头,攀龙附凤的大有人在,估计杨国忠也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侄孙,可杜乾运宁可信其有,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做官要谨慎,什么人都得罪不起。
杨三是个急先锋,这小子一心想着办好这趟差事,好在杨国忠面前露脸,今天白天,抓房若虚就是他干的,潜入大慈恩寺也是他提议的!
杨三这是催促他赶紧行动,杜乾运心头烦躁,却见杨三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只得说道:“杨将军,事关重大,一定要谨慎行事,不可莽撞。要不,你先出去看看寺里的情况,如果般若堂风平浪静,咱们再一起行动,呐,如果查出线索,杜某一定把杨将军奋不顾身英勇向前的事迹,如实禀报杨大人!”
“多谢杜将军提携!”杨三大喜,一招手,带着两个人,急急出了棚舍。
杜乾运心头暗骂杨三不识好歹,却见房若虚耷拉着脑袋,似是睡着了,心头愈发恼怒,要不是这个房若虚,他也不至于落到这么个尴尬境地。
“房若虚,**的还敢睡!给老子抬起头来!”
“将军神威,小人不敢仰视!”
“恕你无罪!”杜乾运喝道:“你说步云飞也住在这里,怎么没见他!”
“小人真的不知。”房若虚说道:“他只是一介盲流,四处为家,不见得每天都来这里。”
“白天在永和坊行凶的那胡人,和你什么关系?”
“小人与他合伙做些小生意。”
“他知道佛骨的事吗?”
“阿弥陀佛!佛骨乃佛门至宝,那拔野古是个胡人,脑子又有些问题,如何得知?就是小人,也是今天才从将军口中得知。”
杜乾运还要再问,却见杨三匆匆走进棚舍,来到身边:“将军,卑职查明,佛骨当真不在般若堂!”
“什么!”杜乾运惊出一身冷汗,这就是说,当真有人偷窃了佛祖真身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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