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之国度 第一章希尔凡沙赫的降临节

    我被希德默思带回主物质界,来到无际海洋中的梅斯特罗培火山岛上,据说从这里直飞提瑞西大陆需要二十七个钟头,由五百多哩长松散连接在一起的岩礁构成水面标识。梅斯特罗培是座休眠火山,至少希德默思这么告诉,对我而言他的存在仍是无法解释的迷,尽管他含糊其词地承认身份,但让我相信巨龙兴之所至的下一餐食物远比亲缘关系更容易接受。

    希德默思的巢穴(下一刻他就严厉得近乎苛烈地指责我那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建筑在白雪铺顶的黑色峭壁间,安全地掩蔽在滔天巨浪和长久的元素风暴所形成的危险之外,六个云中巨人部落的菁英负责打理宫殿的日常事务,我私下猜测可能都是从大陆强制迁移而来,当然其他一些我认识和叫不出名称的怪物数量更多,使我不禁怀疑希德默思有意组织一个小型的王国,为他的威严气势增添几许微不足道的注脚,至少我想对了一半。

    刚开始希德默思给我的房间位于最高层,足足容得下两倍半的他,而且朝向外面的半截墙壁可以用铰链拉开,并不是说龙的居所每个空间都庞大无比,也有我觉得合适自己的住处,所以当我必恭必敬地提出要求后,他震耳欲聋的笑声听上去满是嘲讽,因此莫名其妙地说:“很快,你就嫌它挤不进半只脚,然后连这个房间也让你觉得狭窄!”什么意思?我百思不得其解,就连晚饭的海蛇肉也没察觉,哦!真恶心,我几乎吐了大半夜。

    梅斯特罗培是个相对平静的地方,缺少人类使尔虞我诈和温情脉脉成为感情上的多余词汇,仅有很少几个奴隶身份的人类法师,每当我对年长者表示尊敬,希德默思就勃然大怒,连六个热心的云中巨人都好意提醒我不必纡尊降贵,包括自视为卑微人类的法师本身也对我畏缩地退避三舍,在他们眼里,没有张牙舞爪的我一样可怖,难道不是人类?

    希德默思的宫殿不过是梅斯特罗培可以忽略的小部分,除了云中巨人和奴隶法师,其他怪物每到傍晚都会离去,横渡一个小小的海峡借居在另外的荒岛。我估计梅斯特罗培仍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像希德默思一样,但是直觉令我明白,不会对我隐瞒太久。

    时间的流逝使我忘记曾经的朋友和亲密的人,希德默思向我保证他们已安然无恙,巨龙的自尊与谎言抵触,所以相信是真的,我不敢再三追问,况且知道是欺骗又如何,我插翅难飞,要孤身冲进黑魆魆的浪涛汹涌的海洋里吗?我的苦笑摧垮了一时的冲动。

    回过头来即便成功,我也无法再向朋友证明自己,在岛上的第七天,我的皮肤上生长出光彩夺目的鳞片,夸张的牙和爪也显露端倪,我的手可以轻易捏碎岩石,甚至一次无意中的哈欠将两只翼龙喷成石像和弱智,而此后的五官同样异常敏锐,虽然形容不确切,但我能够感觉到无法看见的东西,纵然是完全黑暗。我不再是我,或者说过去的自已一去不返。

    希德默思很满意,又有些急迫,他宣称我局限于“半龙”是他不情愿看到的,他正是因此才将我救出,否则何必煞费苦心,所以将举行一个危险的转化仪式,万一失误后果不堪设想。他表现得比我还不忍,我想这会不会是个计策,来诱使我心甘情愿地同意,短暂相处的经验,我对希德默思的独断专行已经有所戒备,这种和蔼可亲的态度要么是仪式的险恶程度出乎我的天真想象,要么就是他企图隐瞒其他的用意,无论如何,我没有反对的余地。

    这个仪式的复杂使我可怜的头脑晕头转向,希德默思的确别有用心,他先行施展的许愿术很快将我转变为完美虹彩龙,原本以为大功告成,但他意犹未尽地表示需要彻底检查,我恍然大悟到后面才是关键。接下来不休不眠地持续整整一周,我那硕大的身躯也精疲力尽,希德默思试图将某种本质从我身体内剥离,显然没有成功。第二次仪式不是没带来益处,可付出的也相当巨大,我失去大部分作为牧师的特性,和盖恩神断绝了联系,只剩下在术士范畴内施展神术咒语的能力,也好,现在的我有资格信仰人类的神吗,这算是聊以安慰!

    希德默思最终放弃打算,似乎彻底死心,我看得出他仍留有手段,只是不愿意不顾一切置我于必死的仪式,于是我不由生出一丝感激,虽然因为宿命而抱怨他。

    自从那时起,我学到很多。沙修斯是我的新名字,我仍然怀念欧帕斯,但过去的他逐渐模糊。我开始爱上现在的生活,疯狂地迷恋飞行,不受重力束缚,每天早晨从我的房间里直接冲向天空,找到任何可利用的上升气流,总是几小时几小时地盘旋和滑翔,有时候一个准确地俯冲,然后流畅地迅速掠起。每隔一个月希德默思会与我一同飞行,他在空中无法快速转向,习惯于缓慢而大幅度地转弯,然而我却不同,能在狭小的范围内机动性灵敏地剧烈转向,甚至倒着飞,希德默思说因为我很完美,但我不清楚完美究竟体现在哪里?

