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林峰是门楼山最西面的一座高峰,越过此峰,再行十余里,就到黄沙县城了。
邶风郡在春秋战国时,属西秦所辖。
鬼谷先生迎着猎猎北风,站在左林峰山巅极目远眺,目之所及,山野白雪皑皑,大地千里冰封,好一派北国风光,在左林峰西侧,是一片北国极为罕见的千里平原良田,一条大江如蜿蜒巨蟒在平原上穿行,江水自深山峡谷而出,在纵横阡陌间拐了个大弯,一路直奔东南方而去。
此时虽已立春,但尚未解冻,苦寒难耐,路上车马行人寥落。
鬼谷先生望向左林峰西麓,神思悠远,抬手指向远方一处乌蒙蒙的地方。
“那里就是武威郡的郡治——武威城,想当年墨门入西秦,那里就是墨匠的落脚之处,后世口中神秘莫测的墨门机关、攻城器械皆是出自此城,也正是有了墨门墨匠的相助,百万秦兵才得以所向披靡,一扫六合,秦皇才成就了这千秋伟业。”
虎头目力极佳,虽说那城距此峰有百里之遥,但他依稀能看清那座千年的兵家重镇。
城依山而建,山因城而雄,高大城墙皆由重达千钧的巨石垒成,巨石与巨石间无灰无浆,严丝合缝,锋刃插不进,巨石上苔藓丛生,不知是沾染了鲜血还是其他缘故,武威城墙面呈现出如铁锈版的赭褐色,虽是百里之遥,虎头只觉得胸臆激荡,一股苍凉悲怆之情油然而生。
墨匠之技冠天下,无出其右者!
“了不起!”虎头由衷赞叹,“不必说墨门的攻城器械如何精良锋锐,单是筑城的工艺就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据我所知,墨门尤其擅长防守,在墨子所著《备城门》一篇中,就对守城一事做出详尽论述,故凡守城之法,备城门为县门,沉机长二丈,广八尺,为之两相如,门扇数合相接三寸。施土扇上,无过二寸”
鬼谷先生看到虎头侃侃而谈,笑而不语,眼中饱含深意。
墨子之雄才伟略,不单单是思想上的超前绝伦,惊世骇俗,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身体力行,为了实现兼爱非攻的抱负,他设计的军械器具,设置的战术方法,制定的军营条例,周密详尽,缜密严谨,巧妙多变,注重实用。
他殚精竭虑转战于天下,以战止战,以武止武,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从不畏惧做那个于乱世逆流而上的孤勇者。
烈日骄阳下,墨子与一老农在田间地头闲谈。
老农是个庄稼人,没多少学问,不会像庄上那位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儒生那般之乎者也,让人听得云山雾罩的,不知所云。
而他更是位实在人,最起码谁对谁孬好这事还分得清。
当他看到那位既有大学问,又有大本事,为乡亲们铸了铁犁的墨子先生,此时正握着锄头帮自己锄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尤其是看到他那黝黑的面容,身上的短褐之衣早已褴褛如乞丐服,终日的奔波劳碌以致腿毛都掉光了,而他的目光仍是那么坚毅,那么深邃高远,心中不由百感交集,长叹一声。
“墨翟,你何苦来哉,放着福你不去享,来遭这罪,你是不是傻?”老农直来直去怼道。
“呵呵,傻是肯定的,正因为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了,而像我这样的傻子也就成了稀罕物,但是,我真心希望像我这样的傻子能再多些,虽然又苦又累,还出力不讨好,但我无怨无悔,我墨翟别无他求,只愿世人可以少吃些苦,少遭点儿罪,不必似我这般整日奔波劳碌,我心慰矣。”
老农叹息一声,粗大手掌拍在他的肩头。
“我听说楚国的国君让你做大夫,给了你宅子美妾,还赐给你高官厚禄,但听说被你拒绝了,又听说越国的国君请你去做丞相,还赏赐给你五百里的封地,奇珍异宝无数,听说你也没答应,为什么啊?咱远的不说,就说儒门那个孔老二,他为了当个官,几乎连命都豁出去了,脸皮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了,几乎跑遍了整个列国,不过最后什么都没捞着是真的,你还别说,没想到这老小子死了死了,倒捡了个好名声,我听说他有个徒孙叫孟轲的,据说挺受齐王待见,他倒也不忘本,给孔老二脸上贴了不少金,不过话又说回来,千顷地里一棵苗,偌大的儒门也就那小子算是有点出息,剩下的那些除了给当官的做奴才拍马屁,庄上死了人去给人家磕头,当孝子贤孙混口饭吃,就再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了。”
