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又叫了一声。
“我看到你奶奶了,她在给咱做小米焖饭呢?”爸爸嘴里嘟哝道。
“你爸爸在说胡话呢,“姑姑进来说,”推醒他,“用牙签插插他的嘴唇,看嘴唇都成什么样了。爸爸睁开眼睛,秋香,爸爸叫到。我,爸爸,爸爸总算醒了,唔,小云呀,睁开了眼睛,小云,我饿了,给我煮点挂面,爸爸说到。妈妈,爸爸说他想吃面条。我大叫到。知道了。爸爸,你真的饿了。爸爸点点头。春,你出去。爸爸把姑姑支唔出去了,小云,你是爸爸的好女儿,是不是。是,我的泪不争气流出来,我想再看一眼你秋香姨,你能帮我这个忙吧。能,能,能。我擦擦泪说到,来,到我跟前,让爸爸再看一眼,我的好女儿,以后不许哭了,好好念书,啊。爸爸拉住我的手,我多想等到你结婚的那一天呀,怕是等不到了。你去吧,去呢?叫你秋香姨呀。那你的面条,爸爸摇摇头,摆摆手。我出去了。别,别给其他人说。爸爸又吐出一句。
我像是得了急电,偷偷地跑出门外,骑上我的自行车上路了,一路上,我嘱咐自己要快要快,争取领着秋香姨回来,人心情慌乱时,会觉得一切都很乱,公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穿梭地特别多,我的脚飞快地瞪着,大脑在指挥嘱咐着我,要稳住,要稳住,欲速则不达。到城里了,秋香姨的家我记得很清楚,可真到了胡同边,我又忘了是那个胡同,往返几次后,终于找到了找到了那个三进的小院子。房子与以前相比更加荒凉破烂了。
梨树已经快开完了,铺了一地的白花,树叶抽出了新芽,月季花长高了许多,枝叶太密了,看不见花在哪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拿着笔在院子里写作业,我啪啪地敲了几下,小男孩迟疑地拉开了小铁门,妈妈,来客人了。男孩叫到,从屋子里出来的秋香姨依然漂亮,只是像树上的梨花,忧郁挂在脸上,红肿着眼圈,像是桃核,看到我,她的神色更加惊慌,小云,你爸爸,他怎么了?我爸爸让你去一趟。秋香姨的神色更加慌张,你等等我,我把平平送到邻居家,秋香姨慌里慌张地拉起小男孩就走,妈妈,我还没写完作业。别写了。到叔叔家。秋香姨把弟弟送进了第一进的院子里,我在外面等着,秋香姨也骑着一个女式自行车和我一同上路了,路上,我们谁也没吭声,只听见汽车的声音,小云,慢点,慢点,秋香姨说到,可我发现秋香姨骑得比我更快,到了家门口时,我浑身是汗水,湿漉漉的,街上的人们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好奇我领着是哪门亲戚。我把秋香姨领进了爸爸的屋里,妈妈正好在床边给爸爸擦手,妈妈默默地走出去了。秋香姨走到了爸爸跟前,爸爸的眼睛突然亮了,似乎要坐起来,可是挣扎了两下,爸爸太虚弱了,还是躺着,我出去了。秋香姨默默地坐在爸爸跟前,用手来回摩挲爸爸干枯的手。一路上骑车,我太渴了,我倒了一杯热水兑上冷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喝完后,我想到秋香姨也一定口渴了,我倒了一杯水端到门口时,听见爸爸气喘吁吁地说话的声音,秋香,我,我,我对不起你,我走后,你还年轻,再,再成个家。给平平找个爸爸。把我忘掉吧。不说这些话,我到那边也不会安生的。一定,一定要再,再成个家。别,别哭。屋里是秋香姨呜呜,哽咽得哭泣声。我只好挪步出来。过了半个钟头,秋香姨红肿着脸出来了,默默地出去了,我看外面的已经黑了,我跟着走到大门口,秋香默默得不做声,一直到村外,秋香姨说话了,快回去吧,照顾好你爸爸,你爸爸是个好人。秋香姨瞪着自行车走了,周围一片黑色,我不知道秋香姨晚上走在路上害不害怕。
抬头看天,晚上的月亮很圆,明晃晃的月亮像是明灯,陪伴我走在山间的路上,草丛中不知名的小虫子唧唧叫着,远处的青蛙呱呱扯着大嗓门,回到家里,院子里依旧乱哄哄的,我的心莫名地咚咚的心像是锣鼓,踏踏地跳个不停。回到屋里,爸爸依旧安静地睡着,摸摸爸爸的手心,还有温度,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爸爸就快离开我们了,我不自然地又去推爸爸,爸爸,爸爸,微微睁开一点点眼睛,又疲惫地睡了。爸爸的身子已经不怎么动了,晚上,妈妈让我旁边屋里睡觉,她和姑姑舅舅在爸爸屋里,妈妈说,医生说爸爸可能就在这一两天,让我先早点睡会儿,夜里再叫我,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家里的事,一点也不瞌睡,一会儿是爸爸死了,我嚎啕大哭;一会儿是秋香姨披头散发来看爸爸,妈妈不让进,两个人在院子里打开了,你抓她的头发,她拉她的领口,我在中间拉架,一晚上我迷糊着,睡不踏实。直到公鸡咕咕打鸣时,我的睡意像是来了,眼睛打起架来。