    我成为宫殿无可争辩的第二号主人,虽然拥有堪比成年龙的身躯,但实际年龄在希德默思眼里仍是幼龙,他向我开放梅斯特罗培其余的部分--龙之墓地:一个千奇百怪的场所。充满游荡的元素和龙的阴魂,以及到处都是硬化的龙骨,呈现出毛骨悚然的模样,对我而言它是安全的,可在里面发现不少财宝猎人的尸骸,对此我嗤之以鼻。

    最使我吃惊的是,龙之墓地的地理环境违背常识,各种地形应有尽有,山脉、峡谷、湖泊、沼泽和密林等等,这些单独的面积虽然只能用十位数的平方哩来计算,却具备最典型的特征,往往突然断裂的山脊下面倒映出湖光山色,或者某座丘陵让我联想到酣睡的巨龙。这些都不是海市蜃楼,终有一天同是我的埋骨之地,也将具化为昭示伟大的一类例证。

    我坦然地走过无害的骷髅龙和僵尸龙,他们空洞无物的眼睛令我意识到世间没有永恒之物,突如其来的转化使我变成龙类,也许命中注定,我居然心安理得。按照常理我应该可以活上十几个世纪--不可思议,不论今后如何,过去我是以人类的立场在生命最初二十年中成长发展,并保留着贯穿地意识、记忆和情感。然而我观察事物的角度和态度以及相应的准则,却受到不自然地影响,我极力抗拒,但单凭隐约体会到的一种模糊感觉,还弄不透关键环节,而且每当我向希德默思质疑原由,就如同询问我那非人类的父亲一样,含糊其词得只是一阵敷衍,若是再不肯放松地追问下去,所得到的就只有粗暴无意义的呵斥了。

    因此相对而言,我更亲近墓地的守卫者--一条太古虹彩龙的鬼魂,每月的例行看望是一件快乐的事,它教授我很多龙的知识,包括如何战斗和施法,这样说来我的术士天赋也是理所当然的了。但它循循善诱持之以恒的最大目的,是传达囤积宝物的观念,让我身体力行地去收集财富,的确,不能丝毫遏制的这种yu望在我膨胀的胸中蠢蠢欲动,使人哭笑不得。

    这段时间内希德默思很少过问我,他正在准备一项荣耀的计划。所以我乘机说服那六个云中巨人对我接近人类法师采取无视态度,他们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屈从于要求。

    幻化人形是件简单的事,我又变回原来的模样,同样的面容和四肢,但我是沙修斯。那些法师过去也许非常强大,甚至能反抗一头邪恶的红龙,可对于希德默思束手无策,从他们胆怯地注视我的担惊受怕的眼神中,我尝到一丝不悦的罪恶,以至于阴沉下脸,奴隶法师吓得魂不附体,所以我只是平淡地说话,不想让他们认为我和善的态度是虚情假意。

    我挑选上其中一个相貌酷似布伦姆的七十老翁,他看我不是拿他当食物而是面对求师问道的法师学徒,惊讶地合不拢嘴。但凡纯种龙类天生就是术士,很少有再去涉猎系统的魔法理论,更别提向人类不耻下问了,难道要我表白自己拥有一颗人类的心吗!

    一年以后我花费整天时间重新召唤魔宠--一只妖精龙,我决定还叫他伊恩,我之所以用“他”来称呼,是因为不然我自己也得是“它”,虽然我每天保持人类的体型吃人类的食物,不过伊恩却偏爱毒虫,没关系,反正我能接受,至少他不是贪食人类女子的血肉。

    伊恩色彩斑斓的鳞片与我很相似,但彩虹般的颜色完全凭反射,蝴蝶状的翅膀闪烁着白金的光芒,比利刃还锋利的牙齿使他不被轻视,易于抓握的尾巴总在不停甩动或抽打,每当高兴的时候就更加明显。由于对上一个伊恩的愧疚,我很宠爱他,他对此也十分清楚。

    淘气的伊恩会讲龙语与通用语,因此我在飞行中不会寂寞,他在后面紧紧跟随,尽管没有我的速度,倒是相当轻盈和优雅,不知是否受我感染,他并不特别在意过去的生活,只是很憧憬未来的日子,有时候他的机灵令我大吃一惊,显然他的聪明程度不亚于普通人类。

    我继续作为法师新手提炼自己的能力,人类法师习惯于我的态度不再战战兢兢,否则我会很为难,他们悉心传授技巧和奥妙,比布伦姆讲的要透彻和通俗易懂,可是该死,我真怀念他的装模作样,这时候他早该忘记我一心只为照顾那个受诅咒的外甥了吧!

    所以我不像其他龙类可以把更多时间花在休闲和睡觉上,而是汲汲于求索,梅斯特罗培的现在和未来看上去一成不变,可消磨光阴的只有内心的热情,哪怕用一辈子学习这神奇的魔法,与我而言又有什么损失,况且能压抑下我对财富的不自觉贪婪,我害怕这感觉。

    奴隶法师都是善良人,希德默思对他们的态度是苛刻而非残忍,久而久之我也就默认并淡忘这一事实,他们在我面前沉稳一丝不苟地进行实验,因而很少在失败后造成不可扭转的灾害,我赞叹他们的节制却又失望于罕见大场面,是,我老实承认,自己的胆量过剩!