墨子耐心听完老农絮叨,也不辩解什么,只淡然一笑。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墨翟志不在此,只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心满意足了。”
老农刚才说了一大通话,不免有些口干舌燥,抱起瓦罐来“咕咚咕咚”喝了一气,长长地打了个水嗝,用手背抹了一把嘴。
“你看看,这天下人哪个不是为了几两碎银成日奔波,有谁还顾得上去行侠仗义,前几日,我还是听我们庄上那个老儒生说了一句话,世人爱仁义,远不及爱声色之甚也,你听听,你又是何苦呢,掰开手指头数数,人生也不过百年,头天晚上躺下,第二天早上起得来起不来都两说呢,不如寻个安身立命的营生,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一生,不好吗。”
墨子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庄稼地,顺手拔起一棵杂草。
“家里有几口人?”墨子没回应老农的问题,反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老两口,四个儿子,仨闺女,老大老二成家了,又生了两孙子,一个孙女,一共是十四口,你问这个干啥?”
“这么一大家子不可能个个都下地干活吧,尤其在你年轻的时候,孩子小帮不上什么忙,你老伴又得带孩子,也帮不了你多少,就你自己一个人忙活这庄稼地,你是撒手不干呢,还是为了一家老小,干得更多呢?”
鬼谷先生不由拿墨翟与自己做了一番比较,自己是出世者,修的是隐学,而墨子无疑是最积极的入世者,他修的是显学。
但他的显学与儒门的显学又不一样,儒门的门生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入仕当官,做了官就平步青云,封妻荫子,如果不出什么岔子,后世几辈儿孙也都跟着衣食无忧,但入不了仕,做不成官,就只能是一辈子穷困潦倒的命,家无隔夜粮,身无换季衣。
儒生无非就三条出路,做官,教书,吃死人饭。
而墨门门徒的出路则宽广得多,天下三百六十行,墨门至少占了三百行,别小看那些推车挑担行走江湖的小商小贩,或许他们当中就隐藏着墨门身怀绝技的墨门门徒。
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各有优劣,但真正心怀天下,心系苍生者,非墨门莫属。
可惜
鬼谷先生拍了拍虎头的肩膀,“墨翟当初选的这条路不好走哇,古往今来也没几个走通的,尤其是自大秦统一后,墨门几乎一夜之间就土崩瓦解便是明鉴,为师知道你聪明绝顶,绝非凡人,不过,有些话还是要给你提个醒,事有轻重,心急则乱,眼下不要多想,做好分内事即可。”
虎头心中不由一颤。
“师父,能与我说说大秦统一后,墨门遭遇灭顶之灾的前因后果吗?”
鬼谷先生微微摇头,“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或许等到你能窥探天机的那一日,一切就将大白于天下了。”
虎头默默点头,他听出了鬼谷先生的弦外之音。
“多谢恩师!”虎头双手抱拳,对着鬼谷先生深鞠了一躬。
鬼谷先生轻轻摸了摸虎头的小光头,只微微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墨翟来自北方,自称“北方之鄙人,世人称他为“布衣之士”。
他的脚踏在这片广袤黄土上,但他的心却翱翔于青天上,其实,何止是墨翟,世人之心皆是自由的,或许囿于自身有所羁绊,或许受到外部环境的制约,或者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一时解不开自己的心结,但并不妨碍心灵的放飞。
人之一生,无非“取舍”二字。
当时之世,儒门一家独大,俗世更是将孔子之言奉为金科玉律,种种繁文缛节的礼数束缚得世人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墨子却不管世人的异样目光,也不顾旁人的指指点点,更无视世俗的舌头底下压死人,而是勇敢地站了出来,站在稷下学宫的杏坛上,与儒门那帮子迂腐守旧的儒门们舌战群儒,硬生生凭一己之力辩得他们鸦雀无声。