起来,起来,我的脑子像是被人击了一棍子,一个妇女把我推醒了,我用手疲惫地揉揉眼睛,一个妇女把我推起来,你妈和狐狸精吵起来了,与梦中还真相同,秋香姨要进屋子看爸爸,妈妈推着不让,更多的人姑姑,邻居推搡着把秋香姨往街上推,秋香姨满脸泪水,小声央求到,我只看一眼,我只看一眼,,人们使劲地推着,秋香姨很快挤到街上了,秋香姨呜呜地扯着嗓子在大门口哭起来。我到街上上,昨天晚上的小男孩呆呆地在离我家五十米的地方孤零零地看着,我两只手上下摸着腰,不知道怎么做才对。
院子里的叽叽喳喳地说着,嫂子,做的对,决不能让那个小狐狸精进咱王家的门,有的人大声说,欺人太甚了,还跑到人家门上撒野了,嫂子人好,换成是我,早就扯狗儿几耳光了。
秋香姨最终没有进门,我回到屋子里时,看见爸爸闭着眼睛,眼窝里坑着两滴豆大的泪水,原来爸爸什么都清楚。我到跟前时,爸爸睁开了眼睛,慢慢说到,要照顾弟弟。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安静地能听到针落的声音,谁也没吭声。爸爸闭上眼睛,再也没声音了,不知爸爸是真轰迷了,还是爸爸讨厌一屋子人了,爸爸再没有睁开眼睛。晚上爸爸下气了,好像就是等秋香姨早上来看他似的,村里人经常说,死人下气前一天魂魄就会出阳,到阴间报到,莫非爸爸灵魂走时,看到外面的弟弟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突然从梦中惊醒,穿上衣服走到屋里,屋子里很安静,爸爸妈妈在床中间趴着,舅舅躺在沙发上,姑姑斜躺在爸爸旁边,爸爸的脸在灯光下祥和,宁静。我撩开被子看爸爸的脚,爸爸的不肿了,又恢复了原来瘦削修长的脚,爸爸真的走了,我的泪啪嗒啪嗒落在爸爸的脸上,我用手去擦爸爸脸上我的泪水,我惊奇地发现,爸爸的眼角也滚出一滴鱼眼睛大的泪滴来,周围的人都睡着,我不敢去叫爸爸,只好用手轻轻去推爸爸的身子,爸爸的身子一动不动,我用手去摸爸爸的鼻子,还有一点点气。我找了个板凳,坐在床边,不知怎么地,我感觉爸爸已经走了,我迷糊着,突然,听到大门外一阵驼铃声,外面有一队人们到了我们家,全部头戴盔甲,身穿甲衣,两个为首的都是白衣服,声音叮叮当当的,我感到纳闷,一会儿声音浩浩荡荡地走了,我正惊奇,突然听到舅舅的声音,姐夫,姐夫,我睁开眼,舅舅正在摇晃爸爸的身体,妈妈也在旁边站着,我也叫到爸爸,爸爸。舅舅用手在爸爸鼻子跟前晃了晃,失望地说,姐夫真的好像没气了。妈妈也像舅舅那样去摸摸,突然大声哭起来,我摸摸爸爸的手,还有一点热,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依旧平稳的躺着,一动不动,我亲爱的爸爸把他的生命永远写在了四十七岁这个数字上。照片上的爸爸依然那么年轻英俊,长长的剑眉从照片上看还是那么浓密,薄薄的嘴唇,大大的眼睛看着你,安静、祥和、稳重、大方秀气,西装革履,从照片上看,一位正在公示的年轻后备干部考察相片,如果不是镜框边的黑色带子,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一位死者。爸爸提出自己最后走时的服装,爸爸不穿长袍短褂,让把它们放在一边,灵床上的爸爸也是西装革履,两只眼睛紧闭,安静地睡着,神色倒是比平常安详了许多。院子门外许多的花圈讲述着爸爸的短暂而不平凡的一生,二十五岁进城,二十九岁就是年轻有为的厂长的成绩。我大声地哭着,想着永远再见不到亲爱的爸爸,我的哭声更大了,我们永远阴阳两隔了。
从山崖上看村庄,就像是一个大大的花蘑菇扣在地面上,红房青瓦绿树白墙,五颜六色。一幅不用颜料不用笔,大自然信笔就涂成的水墨丹青画,爸爸的墓地很安静。一块紧贴着大山脊梁的坡地,山坡上几棵高大的椿树地直立着,几只乌鸦孤独的叫着,一片一片的快高过人头的绿色土蒿遮盖在乱七八糟板凳大的红石头,青石头上,爸爸的坟在石头中间,挖开土,放进棺材,再埋上土。过不了几天,爸爸的坟墓就和土蒿石头融为一体了,一陂黄土掩青骨,从远处看,就是一个土石坡,老者,年轻人,贫者富者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爸爸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就是骷髅,想念爸爸的点点滴滴,有时候,我更愿意静静地坐在爸爸呆过的地方,感受爸爸的气息。我最喜欢的还是坐在爸爸的坟墓边,和爸爸说话,聆听草木和风的声音,冥冥中,爸爸已经化成了它们来陪伴我,沐浴我,使我感受到温暖阳光。