    第三年过半的时候,他们已经能以平常心对待我,所以往往苦口婆心地劝我不必太过热衷束缚法术,总说这潜在危险。作为虹彩龙,我并不需要畏惧绝大多数异界生物,事实上只是单纯的兴趣问题,等到很快摸透那些低级没有智力的劣等魔族,不免无缘无故地深恶痛绝,开始尝试用召唤仪式役使一些中上等的下层界魔鬼或恶魔,这相当耗费金钱和稀有金属--例如绘制五芒星图案的秘银,我瞒过希德默思派人去大陆与佰恩德接洽,灰矮人朋友当然想不到一两年内成为他最大主顾的是我,那段时期连我本人对自己的心思都很生疏。

    龙之墓地的守护者倒是赞赏我的举动,它很欣喜地看到“进化顶峰最高贵的种族”奴役外层界的“炮灰渣滓”(按照它的说法),甚至不厌其烦地建议我不妨将恶魔的精髓磨成骨粉涂抹在早餐的面包上--定然好胃口,对此我当然坚决回绝,何况我仍有自知之明。

    守护者给我最难忘的帮助是教导我如何将魔法咒语从法术书中转而雕画在鳞甲上,我的厚重鳞甲足以保证文字不受抹拭术以及类似的魔法和超自然力量的影响,我也学会龙语施法的诀窍,将虹光喷射外的第二种日灼龙息附加在伤害中,这并非大多数同类所能掌握。

    龙类之主神是强大神力的卡洛斯,守护者生前就是祂的牧师,因为在龙类中仅占绝少数的虹彩龙唯一尊奉同样是虹彩龙的卡洛斯,至于中等神力的善龙之神银龙阿格妮丝、恶龙之神五色龙希律和审判龙神黯龙罗塔尔以及其他弱等神力的龙神,虹彩龙们根本只维持表面上勉强的礼貌。我从卡洛斯的教义中获得失去盖恩信仰的心灵补偿,但不愿意立刻改换门庭变成卡洛斯的牧师,在我看来那样未免厚颜无耻,虽然是恢复牧师能力的诱人捷径。

    与此同时希德默思终于进行他梦寐以求的尝试,身为龙类中最强大的种族,他过去对绝对存在的力量抱持可望而不可及的态度,现在却企图追求超越生死极限的办法,凌驾于死亡龙神柯鲁舍夫纳之上成为不亚于神祉的不朽存在,他、希德默思首先将成为半神或准神诋。

    希德默思将梅斯特罗培东北九十七哩的馥郁金香岛划归我管辖,这个十六万多平方哩的岛屿上渔猎为生的海妖精是原住民,擅长培植郁金香和潜入深海采集珍珠,我用小规模改善气候的法术并打退鲨化鱼人的攻击来和他们交换珠宝。而我的云中巨人仆人则指挥工人为我依山建筑宫殿,我有意塑成法师塔的外观,并将那几个奴隶法师解放到我的领地上由他们绘制奥术图纸,两个月后他们结算出的开销简直是天价,我不得不求助于希德默思。

    如果希德默思断然拒绝,那才叫合情合理,可他竟然应允,虽然很不情愿,毕竟忍痛割爱,我将奈伊斯的遗物水晶球抵押于他,而且不久以后诧异地听闻希德默思下狠心吞食了他一千五百年来的全部积蓄,我私下猜测这恐怕是他将我赶出梅斯特罗培的缘由之一,所以百般试探,不过连守护者也不告诉我究竟,它认为我并没准备好,可我一点都不明白。

    套用一句老掉牙的法师间俗语“经过二十一个月的艰苦劳动,我的法师塔终于完成”,我想如果真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也会淹死在无数唾星的海洋中,当然这并非故意的笑话,但我的新居的确拥有梅斯特罗培岛上那座宫殿的规模,亲眼看见它落成,奴隶法师们比我还兴高采烈,很多勤勉的法师奋斗半辈子也得不到属于自己的法师塔,而我却年纪轻轻又坐享其成,在羞赧之余索性顺水推舟将六角的分塔交由他们全权支配,在他们整晚无语泪流的感动中,我觉得有些人类和龙族是共通的,实际上因为他们法师塔对我才更有意义。

    火狩历1354年的花时之月1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季节,当时我在梅斯特罗培和馥郁金香岛已经生活了六年,从春分日开始便费心装饰我那日渐堂皇的法师塔,正沿岛上耸立山脊的外缘修建弧形围墙,以拱卫主建筑。那让我屡屡生闷的希德默思突然主动传信要我赶过去,带着三分不解和七分疑惑我遇见一位不速之客,骤看上去并不是个惹人注意的人类男性。

    恩瑞克·斯特芬斯自称是拥有龙学家头衔的博学士,脑袋很大肩膀却不宽,老年人色素沉积的皮肤稍微发红,浅色的直头发乱蓬蓬,修剪整齐的胡须已然花白,一只大鼻子因为海上风浪而伤风,说话嘟嘟囔囔,发k和r音时带着浓重的北大陆口音,敞领白衬衫外的罩袍应该是好料子,不过如今很肮脏,他以浑浊带点迟疑的目光打量我,抬起两只瘦长干瘪的爪子似的手朝我致敬,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他能认出人类形态下的我的真实身份。

    希德默思不愉快地要求斯特芬斯先生重述来意,所谓的龙学家作为奈森帝国杜米提欧皇室的代表,卑躬屈膝地恳求笃信完美平衡才是维系世间稳定的要素的高贵虹彩龙遏止科穆宁帝国、尼科亚王国和分裂份子三方联军的力量。的确,比起以善恶和气质区分的色彩或金属龙,我们通常趋向于绝对中立,而我从前的善良性格也像是剥落了一层光鲜的油彩。

    奈森帝国允诺的报酬优渥得近乎荒谬的程度,因此希德默思承认舍不得拒绝,他跟我直说,我要是肯去提瑞西大陆一趟,代替他解决这档子麻烦事,那么所有收入平分,包括斯特芬斯事先预付的款项--价值四万五千塔兰特的珍稀宝石和金币。我琢磨希德默思不光因为财富才动心,斯特芬斯蛊惑性的出众口才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促进作用,这个易忽略让人低估的角色或许值得我警惕,但表面上我立刻答应了,这笔资金也是我急于筹措的。

