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勇正在家中院儿里磨刀,他两个弟弟,一个比他小一岁,一个比他小三岁,在旁边坐着,一脸羡慕地看着哥哥。
覃老爹没上过私塾,往上数三辈子,也都是泥腿子出身,当年在一户大庄户人家为奴,总是被主人家骂“狗噙的东西”;
后来野人入了关,主人家被野人屠了全家;
覃老爹就带着婆姨和仨孩子躲进了附近山林子里,那会儿一同躲进去的流民很多。
颠沛流离之后,
燕人打赢了野人,有燕人骑士来接引躲藏的流民去雪海关,覃老爹带着一家老小就去了。
点名造册时,覃老爹挠挠头,他还真不晓得自己叫啥名字,甚至连姓都不晓得,只是有些憨傻地说主人家都叫自己“狗噙的”;
得亏当时负责造册的文吏心善,没稀里糊涂地就这般随意上名填姓,而是帮忙改了个“覃”姓;
就这样,
原本叫“狗噙家老大狗噙家老二狗噙家老幺”的仨儿子,
被那名文书依次取名:
覃大勇,覃二勇,覃小勇。
覃老爹带着一家老小在雪海关生活了几年,覃老爹人木讷,但种地是一把好手,曾参与栽培土豆,被一位盲先生点名表扬,赐予了标户的身份。
仨儿子,也都在雪海关的学社里上过学。
上了学之后,
老覃家和那位文吏就开始走得很近了。
尤其是仨孩子,逢年过节都会主动从自己家里带点儿东西去看望那位文吏。
以前没文化,不懂;
上了学有了文化后,才一阵后怕。
要不是这位文吏心善,天知道哥仨这一辈子伴身的名字得被自家亲爹带偏到哪里去!
后来,那位文吏就认了仨孩子当干儿子,更是将自己的闺女,许给了覃大勇。
主要还是因为覃老爹自己得了标户身份后,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再者,覃家仨儿子,走上正轨后,是不会太差的。
再之后,
王府搬入了奉新城。
老覃家没入奉新城,而是被安置在了奉新城西南位置的晋安堡。
晋东这些年的发展体系,是以奉新城为核心构造的扩散区。
所谓的“堡”,则像是乡镇的代名词,也可以被认为是屯垦所。
一座堡,里面的正规士卒可能就十几二十个,但下面的屯垦户少说也有个四五百,这人口,也就轻飘飘的数千往上了。
每隔一段时间,堡里的士卒会领着屯垦户内的青壮进行操练,一般而言,除了标户聚集的屯垦所会组织骑射军阵这种正规操演,其余大部分屯垦所里也就是个意思。
一个是正规战兵的预备役兵员,一个是辅兵甚至是农夫的预备役,所需要投入的程度自然是不一样的。
一个标配的屯垦所,有四个“官吏”负责;
其一,是堡寨校尉,负责防卫以及训练民夫,因直属奉新城,所以地位最为超然。
其二,是屯长,相当于是地方的村长一类,同时兼顾屯所内的驿站。
其三,是农长,一般由有经验的老农担任,负责教导大家种田,新培育的种子以及肥料的制作等等方面,需要这类技术型的农夫下沉到基层;
覃老爹就是这个职务,而且时常得往返奉新城开会,吸收和总结经验教训。
其实农家古来有之,毕竟民以食为天,重农是标配,但王府这种成系统成建制的,还是头一遭。
最后,则是文书官,负责向屯垦所里的民众们宣读王府下发的告示,宣读王爷对自己子民的讲话,同时还要负责接待一些类似“社戏”的巡演,差不离算是其他地方的官学的“教习”。
只不过虽然大燕自先帝爷时就开始以科举取士,但晋东这里却一直对“四书五经”不是很在意,每年也是有一些读书人会从晋东去往颖都那里赴考,争取得到一个功名;
但数目很少很少,近乎到可以忽略不计。
主要是因为晋东学社里出来的学生,最优选择是入王府下的衙门任职亦或者是入军中,其次还有作坊和弄所,再辅之以标户身份作为奖励,这些需要上进的人口,有着充裕的去处,不用拔剑四顾心茫然。
其实,不仅是晋东向外求科举的人很少,每年读书人主动进入晋东的,反而很多很多,毕竟比起科举的蹉跎和独木桥,稳定安生的差事,自身的用武之地,其实来得更为香甜。
“吱呀……”
家门被推开,覃老爹虎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覃大勇继续磨刀,
二勇和小勇直接朝着老爹跪了下来。
昨日堡寨校尉造册,全户里得出一个男丁,虽然这是每年都会有的例行之举,就像是操演一样,但昨日现场的氛围,明显不同。
一些老人已经察觉到……可能要打仗了!
