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事不过三
【东瀛倭贼战法,虽有迂回、诱伏,然东施效颦、班门弄斧耳。杂兵曰足轻,多执弓矛,仅以笠、草摺、胴甲护身。精锐则称武士,因色称备,有血莽之勇而少战阵之智。些许精锐赤备、青备,十中一二而已。可快袭之骑兵,又只精锐武士十中三四。其马虽惯于山地奔走,然矮小羸弱,远逊北虏……】
宣府那边,朱厚熜还在看着之前夏言那边呈回来的总结。
或许刚好是卡在一个恰当的时间点了,在东瀛那边能看到的火器极其少。
而东瀛地方诸侯的总兵力加起来虽然也有几十万,奈何也分成了不知道多少家。
迄今发生过的“著名战役”,单方面投入兵力能过万就了不起了。
兵力构成里,朱厚熜现在也理解了为什么普通兵卒叫足轻:斗笠、草裙,用木片竹片、好一点的用铁片串起来绑一绑仅仅保护重要部位,就构成了他们的盔甲。
名号还叫御贷具足,是从领主那里借来的盔甲。
由于争战不休已经几十年,兵源消耗极快。这些炮灰一般的足轻大多无法进行长时间的训练,导致统领他们的将领和他们之间都不算太熟悉。打起仗来为了分辨敌我,有些是在这胸甲上印个家徽,有的则制作了家徽旗帜,绑在背后叫做指物。
精锐武士的盔甲虽然更好一点,但之所以要用宝贵染料做成统一颜色,除了是看上去更有气势,其实还有更加方便自家小兵在战场上认出自家头目的作用。
从夏言他们通过实战传回来的总结里,朱厚熜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战力差距太大了。冷兵器能大放光彩,是因为防御力更强的盔甲普及程度太低。而那边占据兵力七八成的普通士兵的盔甲,在明军的冷兵器面前都宛如纸糊一般,何况燧发枪和火炮?
没有大规模的骑兵部队,仅仅靠双腿,还是在地形狭小崎岖的山地,那么容易冲入大明军阵吗?
剩下一小半还没放下的心,倒是远征的补给问题和以少控多的麻烦。
好在夏言也给出了他新的计划。
朱厚熜在思索着夏言提出来的办法,眉头有些微皱起来。
不同于中国这边已经由大一统王朝不断打压、科举制度搭建秩序,东瀛那边是当真的世袭门阀,连朝鲜都不如——朝鲜好歹还有个士林派,也有自己的开科取士。
将来会有多少人迁居过去还不知道,但至少这过渡期内要想在那边建立新秩序,不得不留下大量这样的世袭门阀。
而过去,那边的大量武士、家臣,和地方大名就是依附关系。要留一个,就相当于留一群。
全斩除的话,说实在的,剩下那些普通百姓里就当真没多少人才能够为新朝做事了。
略微思考了一会,他就先把这件事放下了。
看看儿子在北京那边会给出什么样的意见。
既然让他监国,东瀛的将来也属于他要思考的事。能给出什么样的处置意见,能反映儿子现在的功力。
朱厚熜人在宣府,北京到宣府的消息沟通渠道则没有断。
通政使司、厂卫、伴驾大臣都有。
跟着朱厚熜一起过来的,有胡宗宪、沈炼他们去东边后被点为御书房首席伴读学士的赵贞吉。
当初被推荐去做了协查资产局下诸企业、最后办了成国公咸宁侯那一桩大案,赵贞吉现在也进入了年青一代重臣的储备序列。
朱厚熜对这个赵贞吉的印象,最初自然只是经过重新安排剧情了的艺术形象,现在则更加具体一些。
他反倒不知道,历史上的赵贞吉仕途其实很坎坷。做了上十年清流后,还在俺答兵围京师一事中惹恼严嵩被贬,此后大多只能在南京混。后来就这么混,还混到了北京户部右侍郎,然后又被严嵩赶回家。
赵贞吉真正官运转变,还是严嵩人没了,嘉靖人也没了,隆庆朝的事。做了礼部尚书,入了阁。
现在遇到不一样的朱厚熜,反倒真有了那个感激涕零的感觉:御书房首席伴读啊,哪个没有大成就?