    这就是我象被一阵狂风吹回提瑞西的原委,炽炎之月2的头一天,我和伊恩(由于他的体型不适合藏在魔宠口袋,所以给他脖子挂上一条系着变形戒指的项链)踏上科穆宁帝国的海岸线,我将去的目的地不再是德瑞芬,下一站是尼科亚王国边境的希尔凡沙赫。

    --sharieusspeidel※※※

    从上个世纪起--斯特芬斯成见甚深地说--希尔凡沙赫就不是什么好名声的地方,除了风行的角斗比赛,再没有人类文化的主流经过。希尔凡沙赫在近古时期3是富裕的自由城市,政治上是尼科亚的忠实走狗。一二七九年曾因地震被毁坏,那时以后,希尔凡沙赫仿佛濒死的野兽,苟延残喘着风化成现在的衰败模样。偶尔也作为台曼山脉脚底的残垣断壁容纳北侵的尼科亚军队,肆意残忍的罪行。其他时候便听凭这死气沉沉如同孤魂野鬼的聚居地在北国寒风的吹袭下凋敝,只有怀旧的人还恋恋不舍地抓住昔日并不光彩的荣耀。

    斯特芬斯强烈的主观性令沙修斯厌烦,他不露声色地表示眼见为实。斯特芬斯于是侃侃而谈关于希尔凡沙赫人热衷的惨无人道的角斗比赛--这正是一种滑稽地垂死挣扎,怀旧心理在作祟,那些很明显囚犯或奴隶身份的角斗士未必心甘情愿,这不仅有违人道,而且为正派人所不齿。“用血腥来体现怀旧情绪可以说是最不能容忍的罪恶,是拿美化的不实历史作标准,以宣扬现在不合理动机的正当性。”斯特芬斯灌输道。“对希尔凡沙赫而言,分得尼科亚的残羹冷炙和掩饰自身的错误,已经成为可悲的惯性,来源于愚蠢的鼠目寸光。”

    可是斯特芬斯煽动性的言辞阻挡不住跃跃欲试的尼科亚军队,科穆宁帝国的夏季军团也翻山越岭即将抵达,这是开战六年来的第八次联合进攻,奈森军一直节节败退。

    “尊贵的沙修斯阁下,希尔凡沙赫就在您脚下。”当他们一行人横越台曼山脉在山麓的融水湖畔向下方俯瞰时,气喘吁吁的斯特芬斯说道。他们原本可以直接飞过去,但沙修斯希望亲身体验一下攀登的乐趣,他未言明的其实是对照与幽暗国度地底峡谷的差异。

    伊恩用一种轻蔑的眼光看待远方低矮的黑色轮廓,希尔凡沙赫虽然不如以往,如果跟商路两侧一般的居民点比较,仍属颇具规模的城市。然而对见惯梅斯特罗培和馥郁金香岛上的壮丽宫殿的妖精龙来说,只是近似于仆人或受驯养的怪物容身的程度。因为事实上他和沙修斯是同一体,连云中巨人以及其他的强大生物都以礼相待,所以不自觉养成骄傲的态度。

    “我不喜欢那里,相反高地上的森林倒不错。”伊恩把视线拉近。

    “这边的森林里可没小妖精。”沙修斯摩挲着十岁男孩外形的伊恩的黄金头发。“我很想找一个人,你当然知道,只是看看她,如果她没忘记我,六年毕竟不算短。”

    “那应该很容易,”伊恩不解地说,“我可以为主人占卜。”

    沙修斯点了点头,他的肯定只局限于伊恩的好意。当他重归出生的大陆,下意识地远远避开熟悉的地名。将思念从前同伴的情绪按捺在内心,偶尔过于流露才被心灵感应的伊恩察觉,在他们之间原本说话就是多余,伊恩猜想沙修斯爱慕那个“美狄娅”的心又开始活跃。

    “我们最好赶在中午前进城。”沙修斯刻意说。他回避的腔调,反映不愿过多谈论感情问题的尴尬。“我有些好奇希尔凡沙赫著名的角斗比赛,尽管你说得很不堪。还有多久才能到?”斯特芬斯目测一下距离。“要不了四小时。”慢慢地回答,虽然沙修斯只不过为转移话题才随口发问。作为自视甚高的资深龙学家,斯特芬斯至今也捉摸不透沙修斯。

    希尔凡沙赫有两重城墙,里层要高于外层,正对平原的一侧每隔几百步就矗立着圆形塔楼,上面还有特别设计的弩炮,沙修斯借助卓越的视觉能够清晰分辨旗帜上的吞婴蛇图案。

    “我们要去的是‘径直落地’旅店,在那里请允许我为您引荐一位格拉那达女巫4。”斯特芬斯突然说。“希望您会有好印象。”

    龙学家的意外请求令沙修斯困惑,直到伊恩数声呼唤他才举步跟上。尽管斯特芬斯长得一副无害的模样,但希德默思曾经意味深长地告诫沙修斯,龙学家不容易对付,这些专心致志的家伙太热衷于缔结与龙的友谊,最终再耍花招想控制龙,希德默思接下来的话就变成大肆吹嘘虹彩龙在龙类中的优越地位,以至于使沙修斯淡忘前面警告的重要性。

    他们趁早晨天气凉爽时出发,并且走出犹如散步的悠闲情调,结果错过在城里吃午饭的时间。当他们把乡村郊野的景致甩在城门外时,几乎已经可以喝下午茶了。

    希尔凡沙赫的防御结构,充分说明战争的痕迹有多深,架空的横桥连接内外城墙,底下是宽阔的环城河,包铁的硬木城门再用铁栅栏加固,看上去坚不可摧。密密麻麻的箭孔和矛孔后都有人头晃动,守门人的盾牌上同样刻着尼科亚王国的吞婴蛇徽记。