我没有心思参加高考,到爸爸的单位上班了,家庭的变故使我在学习上没有心思,妈妈想让继续我上学了,姐姐在省城一家药厂参加工作几年了,如果我上大学再到外地去,家里就没人了,妈妈想回老家去,她怀念老家的房子,树木,爸爸的去世,我和姐姐是伤心,但是不像是妈妈。爸爸生病时,我看到妈妈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家里的一切,找东西买东西,跑里跑外,可没想到那天早晨,确实证明爸爸已经不在了时,妈妈身子一缩,一下子晕倒在爸爸的床前,周围的人又是掐妈妈的人中,又是推妈妈,很长时间,妈妈才苏醒过来,舅舅让我什么也不干,光看着妈妈,深怕妈妈一不小心做出什么傻事来,妈妈那几天一口饭也不能吃,不知道是身体弱还是心理打击太大了,出殡那天,外面的响作当当一响,妈妈一下子又晕过去了,躺在床上很长一段时间,人像是丢了魂,两次晕倒,妈妈连走路迈不开步了。打发完爸爸,舅舅让我们赶快到城里去,不想让妈妈在老家,老家里进出都是爸爸的回忆,舅舅说,得赶快让你妈妈走出来,你爸爸是个聪明人,他这样死了也会把你妈妈骗过去的。越看到家里的东西越想念你爸爸,你爸爸是好,好也不能复生啊,你妈妈就是傻,你爸爸最近几年做的那些龌蹉事,要不是你妈妈拦我,我非去揍他和他鬼混的那个女人几次,实在不行我打断他一条腿,我养活他,你妈妈还是一个劲儿护他,看,护的不错,把命丢没了。死就死了吧,黄泉路上没老少,你看看你妈妈,你姥姥姥爷死了,她都没有这么伤心过,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我也不敢说她,害怕往她伤口上撒盐,那毕竟是我最亲的姐姐呀。我能不心疼,闺女,你家这情况,千万别上学了,你前脚走,不出半年,家里还得去一个,你可真没家了。
回去给你妈妈做个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过了这半年,你妈妈慢慢就会走出来。我这半年也不到外地去了,没事也经常到你家去转转,咱们得配合打开你妈妈的心结。爸爸去世后,我没有去学校,陪着妈妈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妈妈开始和我讲她和爸爸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们结婚后,你爸爸虽然身子骨弱,但自尊心很强,那会儿还没有下放农业社,要到队里挣工分,你爸爸很多的农活都不会干,做什么都在后边,连我都不如,一副蔫蔫的样子。可是休息时,让他给大家讲故事笑话,他眉飞色舞,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回到家里,不管多累,拿起书本就开始看呀,写呀,我想和他说说话,可我说的,谁谁家老母猪下了几头小猪,谁谁家老大该娶媳妇了,他摆摆手,不让我说,说的高雅的,比如你读过什么书,书上的东西,我小学都没毕业,哪有什么高雅的东西,你爸爸刚结婚那会儿,准备教我读书,给我开了一个长长的单子,我把单子给了你奶奶,你奶奶把你爸爸好一顿臭骂,骂你爸爸不务正业。你说我到生产队上工回来,要烧火做饭,要洗衣喂猪,闲着一会儿我还想做双鞋,哪能像你爸爸,家里油瓶倒了他也看不见,只认识书上的字,你爸爸那会儿常常说和我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你说两口子有多少没用的话要说呀。后来你爸爸到了城里工作了,其他人都是除了上班,回来再做点地里的活,你爸爸可不是,让我少种点地,将来到城里去,我知道,到城里我就完了,我真成了睁眼瞎,到城里你爸爸的心就会更高,我们两个的差距越来越大,还真应了我的想法,你爸爸成了老鹰飞到天上了,我还是家里的老母鸡,扑腾扑腾就灶前灶后那片,迟早会被你爸爸甩了,就是没有秋香,他不找女人,我们也没话可说,他说的我不懂,我说的他不想听。你说,像我们这样的夫妻世界上多不多,多。我说到,那你和他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找个农民,我不是自己没文化,想找个文化人,敬佩人家吗?妈妈,那是你的虚荣心在作怪,我心里暗暗想到。这样的生活,幸福又在哪里呢?妈妈更多的是想念爸爸对她的好,很会体谅人,从来不发脾气,在经济上从来没有让妈妈受过委屈。都是妈妈找生气的理由,爸爸从来没有提过。可惜逝者已去,所以妈妈更愿意在老家,老家的一草一木都是爸爸的影子,爸爸睡过的床,爸爸经常做的板凳,爸爸来回走动的身影,一幕幕的像是过电影,使人难忘。给爸爸做过五七以后,在舅舅的反复劝说下,妈妈和我到城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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