哦……目前好像就只有徐阶,因为蒲津桥一事去陕西关心种树去了,升得好像不及预期。
但这一次他是伴驾再次北征啊。
事不过三,陛下北征已是第三次,这北患总该除了吧?
见皇帝看完奏报站了起来,赵贞吉走上前去:“陛下,马总兵在外头候着。”
“哦,马芳到了?宣吧。”
朱厚熜站起来是活动一下,马芳进来的时候,便见皇帝在舒展筋骨。
“臣未能接驾,罪该万死!”
朱厚熜走上前去把他扶起来:“你是朕点的宣宁总兵官,北虏未退,你怎能轻离前线?现在有把握鞑子已经先撤走了?”
“退到了三百里外。闹了一个冬,按草原上的规矩,他们的马是必须回去蓄养了。臣仍旧是照例,遣人去烧荒了。”
这十年余里,北境上基本就是马芳或者自己带队,或者派人出去,年年烧荒袭扰他们。
有点轮训骑兵的意思。
当然,目的并不仅仅是这个。
现在马芳来了,朱厚熜走到宣府这边的漠北沙盘面前:“摸了十年多,现在鞑子的驻牧地、汗帐迁徙规律,你有几分把握了?”
“回陛下,把握,臣谈不上。”
马芳耿直的回话让赵贞吉另眼相看,但他倒不敢轻视。
这毕竟也是陛下另眼相看、殊恩拔擢暂署宣宁总兵官的年轻主将。
朱厚熜反倒点了点头:“就是说,如果是真的打了起来,他们怎么逃,却仍旧有主动权?”
马芳摇了摇头:“臣说没有把握,不是不能追,而是追起来就需要拿出东征的准备了,法子有许多种。”
“哦?伱说说看。”
马芳把手指向沙盘比划着:“首先是东西两路并进,只留住北面。鞑子若是还往北逃,那就连续两三个冬都守在他们老巢。对鞑子来说,如果只往北逃,两三年下来不知要死多少人丁牛羊,那是死路一条。这是堂堂正正逼他们决一死战,只要决心足够、钱粮充足,鞑子绝无胜算。”
朱厚熜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耗国力。要么俺答不避战,那就一战定乾坤;要么就是大明拼着耗银数一千万计,把鞑子往绝路上耗。
“第二个法子,就是让臣能统领河套、宣宁骑兵,只以骑兵战鞑子骑兵,每年不只是烧荒袭扰,每次都奔着消灭几个部族的目的去。几年下来,北虏损失惨重,自然要考虑西迁了。”
“拼个同样来去如风吗?”朱厚熜喃喃说道,“那样的话,大明火器之威可就派不上用场了……”
“第三个法子便是正面北征压迫,臣率骑兵去堵截后路。这需要他们再像去年冬一样胆敢南下,臣又能事先率骑兵潜行过去。这样的战局,就要靠陛下和朝廷谋划了。去年军令只是先稳守,臣也没有自作主张。”
朱厚熜点了点头。
去年如果能把南下的这近五万鞑子包了饺子,其实汗庭那边也是元气大伤。
只不过去年的时候,朝廷的注意力还在东征上。
“还有法子便是各自劝降了。”马芳又说道,“臣这些年,去的都是土默特、察哈尔的牧场。他们深受其苦,不见得还是全部都服俺答。喀尔喀那边,过去十年余私下里也与河套、宣宁有民商私市之利,都是由归服蒙民出面做的。现在鞑子能从阴山北麓而来,看样子是俺答不再西征之后,这几年花大力气压服喀尔喀了,朝廷不是没有劝降喀尔喀的余地。”
朱厚熜看了一眼马芳,有些惊异地问道:“朕还以为你只懂打仗。”
“臣确实只懂得打仗,但臣毕竟自小在鞑子那边长大,也知道普通牧民人家的心思。”马芳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臣说句实话,过了阴山、大沙窝,咱们汉民在那里确实不好种地了。把他们多杀点、赶跑了简单,将来怎么办……臣有时候也想过,恐怕还是要留些听话的守着。”