    这是闷热的午后时光,飘过台曼山脉的乌云酝酿着一场新雷雨,湿润的东南风将山后的热空气吹得郁积在城中。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铁索桥,用急促的步伐踏进城里。

    斯特芬斯首先打听到,尼科亚的努斯特拉王子率领的前卫一万五千人已经取代当地守备队在城墙布防,整个希尔凡沙赫的面积总共才有三平方哩半,人口也不比这多多少,然而却在以很难想象的认真态度备战。守备队包括老人和少年,他们划出防区、分开旗帜和献出忠心,主动为盟友维持城市的秩序,以及最重要的搜捕敌国奈森派遣的间谍。

    沙修斯、伊恩和斯特芬斯绕道五朔节广场,走过的街道崎岖坎坷,经常几匹嘶鸣的战马奔驰,他们为不被践踏,只能委曲求全地紧贴灰蒙蒙的矮墙--希尔凡沙赫的住家很少有经受得起当街开窗的风沙,弯曲的街巷狭窄且散发着混杂异味,载货马车与行人一同挤在路上,即便洗过澡的人也没闻见肥皂香。他们手持木杖驱赶恼人的飞虫,假如沙修斯先前对斯特芬斯的话半信半疑,现在则确认这是一生最漫长的等待经过。

    他们在五朔节广场了解到努斯特拉王子本人并不在城内,而且人人都心中有数,王子正满腔柔情地追求某位美丽的女伯爵--还是佣兵首领,根本没心思研究作战。就在前几天,这支军队才由附近的战场拉回城,所以休整期间王子赶往数十哩外的坎普欣领地献殷勤。


    那么美丽女伯爵的姓氏?颇有预感的沙修斯用几枚宝石向卫队的军官行贿--只有这些办法才敲开尼科亚人的嘴,军官带点暧mei的语气说似乎是“斯托尼”。但是,另外有个流亡科穆宁的瓦伦西亚公爵也摆出势在必得的架势,因此结果很难逆料,不过女伯爵好像心有所属,话说回来桃色不断的努斯特拉王子善于情急生智,很会翻新花样,而瓦伦西亚的公爵也可能挥霍巨资、讨得欢心,以保证女伯爵对复国后的他效忠,其目的或许仅仅是保护可怜的身家性命。联军本身就是这么回事:为瓜分利益明争暗斗,所以战争的进程才一波三折。

    沙修斯的控制法术生效,连斯特芬斯对此也感兴趣,不怀好意地微笑起来。他讥讽地说,尔虞我诈显然是这伙强盗的本性,人类丑陋面中古老的钩心斗角、欺骗、背叛和反目成仇,无疑不潜伏在联军脆弱的关系中,假如悲壮的奈森帝国暗地采取分化,无论科穆宁或分裂份子都可能临时与尼科亚翻脸,只是不屑于鬼蜮伎俩才宁肯光明正大地分胜负。

    “这场战争会自动结束的。”斯特芬斯用下结论的语气说。“不管怎样,所谓的尼科亚人作为主人的历史已经烟消云散,这过时的联军--什么叫嚣复国的分裂份子、科穆宁帮凶--本来早就该下无底深渊。自然,用魔法打开下层界通道让魔鬼、恶魔消灭品质好不到哪去的联军最适合,却不如在背信弃义的喜剧中落幕来得精彩,一切都以死亡为归宿。”

    基于沙修斯不耐烦的提议,他们决定去落脚的径直落地旅店,这名称怪异的宿处座落在希尔凡沙赫西南角偏僻的小巷中,内部虽不豪华却很整洁宽敞,由于没有朝阳的窗户,三点钟就打开煤油灯。年轻女侍盯着沙修斯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以至于怠慢其他不满的客人。

    径直落地的餐厅就连着厨房,一面刷白的墙相当于过道,几个用牙磨烟斗的旅客对桌上的兑水蛇麻子酒叫苦,埋怨这根本不能喝,但希尔凡沙赫的穷人就喝这种酒精。

    沙修斯他们吃完简单的午餐(伊恩也不得不屈就于黑面包和土豆泥),听说科穆宁军队刚开始进城,便出去作观察,斯特芬斯也暂时不提要见面的那位格拉那达女巫。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斯特芬斯说。“科穆宁的军队是彻头彻尾的屠夫。”

    沙修斯用惊异、亢奋的眼神望向跟着鼓点节奏前进的远道而来的士兵,这些人比当年葵林洞里的敌人要精神抖擞。他们站在某座废弃宅邸的露天平台上看列队行军,城墙背面矗立塔楼的巨大阴影替他们遮掩烈日。斯特芬斯将他的凉帽夹在腋下,身穿白色的亚麻衫,不住地拿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沙修斯双手撑住摇晃的木柱,毫不理会龙学家的攀谈。

    露天平台前的街道上,科穆宁帝国的持剑步兵身穿锁子甲、戴尖顶护鼻头盔、插上染红的鸵鸟毛、一丝不苟地披着白色斗篷,正从人山人海的围观平民中往五朔节广场走,一边朝向军队欢呼抛撒花瓣的人群注目致意,同时举着红黑二色无喙无爪小鹰旗帜的旗手,把三角旗缠成交叉的唇形圣十字,连同旗杆一齐掷到半空然后耍出花式的动作。

    “很有趣,”沙修斯说,“我觉得有点吸引人。”