全户的意思是,一家的成年男丁至少或者超过两个;
在晋东,成年男丁的定义是十四岁。
这就可以保证,在抽调出一个男丁后,家里至少还能留有一个男丁负责生产。
覃家是标户,晋东律法,凡标户,王有诏,必出丁;
这个“丁”,指的还是战兵的意思。
按照以前的训练和分配,甚至连你的兵种都早就定下了,同时,还得自带甲胄兵器以及……战马。
另外,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有自备一部分干粮。
自雪海关创建标户制度到现如今,标户兵,已经成为王府下辖的真正战力,每一镇兵马都是以标户兵为基础核心;
承平时享受着各种让人眼红的待遇和福利,等到真正要开战时,标户理所应当的披甲冲于第一线。
而在覃大勇报名后,二勇和小勇,也报了名。
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能选的上,因为自家老爹在这晋安堡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校尉大人肯定会知会自家老爹的。
覃老爹的脸,一直沉着;
而这时,孩子们的娘,则坐在屋子里,她是个没脾气的主儿,以前丈夫孬时,她被称呼为“被狗噙的”;
现在丈夫不孬了,她的性格还是改不了,爷俩的事儿,爷俩自己弄,她就靠着窗户,为老大纳鞋底。
覃大勇磨好了刀,对着刀面,吹了吹;
他知道自家俩弟弟渴望陪着自己一起出征,晋东男儿其实都在苦盼着机会,但他毕竟是长子,他出征了,家里留着俩弟弟,自己也能放心很多,所以,他没帮弟弟们求情。
这时,门口来了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一名堡寨士卒。
覃老爹转身,走到外头,塞银子。
“大人,大人,我家校尉说了,记账就是了,记账就是了。”
“这不成,这不成,哪能贪王爷的东西,哪能贪王爷的东西!”
覃老爹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晋东王府下辖的产业实在是太多,所以,在晋东,公家的东西,也就叫王爷家的东西。
“大人,这不算贪,到时候挂你俩儿子头上就是了,本就是应该的,我家校尉还说了,他敬佩大人,另外,也请大人放心。”
覃老爹听到这话,这才长舒一口气,点点头,走到车旁,从车上拿起两把刀,又拾起两套皮甲。
往家门走时,跨过门槛,东西实在是沉重,
“噗通”一声,
覃老爹摔了个狗爬,东西也散落了一地。
儿子们马上跑过来搀扶起爹;
覃老爹嘴唇摔破了,在流血,但他不以为意,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刀和皮甲:
“前阵子去奉新城开会时,爹就猜到像是要打仗了。
挺好,
挺好,
你们爹我做了大半辈子的狗噙的货,
其实早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就怪咱那王爷,就怪咱王爷啊,
让咱做了这些年的人,
呵,
回不去了。”
覃老爹看了看自己身前站着的三个儿子,
道;
“徐官儿的口才,爹比不上,爹也嘴笨,讲不出什么大道来来……”
徐官儿是覃老爹对晋安堡文书官的称呼;
“但搁以前,两个村子争一口井,也讲个帮亲不帮理呢。
王爷要打谁,咱就帮着王爷打,
打死那帮狗噙的!”