“你能想这些,更加难能可贵。”
朱厚熜夸奖了一句,而后说道:“既然鞑子暂时退了,恐怕就是真的想用这种袭扰消耗大明国力了。俺答也知道,朕巴不得他能求战,要不然茫茫漠北到处去追赶他,事倍功半。这不,朕果然御驾北征了。你先让哨骑不要放松,时刻留意他们的动静。既然来了,就与朕一起还有边区文武商量一下你说的那些法子。”
“……臣大老粗一个,臣能想到的法子,陛下自然也早就想过了,臣听命便是。”
“都一样。”朱厚熜笑了笑,“昔年朕射在宣府城外的一箭,这一次不拔掉,朕就不回京了。”
马芳大喜,那个故事他当然知道了。
当年镇安堡一战,兴国公箭毙汗庭之主博迪,赤城候拼死夺得大纛。
大明天子于战后检阅将士时,在宣府城外射出一箭,立下了誓言:留此箭,待蒙元不再有汗庭之日除之。
现在陛下这么说,可见这次是下定了决心。
等马芳这个北线骑兵部队的重要人物在北虏寇边威胁暂时缓和之后到来,宣府这边就正式开始针对后面的北征商讨起方略来。
带着在北京就商议好的全局总战略,赵贞吉参与了这边北线战场的准备谋划,也参与了天子驻跸宣府之后接见北境诸族的宴席。
这次赐宴,来的有许多归服部族的族长,其中自然就包括鄂尔多斯部和朵颜部。
而他们两部进献给大明天子的女人,也赫然盛装在座。
“你们放下了弓箭弯刀,这些年在边区却过得安稳。”朱厚熜看着他们,“朕知道,汉民与你们,汉官对你们,自然也还有一些不公道的地方。”
这话立刻引来许多人谨慎的反驳,意思是:没有的事,我们很好,我们很幸福,能为大明牧马放羊,比过去好多了。
朱厚熜不在意这些细节,只是说道:“都需要时间。几百年的仇,不那么好放下。只不过,朕的旨意,朝廷宪条和宗旨,是希望各族都能放下成见,各用其能安居乐业的。你们习惯逐水草而居,群牧监的牧场、为你们划定的放牧区,都可以继续。在边区这些年,至少再想买些生活必需品,比过去方便多了吧?”
“陛下说得甚是……”
“所以说,慢慢来。”朱厚熜叹道,“汉人大多只喜耕种,其实不会去抢你们的牧场。草原子民遇到天寒,必定只能往南面来求活。都是为了活下去,说不上什么对错。只不过,过去做买卖觉得南面的汉人骗你们,又觉得汉人不勇武,再加上有些人野心勃勃,就总是南下打草谷劫掠,甚至想占了中原改成牧场。”
皇帝讲起过去的历史,这些人就大气不敢出了。
他们还是亲身经历了这十几年的人,对未来始终保存着迷茫。
“朕想来想去,终究是因为互相信不过。不同种,不同文,不通教化,不知习俗,隔阂是难以消除的。俺答不肯放下执念,朕也不能留下将来边区再被袭扰的后患,因此总要分个胜负的。分出来之后,朕就立个规矩。”
朱厚熜看了看塔娜和阿嘎拉,而后说道:“如今,朕的儿子里,既有汉人血脉,也有草原血脉了。汗庭讲血脉,难道大明天子的血脉比不了成吉思汗的血脉?将来,阴山和大沙窝北面的草原,划好几片大牧场,都由流淌着两族血脉的朕的儿子为汗王,不再纷争。”
目光又看向这些族长:“愿定居的,留在河套宣宁;愿在这里放牧的,也可以留下;愿像过去一样更自在地逐水草而居,也可以去北面。永结友好,通贸往来,那才是长久之计。你们以为如何?”