    “吸引什么?我的阁下,他们干惯了这种活计。同一套把戏一路耍到这里,甚至还嫌炫耀得不够,别看那是只雏鹰,也能把人生生撕成碎片。”斯特芬斯说。

    “啊,斯特芬斯先生,你要明白,我好奇的是那层铸铁下的士兵和你们国家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同。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屠夫,假如穿日常的衣服走在希欧琴5的皇家大道上,说实在的,你能把他分辨出来吗?不要告诉我你真这么明察秋毫。”沙修斯不由得说。

    “您说得没错,我还没这好眼力。”斯特芬斯很服气地承认,然后话锋一转。“即便是女魔,在主物质界也会变成诱人的模样。您看他们排成大队走来走去,一路上风风光光,然后去杀人,像破坏一切地狂风横扫属于我国的土地,后面留下残破的痕迹,这一切都只是让衰老的尼科亚争取最后一点名声,而且居然胆敢声称为了正义!”

    “瞧那骑兵的胸甲,上面刻着喷火的红龙头。”伊恩嚷道。这是科穆宁诺尔韦德侯爵家的纹章,马上的骑士听见人群的喝采于是把双手剑抽出来挥舞,更博得一片吹嘘和掌声。

    斯特芬斯用凉帽挡住斜射的阳光,接着说下去。“他们跪在战神斯特坦的圣殿前接受祝福,我本来不相信他们有信仰,但我亲眼看到他们借用神的名讳滥杀无辜,我就知道他们崇拜的偶像的名称--死神尼柯禄,可是这样一来,我揣摩他们连死神都不怕了。”

    沙修斯瞟了斯特芬斯一眼,感觉气狭的老人很可笑。“我六年前和科穆宁士兵交战,杀了他们不少人,背地里被咒骂的次数大概和你口中的一样多,那边或许有你的支持者。”

    “科穆宁军队与虹彩龙之间的战斗,为什么我一无所知?”龙学家大惑不解地问。

    入城式结束时,天边已经闪起紫红的暮色,从五朔节广场到到大角斗场短短的几哩路,希尔凡沙赫在此刻的沙修斯眼里也只能算是村庄,拥挤的人群缓缓沿狭窄积水的街道摩肩接踵地次序移动着,兴高采烈地谈论期待已久的比赛,这百无聊赖的季节里唯一的娱乐使人们淡漠欣赏之余的血腥程度,一边高声投下赌注,一边肆意谩骂不中意的选手。斯特芬斯只抵到六尺二寸的沙修斯的肩膀高,在人海中随波逐流,不止一次被挤至墙角,他不得已紧紧拽住沙修斯的胳膊,沙修斯冷冷地回头注视,并没有将他推开。“一群野蛮人。”龙学家说。

    “我的天啊!”当他们在角斗场豪华的消费看台前坐下时,和下方免费的坐席形成鲜明对比。“连砂土都是赭红的--我怀疑希尔凡沙赫的人都来了。”沙修斯断断续续地说。

    “中古时期牺牲者的鲜血也沉淀在泥土底下。”斯特芬斯愤怒地说。“包括战俘!”

    希尔凡沙赫的大角斗场是几个世纪前的名胜,当年的建筑师采取的设计风格如今已无人师法。半圆的露天场地的弧线上布置着阶梯式座位,在锯齿形的内沿旁,深深的输水沟渠隔开角斗士和看客,这一切都监视在红砖砌成、五十尺高的塔上,与平行的四个出口几乎垂直。平常这是市议会处决犯人的场所,斯特芬斯含讥带讽地说这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炽炎之月的争斗之神霍赫降临节,在血色夕阳的照耀下拉开帷幕,角斗场喧哗的狂热平民,都在座位上站起来拍手跺脚,当他们看见栅栏里的角斗士时,愈加欢呼雀跃。主持角斗的霍赫牧师身穿锈红色轻薄精细的无袖长袍,系着黑色紫镶边的披风,头戴装饰金锈和宝石的冠冕,走上用色彩斑斓的旗帜和彩纸点缀的主裁判席,在人群不断欢呼以及很多铜管乐器的奏鸣之下,平地变出数十只猎鹰,把它们放飞到空中,然后形成霍赫的燃烧铁拳之圣徽。

    最高处的消费看台上云集着希尔凡沙赫的权势人物,都用不屑的目光瞪着沙修斯他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怎么值得您容忍!”龙学家说着,无缘无故地笑起来。“撕裂他们的皮肉,吮吸他们的鲜血,让他们献上年轻女子做祭品,令他们臣服并五体投地,巨龙的尊严岂容如此轻视。”斯特芬斯差点要吟唱起来,但狡黠的目光始终捕捉着沙修斯的面容。

    “有必要吗?我承认他们的表现叫人恼火。”沙修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可我不会因为他们无视我的态度就杀人,我不是喜欢干这勾当的红龙。”

    “哦!我的大人,您真是仁慈得让我自惭形秽。”斯特芬斯低下头行了一礼。

    角斗场安静下来,凝聚成一种肃穆。一辆足以陈列在展览馆的双轮战车,由六匹全套具装铠的战马牵引着进入宽阔的场地。后面尾随着辅祭装扮的十二名年轻人,排列两侧将战车用掌心的火种点燃。“小魔术一类的把戏。”伊恩说,一面用手指在空中画出自己姓名的发光笔迹,接着不以为然地一口气吹散,偶尔注意到的其他人向朋友使了眼色。