……
晚上,老娘没睡,烙了一夜的饼。
其实,这个晚上,晋安堡大部分人家晚上,都在冒着炊烟。
而相似的情况,其实在晋东大地上,许多个堡里,都在发生着。
早晨,
覃大勇牵着自己的战马,自己的甲胄以及自己俩弟弟的皮甲,都被他挂在马鞍上。
至于娘的烙饼和咸菜,以及衣物这些,被俩弟弟背着。
覃老爹没出门来送,老娘则是继续依靠在窗户边,看着自己仨儿子出了家门。
一辈子性格懦弱的老娘不敢责问覃老爹为何要再送走俩小儿子,只能自顾自地抹泪。
“哭啥子哭,莫哭。”
“我担心孩子们,这上战场……”
覃老爹倒是光棍得很,
嚷道:
“战死了王府给咱下白花,那也是一种光彩,死得有个人样!”
……
覃大勇和自己俩弟弟站在晋安堡外的空地校场上集合,这里,已经聚集了差不多八百多丁。
张校尉挎着刀,
站在校场的土台子上,目光巡视着下方。
两边,文书官正在做着清点。
“标户兵,出列!”
张校尉喊道。
覃大勇将弟弟们的皮甲自马鞍取下,递给了他们:
他是覃家标户的战兵丁,自己俩弟弟没经过系统训练,所以不能算标户兵,但不出意外的话,会被安排进辅兵序列。
“你们乖乖听上峰的话,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军律无情,知道么?”
“知道了,兄长。”
“嗯,不要怂,记住,往前死的,回来爹娘有恩荣,也能光耀门楣,往后死的,只能给家里蒙羞,晓得不?”
“是,兄长。”
“放心吧兄长,我们不做孬种。”
覃大勇吩咐完后,牵着自己的战马出列去前头集合。
他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自己接下来很难再和自己这两个弟弟在战场上碰面了,标户兵是出战主力,辅兵们则哪里都可能被安排去。
只能在心里希望等战后,自家兄弟仨人,都能平安回家吧。
晋安堡的士卒,加上近五十名标户兵,在副校尉的带领下,开始着甲准备,没多久,这一队骑兵就先行出发离开了晋安堡,赶往属于标户兵的集合点。
而张校尉,则将带领余下的这大几百号丁,作为辅兵和民夫营,向他们的集合点行进。
……
穿上甲胄后,覃大勇觉得有些闷热,但没有上官的命令,擅自卸甲是重罪;
晋安堡不算标户聚集的堡寨,有些大的标户堡寨,六千户,其中标户就有半数,能出标户兵可及五千。
经常是兄弟一起,父子一起上阵入列。
那种堡寨,已经不能算是堡寨了,军营的氛围更浓厚一些。
出发的第一天,覃大勇一行自晋安堡出的标户兵去了附近的一个大堡寨集合,翌日上午,集合了大概八百标户兵规模的队伍,开始在一名千夫长的带领下,向另一个集合点集合。
像是滚雪球一样,去往下一个地方后,部队的规模会扩大,等到了距离奉新城很近的一座前不久刚立的一座县城时,覃大勇所在部队的规模,已经到达了三千,皆为骑兵!