一语出,天下惊。
摒弃儒学,独创墨门,这话说起来简单,但其中的艰辛又有谁人知?世人沉睡千年,儒门的学说坚如冰山雪川,若想唤醒世人,融化那些糟粕邪说,又岂是一朝一夕之功,路漫漫而修远,墨翟上下而求索。
不知何时山上起了大雾,雾气渐渐蔓延开来,如一张愈来愈厚的大幔垂于天地间,百里之外的武威城也被这雾气所遮掩,慢慢消失在茫茫大雾里,而虎头仍心有不甘地在眺望,陷入沉思。
鬼谷先生不知何时也走了,左林峰顶只有虎头一人。
一渡禅师说自己历尽十世劫难,为墨门的转世佛子,只是自己的神魂尚未觉醒,有关前世的诸多记忆皆被封印,但他又说神魂觉醒就在近期,只是不知这近期是何期,而鬼谷先生也在与自己打哑谜,说天机不可泄露
一切都如这大雾般,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清,猜不透,乱人心境。
一念及此,虎头猛地甩了下头,转身看到左林峰左首处有一块三丈高的巨石,巨石峭立挺拔,如一把无刃大剑,剑指苍穹,巨石周围无草无木,只有一块光滑如磨盘大的石坪,上面空无一物。
虎头缓步走了过去,跏趺面壁而坐。
自一渡禅师与他说了墨门之事后,实话说,他的心乱了,觉得自己像只无头苍蝇般,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飞乱撞,结果撞入一张巨大的蛛丝大网中,他不知蜘蛛精藏身何处,也不知自己能否脱身,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才慢慢静下心来。
呼吸吐纳,心念不动气息动,身心渐渐化于虚空,如一片无根无叶的雪花般随风浮沉,悠悠荡荡,清净空明,耳内有风鸣之声,如随大鹏遨游于九天,又似一人入深山空谷,万籁俱寂,唯有天籁之音渺渺,缭绕不绝。
万念放下,一炁自生。
忽然,体内气机激荡如潮涌,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经脉,如激流冲撞礁石,周身九大窍穴隐隐有金石铮鸣声,如木槌敲打木鱼,虎头心无旁骛,浑然不理,任由气机在体内横冲直撞,如此一来,气机声势越来越壮,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
“轰隆”。
虎头觉得体内好像被突然被炸开一般,凝神内视,原来是体内自生的那股真炁,激荡起了鬼谷先生先前注入经脉中六甲子的功力,致使体内气机一发而不可收拾,竟在自行冲击九大穴窍,刚才这声轰鸣,竟是将黄庭大穴蛮横轰开了。
《无极内经》云,一炁万物生。
道自虚无生一炁,便从一炁产阴阳。
阴阳再合生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
由此看来,鬼谷先生的功力修为何其深厚,况且,他当时为了救虎头,竟先后六次注入了自身六甲子的功力。
虎头隐隐有些担忧,自己这孱弱的经脉是否能承受得住鬼谷先生的功力,要知道,凡人不必说六甲子,便是一甲子的功力都极有可能经脉破碎,暴毙而亡,也亏了虎头的无极内功已修炼至第三重,又有九转还阳丹的加持,此时,尚能安然无恙。
他静心守住道枢,将气机向黄庭穴引导。
岂料,此时他体内的气机如脱缰的野马,根本不受意念的约束,对九大穴窍进行无差别的冲撞,虎头见此情形,索性放开意念,任由体内气机激荡。
“轰隆”。
气府与绛宮两大穴窍此刻也门户大开,他只觉得一道真气直冲明堂,虎头一时把持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喷到了面前那块三丈多高的巨石上。
此时,又与上次那般,从天际边传来声声低吟浅唱。
深山古刹千余载,
不见天门开,
半山腰里有老牛,
池里莲花开,
敲钟击鼓问木鱼,
佛子何日来?
梵音袅袅不绝于耳,刚才喷出的鲜血如火焰般燃烧了起来,火光中突然发出一声响彻九霄的鸟鸣,三丈高的巨石顿时化为齑粉,一只色彩绚烂的七彩凤凰骤然冲天而起,就在此时,只见无数道金色佛光自虎头体内喷薄而出,左林峰顶金光灿烂,此时的虎头金刚怒目,法相庄严。
一声吟唱忽地又响起,
敲钟击鼓问木鱼,
佛子何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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