    火焰战车围绕角斗场跑开,马匹优雅地并脚踏出步伐,逐渐在厚厚草垫铺成的弯道上加速,伴随它的奔腾,一道熊熊的火焰轨迹延伸开,草垫也剧烈燃烧,跑完一圈的马匹和战车毫发无损地穿行于翻滚的火浪间,轰隆的声音促使人群沸腾,气氛越发高涨,纷纷赞颂起霍赫的名讳,一个个手舞足蹈、汗如雨下,油光满脸的表情看在沙修斯眼里既可憎又发笑。

    悬挂在台曼山脉的落日没入山脊下,天空的颜色加深,柔和模糊的昼夜分界线将巨大的阴影笼罩上希尔凡沙赫,城里响起报时的钟声,霍赫牧师宣布角斗比赛正式开始,一直准备的乐队于是吹响风笛,发出沙哑苍凉的乐声,不经意地打动冷眼旁观的沙修斯的心。

    他回忆起美狄娅凉爽细嫩的手指曾经摸在脸上,再想到下午打听来的消息,不知不觉踌躇难安,恐怕六年中改变的不光是他一人,而且说到底他根本不具备再要求别人的权力,提到放弃,也许错过的机会就该让他后悔,为什么当初任凭希德默思摆布!

    比赛场的吵杂叫骂将沙修斯拉回现实,火圈照亮的中心,十六名角斗士捉对搏杀,他比较在意的是靠近的两人,其中一个使用盾牌和巨剑,交替进攻或防御,对方则左手拖着坠满倒钩的刺网,单手挥舞三叉戟应战。沙修斯发现居然是位漂亮女性,年龄在18~19之间,黑色波浪式的头发,高高的颧骨,尖俏的下巴,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优雅的身形套着一件未加裁剪的兽皮,细细的腰上束着铁扣的灰腰带,如果这完美的体态还不引人注意,那狭长的瞳孔、手臂上小小的角质骨刺就显得太突出了。沙修斯突然领悟,这个娇媚的雌性生物可能来自其他位面,一旦想到这点,她的魅力便平添了一种异国情调的神秘和泼辣。

    女角斗士的刺网在手中打旋,利用三叉戟的长度优势将对手的攻击滴水不漏地挡回去,对方被逼后退,愤怒地用护住头部的盾牌撞击女性,女角斗士起错了步,不由自主地转身跌倒,对方趁胜追击,但被抛出的刺网缠住,短且锐利的尖钩划破皮肤,微小却数目众多的伤口扯疼眉毛,他大叫着挥剑去砍,然而巨剑纹丝不动,女角斗士用三叉戟将对方的武器卡住后,左手扔掉刺网,迅捷地从绑在大腿的皮带上抽出一把匕首,拨开盾牌切入对方的脖子,男人嘴里吐着混合气泡的血沫,头部耷拉下来,一声不吭地丧了命。

    “他在犯规,该受处罚!”沙修斯听见一个激动的声音嚷道。

    那是在他们下边六排免费席坐着的胖男人,光秃秃的头顶,挥汗如雨,看他咬牙切齿的态度,肯定在死人身上投下重注,所以现在失望得恼羞成怒。

    “不,不,没人说她犯规。赛文,我看她像个女的,瞧那身材,我敢打赌一定是个标致姑娘,只要角斗结束她还活着,我一定倾家荡产买下她,我发誓!”

    那张侧过来的脸长得像猴子,朝着前一个同伴快活地喊道,大概是唾星飞溅,叫赛文的胖人不满地用手背撸把脸,然而好像已经如愿以偿的家伙还得意忘形地挥舞拳头,被坐在上头凶狠的人一阵痛斥。“白痴,就算是女人,你是什么东西,那得归我们将军。”

    那猴子似的脸又掉过来,沙修斯还可以看出他双颊通红。“别以为是军官我就怕你,想打架我奉陪,你先脱了那身乌龟壳,了不起我--啊!”他又挨了一巴掌。

    “你敢打人!还亏白天我欢迎你们!”胖子为朋友叫屈,也上去扭打。

    免费席上秩序大坏,下面的平民拚命捡起任何可拿的东西往上砸,很多人煽风点火唯恐不乱,角斗场中的声音更大了,形成遍及一片的疯狂骚动,很多无辜的人也身不由己地卷进去,因为不齐心协力那就是叛徒。在劈头盖脸的打击、意料之外的混乱局面下,科穆宁的士兵使劲推开平民,用胳膊捶打下面人的头,还有拔出阔剑威胁的,最先的肇事者猴子脸已经被踩在脚下,勉强翻起泛白的眼珠,也许他将成为争斗之神纪念上的第一个争斗牺牲者。

    “杀人凶手!”看到同伙一张扭曲变形的丑脸,胖子胆怯地尖声高叫,脚软无力往后摔倒,他或许想逃之夭夭,可旁边和身后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科穆宁士兵真的动手杀人,义愤填膺地向“杀人凶手”声讨,距离远的人更是以讹传讹,年轻人脱下硬底鞋往上递,年岁大的使劲打气。暴躁强壮的巨汉挤过狭窄的走道朝科穆宁士兵靠近,一直冲到铠甲堆里,就消失没再出现。免费席位上立刻挤满人,嘶哑地咒骂、狂热地伸出拳头、互相压着肩膀。完全晕头转向的科穆宁士兵在慌张中退无可退,只好晃动武器、抱着脑袋,扯直喉咙的辨白无声无息地淹没在人海里,有的被拔去头盔的翎毛,甚至连头盔也揪掉。在一处空出的石阶上,几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正在猛踩从上面掉下来的“敌人”,士兵半跪在台阶上,断裂的鼻梁流淌鲜血,少年不顾对方忍耐至极限的讨饶,仍一意孤行地拳打脚踢,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痛快的游戏,士兵忍无可忍,发怒地把少年们的腿砍断,抱着伤处号啕大哭的少年更激起其他人的仇恨,士兵立刻被人多势众的平民夺去武器,抬起来一直扔进深水渠里。