在这里,他们要经过一个更为细致的流程。
军中的文书会仔细地查验每个人的战马、甲胄、兵器情况,同时还会配发标准袋的炒米粉肉干儿以及药物。
甲胄、兵器不合格的,可以从军武库里替换;
战马不合格的,也能领到健康的战马;
这些,不是无偿的,都会被文书们仔细地记录下来,因为没能保管好或者说,身为标户兵,没能将这安身立命的家伙事准备妥当,这本身就是你的失责;
王府会给你补,但补的这些,等到战后算军功时会被扣除,而如果没能获得足够的军功,则可能会被治罪,严重的,会被剥夺标户的资格;
另外,用市面上很贵的香皂给标户兵们一起洗大澡,也算是王府的老传统了。
一大堆老少爷们儿,排着队,脱光衣服,进去洗刷自己,可谓壮丽的景观。
一来军营之地,卫生做不好很容易酿出传染病,导致非战斗性减员;
二来负责勘察士卒的军官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检查这些标户兵的身体状况,若是身体有问题的,亦或者是腿脚崴了这类的,只要你人到了,就不会给你治罪,但可能会被下发到辅兵层级里去。
当然了,若是你身体有些缺陷,但骑射本领依旧没问题,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能力,也是可以过关的。
覃大勇洗好了澡,想去将从家里带来的内衬换上去时,却发现前方军需官那里正在发放衣服。
大家都光着小弟,
排着队,
一个一个地领衣服。
覃大勇也领到了一件,这衣服摸起来很舒服,料子很柔和,应该还很透气,穿起来后外头再套上甲胄,肯定会比以前舒服;
最重要的是,受伤后,这衣服的料子很适合撕扯下来包扎伤口止血。
换上衣服,穿上甲胄,挎着兵器,重新归建;
一般来说,标户兵的伍长、什长,在原堡寨里就有的,不会变动,大家成了一个个小集体,进入一个新的大集体;
随后,是进食。
军中的大灶饭煮了出来,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对于军中士卒而言,闻到这味道,就意味着自身身份的清晰转变,正如归乡时,闻到阿娘的饭香一样。
校尉官开始巡视自己的麾下,重申军律。
等到快入夜时,参将大人开始讲话。
晋东是有常备军的,比如奉新城的驻军,比如雪海关、镇南关以及那范城的驻军,这些就是常备军,不会卸甲;
但泰半,还是像覃大勇这类的,平日里会操演和从事生产活动,开战前征召的标户兵。
对于他们而言,大概也就是百夫长不会变,但百夫长上头的校尉,外加再上面的……以及参将大人,可能每次都会不一样。
至于是否会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问题,有肯定会有,但问题不会很大,毕竟现如今晋东的标户体制依旧鲜活,人人渴望上战场杀敌建功,闻战则喜,大环境水准在这里,也就是下限很高。
事实上,标户制度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分解消化掉了很多山头,就是连前些年进驻晋东的李成辉部,也被进行了标户化拆解,
毕竟,在这里,
军中真正的山头,是且只能是那一座王府!
参将大人正在做着训话,
因为每年都会举行这种大集合,有时候一年还会举行两次,所以类似的话听多了,就有些……没新意了。
覃大勇和大家伙挺直后背盘膝坐在地上,其实大家现在都在等待着这次集合,到底是哪位将军挂帅,待会儿,会升起哪面将军的帅旗。
参将大人的训话终于结束了,
亲卫们抬着旗杆上来,
马上将会由参将大人亲自立帅旗,下方的士卒们也就将明了这次他们将归于哪位总兵大人麾下,亦或者叫明晰这场即将来临的军事行动到底由哪位将军负责指挥。
相似的一幕,会在附近的另外几座集合点的军营里同时上演;
而当参将大人将帅旗立起时,
覃大勇当即攥紧了双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确切地说,是在场所有士卒,全部内心一滞,随即,神情因兴奋而显得有些狰狞。
王旗,
王旗,
王旗!
这意味着,
这一次,
是王爷,亲征!
王爷本人并不在这里,王爷也不可能同时现身这么多军营,但在军中,见王旗如见王爷本人。这些年来,军中的礼节规矩早就做了一步步的细化。
王旗已立,
下方所有校尉同时下令:
“起!”
原本盘膝而坐接受训话的士卒们全部站立。
参将大人站到大家伙前列,面对王旗,单膝跪伏下来:
“末将奉王命已集结本部兵马。”
随即,
参将大人猛地一拳击打在自己胸口的甲胄上,
大吼:
“我晋东儿郎!”
覃大勇马上左脚向前迈出,
随后单膝跪伏下来,
其身边所有士卒也都做着一样的动作;
所有人,举起拳头,猛砸自己的胸口甲胄,
震天齐吼:
“愿为王爷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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