“陛下说得甚是……我……臣愿意留在这里,这里暖和……”
“俺答大军压境,又启边衅。他若得逞,你们这些归附各族,又成草原叛徒。”朱厚熜轻飘淡写地说了说,又摇了摇头,“朕也不愿多造杀孽,让仇怨越结越深。朕知道你们有一些人和北面各族还是有来往的,把朕的意思也传给他们吧。”
最后一句就只是:“朕再次御驾北征,想必他们也惴惴不安了。”
他有资格说这句话。
大明当朝天子第一次北征,汗庭之主丧命大明边墙之内。
第二次北征,俺答弃丰州滩反攻汗庭,鄂尔多斯部败降,大明北境往北推了数百里。
现在,大明天子第三次御驾北征了,而这是又积蓄了十余年实力的大明。
事不过三,难道这次还不分出最后结果吗?
战、抚两条线,都开始正式开展。
朱厚熜也不得不捡起一些后面被证明是有用的做法,他现在也想通了。
要尊重气候、地理。更靠北的地方,就是不适合耕种,就是没必要把实际治理力量也北投。
只要趁现在兵围更强的优势,建立一套新格局,然后使用经济和文化的力量,那就正式进入不可逆的方向。
过去的草原之所以无法靠他们的产出获得足够的生活物资,是因为不是刚需。
马?皮毛?牛羊?汉人王朝地域这么大,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即便是战马,如果不是战争需求,当真需要那么多吗?
因为产出没有多少议价权,再加上经商技巧方面的积累太少,这才导致与南方贸易时总受骗——这没办法,这是市场规律啊。
但现在不一样了,朱厚熜已经将大明拐到了新的道路上。
至少有一样东西,大明未来的需求是很大的,而漠北的储备是很足的。
矿产贸易为主,其他贸易为辅,只要把机制建立好、利益分配好,南北有什么好争的?
凭军事先打出个大明皇子为草原汗王,再辅以各族为公侯,双方至少有了互信基础。
朱厚熜知道如今归附的一些中小部族里,还是有些人怀念过去在草原上号令一族的自由自在。
那没关系,可以回去。
前提是参与到这一次大明的北征方略里,出力,建功。
总之若再设汗国,建了交,未来的人员往来通道也会建立。向往定居生活方式的就过来,不想在大明制度下战战兢兢的就过去。
如今的朱厚熜年近四十,一举一动是沉淀了二十多年帝王经验的淡定从容,仁善随和。
但本就敬慕强者的这些归附诸族,没有一个人敢于怀疑他的威严和能力。
本以为是御驾北征后奉命过来被敲打一番,让他们不要在北征时闹什么事,但没想到是过来参与制作战后要分配的利益蛋糕。
毫无疑问,此战之后,汗庭之下那些不愿归降的部族头目必定被除尽,剩下的只有大量茫然无措的各部牧民和那些无主的牧场。
要想分多一点,就各显神通,增加大明一局定乾坤的胜算。
而马芳在这里逗留了半个多月之后,终于心跳加速地吩咐了亲兵:“不论情况是怎样的,你赶紧回去,让老邢只带七八个人,沿着大兴安岭悄悄往北摸,把那边的动静盯住了!”
无论俺答的谋算将最终战局导向何方,马芳确定了他骑兵天赋的不可或缺。
起初只是出于仇恨,在丰州滩偷学苦练,耳闻目睹熟悉着鞑子的迁徙习性和战法。
后来他找到了机会,到了上一次北征时的大营。
被绑着见到武定侯的时候,武定侯打量了他几眼,然后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个马芳?”
然后他就听到了,陛下居然直接就要见他,并且信了他。
无名小卒成为公侯勋臣的命运就从那一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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