    “神啊!究竟怎么回事?”消费看台中也不免恐慌,有人用发抖的声音说。

    “一群愚昧的民众,”斯特芬斯低声说。“也不看看那女的是什么!阁下,您那锐利的目光一定看出她是提夫林吧!”龙学家刚才用远视术仔细鉴别过。

    “我想--”沙修斯把要说的话收回头。“现在角斗也没什么好看的了,等下面的人散了,我们就走。斯特芬斯先生,这的确是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角斗场中间的火圈昏昏欲熄,浓烈呛人的烟被风吹得四散,里面只剩下女角斗士,脚边赫然躺着其他十五具尸体。沙修斯好奇得目不转睛,有那么刹那工夫,提夫林一对吃惊的眼眸转到他身上,略微停顿片刻,然后又警觉地注视着一群冲上观众席的士兵。

    惊悉严重事态的科穆宁军队的将军,派出一队士兵闯入角斗场,解救他们的袍泽,凭借武装镇压下局面,从混战中解脱的受伤士兵才互相搀扶着蹒跚走下台阶,当初惹是生非的军官头破血流,一只胳膊也骨折,垂头丧气地被抬走。奇迹般幸存的胖子在看到这个满脸鲜血的家伙时,缩着头藏进人群中,唯恐被当众认出来,活脱脱一副小丑。

    只有消费看台没被士兵骚扰,领头的军官在朝几个发问的权威人物致敬后,小心翼翼地替他们开道,男人们手挽着女士,鱼贯地拾级而下,走到拱形门廊,转入专门的出入口。在席次上只剩下三人时,军官对沙修斯他们也无动于衷,并未刻意询问身份,礼貌地一欠身,就撤走了所有人,直到没剩下一个士兵,角斗场才又在赌咒泄愤中喧闹起来。

    “是时候了,斯特芬斯先生,”沙修斯说,“趁那些人再度聚集之前,我们得走。”

    “您说得对。但是角斗比赛好像还没结束,看!又有几个人跑到场子里,倒不像是角斗士,不对!他们被提夫林刺倒了,我懂了,她想逃跑,阁下!”龙学家把每段句子都分开来说,最后几个词汇尤为大声,使沙修斯猛地一愣。

    骤然之间,底下的人群由于惊讶而任凭手无寸铁的女角斗士(她怕拿其他武器耽误时间,三叉戟又太笨重)跳过水渠,一下子纷纷后退,把正面空开。他们看到后面追来的奴隶贩子瘸着腿,忍痛叫喊拦下那女人。一个自告奋勇的中年男子自恃膂力过人,张开双臂挡住去路,提夫林一跃而起,迅雷不及掩耳地挥出手背,重重击打在男人的后脑,他闷哼着倒在地上,于是女角斗士故意残忍地瞪住旁观的平民,流露出深沉的杀机,人群因此惶恐,也被提夫林火光下闪烁着金色的眼睛和角质骨刺吓呆,机灵的人赶忙生硬地闪开。

    这一空档已经足够两三个奴隶贩子吃力地赶上,以众欺寡的家伙不由分说,就挥剑直接砍向女角斗士。提夫林猫腰站在那里,紧盯着划亮的光痕,然后朝着人堆里躲闪,她还有机会顺脚绊倒最近的对手,奴隶贩子脚下站不稳,趔趄着栽倒,额头刚好磕在台阶上,汩汩地流出血来。人群跟着女角斗士分散,瘟疫般的避开灾星。剩下的两个奴隶贩子默契得朝女性交错刺杀,而她机警地始终保持长剑无法威胁的距离,并且寻隙劈手夺过,很快占据上风。其中一个敌人被割破脸,另外的已经奄奄一息,女性退走后,有人把他们搀扶起来。

    角斗场底下的通路被密密麻麻的观众堵塞,提夫林的头左右来回急急地转动,现在孤立的处境一览无遗,脸上焦虑的神色只因为找到高处的新出口才暂时被希望冲淡,她朝面对自己的沙修斯奔过去,但是听见拱门里面也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因此绝望地发出一声失落的低音,刹不住的步子险些撞上沙修斯,她或者凭直觉认为对方没有危险,似乎不再防范,直到惊讶地被沙修斯抓住胳膊才使劲挣扎,然而无济于事,他的力气叫她不敢相信,垂头丧气的她长剑掉在地上,湿润的眼睛里突然冒出惊恐的光芒,也许她“闻出”沙修斯身上不一般的气味,一种彻底压倒她所有感知的畏惧。

    沙修斯主动给予帮助显然出于冲动,但他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决定的人,他朝女性露出安抚的笑容,示意她不必将自己当作敌人,女性兴奋地抓住沙修斯的手又多疑地随即松开,在伤心的空虚过后,一切发展得竟是那么迅速、那么顺利,也可以说容易,她自由地出现在星光闪耀的街道上,离角斗场很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花时之月:六月。

    2炽炎之月:八月。

    3近古时期:火狩历971年至1258年阶段。

    4格拉那达女巫:神秘蔷薇姊妹会成员的私下称呼。神秘蔷薇姊妹会简称蔷薇十字会,因为这个组织的标识是十字交叉的卷轴和鹅毛笔。蔷薇十字会是格拉那达的精英女性施法者协会,成员大部分信仰爱神阿波丽娜、魔法女神阿蒂娅和死亡与魔法女神梅瑟莱娜(传说阿蒂娅是阿波丽娜和梅瑟莱娜的母亲)三者之一。

    5希欧琴:奈森帝国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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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希尔凡沙赫的降临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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