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造 船
一
陶家山今天人山人海,锣鼓掀天,热闹得不得了。
陶五爷打造的一千二百担大倒爬子,举行行河典礼。这条新船油光瓦亮,长十几丈,宽三丈,船艄高足有二丈八尺。船艄正对白墙青瓦的陶家大祠堂,船头向着河边。像巨龙卧在这斜坡河滩上,船底板下,四溜青皮楠竹板一直伸向河边,竹板上涂满桐油。地牯牛(一种绞船下河的原始工具)已经架好。
地牯牛——木架中间立一根差不多洗澡盆粗的木轴,木轴上有五对十个洞,洞中拴五根比碗口还粗的长木杆,俯看就像一把巨型伞架子。两根粗绳一头绕在木轴上,一头从新船两侧伸向河边滑轮,穿过滑轮折回来拴在船艄。
新船头上用大红绸子扎了一朵大红花,两舷挂着七丈长红绸条幅,左边写的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右边是“生意生财生万福,顺风顺水顺人心。”端正的颜体大楷,是赵泗民的手笔。
陶五爷站在三张八仙桌搭成的高台上,双手捧一海碗酽酽的浓香红糯酒,慢慢举过头顶,向空中一洒,随着酒香飘向密密麻麻的人头,陶五爷一声吆噶:“行——河——。”顿时锣鼓齐鸣,唢喇响彻云霄。
只听得三声土铳震天,地牯牛由上百人推动旋转。两根粗绳越拉越紧,发出“叭啦、叭啦”的声响,巨大的船身开始在涂了桐油的楠竹板上移动。慢慢的,慢慢的,越来越快,推地牯牛的人群飞跑着圆圈,船像箭一样射向河中央。这时船舱内潜伏的水手们,点燃几卷万响浏阳鞭炮,“噼噼啪啪”在河中响个不停。三个身穿红马甲的半拉大伢子,点燃河边的三排烟花,彩光闪灼,群花乱窜,鞭炮的硫磺火药味和烟雾,弥漫整个河滩。人群欢呼雀跃,发出“嗨!嗨!嗨!”的狂呼。
陶五爷由庞云星、赵泗民、马爷,郭师傅几位老朋友簇拥进祠堂。
这陶家祠堂气势大得很,上下两个天井,三进三厅。每厅摆十张八仙桌,坐满前来祝贺的好友亲朋。陶五爷一行人等穿过前厅、中厅、上厅,都是春风满面,相互点头致意。最后在上厅正中的一张八仙桌围拢而坐。
又是三声铳响,唢呐冲天,一群本村长得带劲的堂客、妹子,穿堂上菜。
这湘潭地界并不盛产黑山羊,更不产海参。但乡人每逢盛大喜事设宴请客,却以羊肉海参席为乡俗。今天就是极有民俗特色的黑山羊海参席面。第一道大菜就是“海胆麻油滚全羊”。托盘是本土鹞子岩长龙窑专门烧制的,紫陶青釉的大家伙,标志的青年堂客们抬着这盘菜放上桌,就占桌面三分之一。都是整只整只的羔羊,色泽金黄,上面点缀鲜红辣椒和翠绿的元荽菜,食客还冒动筷子,口水涌了一满口。用筷子轻轻一夹,一块松软喷香的羊肉送到嘴里,连舌头都吞掉。
随着青年堂客们:“来罗! 腌参来罗。”的喊堂声,一盘胭脂红透的丝状珍淆上了桌。这便是陶五爷的二姨娘雪姑亲手做的,秘制正宗湘味“腌参”。——上等梅花刺海参、洞庭金龟肉和湘妃竹嫩笋尖切成细丝,灵草、香草、山奈、八角等香料饱制的蜜饯红糯酒,淋在三珍细丝上,加少许盐慢慢搓揉,细丝吃透香酒后,凉至七成干,然后用红曲粉、红椒粉揽拌匀装坛,红胶泥封口三个月以上,逾久逾香逾松滑。吃时浇猪油洒几调羹豉汁蒸得烂熟就成。说起这道湘味的味道,陶五爷一位从扬州来的盐贩子朋友扬起眉头,拍着肚子说:“落口逍遥,从喉咙爽溜到肠子,到死只怕都记得这穿肠过肚的感觉。”另一桌一位安徽贵池的老板,腮帮子鼓鼓地嚼着美味,摆出美食家的派头说:“这湘菜不愧为我中华八大菜系之一,就是辣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三道菜又上来了。这道菜名不雅叫“拳头”,就是拳头大小,洁白晶莹的软溜溜的大丸子,喻意“船头”。曾广泛流传在湘江船帮,究竟是那样家伙制成,大师傅只放心里。
“拳头”好吃,吃像难看。用筷子夹不来,又难戳烂,戳烂也挑不起,因为丸子里是浓米汤一样的东东。美食家们只能用双手捧着,咬个小口子,慢慢吸食这是正宗。
厅里客人有好多外地的,俏跑堂们看到他们要吃又无法进嘴的样子,于是用独特的湘潭俏皮话高声喊:“双枪不好用,就用五爪金龙罗。”意思是可以用手抓,不必讲究。有跳皮淘气的伢子接话茬道:“我的枪好用,端菜的妹子喂,我喂你一坨要得不呐?”
俏跑堂们也不怯埸:“回家喂你栏里的大母猪哪! ”
几个长江大口岸的朋友笑道:“都说这湘菜辣,这湘妹子更辣。”
大小十八盘湘韵佳味堆满了桌面。
这时三个大厅几百个人像炸开了锅,敬酒的、猜拳的、交杯碰盏的,胜过一场狂欢爵士乐会。
陶五爷和雪姑从上厅首席开始敬酒,陶五爷将酒杯举起,说一声:“请了! ”全席立刻都站起来,双手举杯过顶,连声祝福。雪姑便在这一桌摆上八个红炮筒。这“红炮筒”就是用红纸条捆着的,一张滚成圆筒的纸票子。几个汉阳船老板接过红炮筒很是惊讶:这风俗没见过,吃酒席,东家向客人发钱。别处都是客人向东家送彩礼,开了眼界。
一位同席胡子花白的乡绅,向外地客人介绍说:“我们祖宗传下来就这习俗,还有呢,叫花子来了都要在柴房里摆一席。不过丐帮也知趣,一般是不会助这个热闹,除非拆台闹埸合。”
陶家祠堂大门口有十级平整宽大的麻石阶梯,一边一只一人高的汉白玉狮子。刚才在河边放烟花的三个半拉伢子,红脸盘结结实实的叫庞大锚,今年十四岁,他是马晓岫的外甥;高个头马晓岫是庞大锚最小的舅舅,快满十八了,因为他辈份高,这河湾的人们就其学名的谐音,都叫他马小舅;瘦小个就是郭鹞子,别看他个头比庞大锚矮半个脑壳,年龄还长庞大锚大半岁。三人今天是正餐时大门迎宾官。就是城里大酒店的保安兼迎宾,他们要等散席后才可到厨房去吃饭。三人站在大门口,嘴里嚼着鹫脑壳槟榔,正从口袋摸出,冒炸响的大大小小的鞭炮,花花黄黄的烟花互相显摆,看谁的花样多。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两个叫花子,端端正正坐在石阶上。
郭鹞子走下几级石阶,用脚尖在一个叫花子的屁股上轻轻拨了两下说:“喂,到里面去吃点吧。”两个叫花子一回头,一顶破草帽下一张国字型脸,满脸的络腮胡子。另一顶破草帽下是一个白净面皮的年轻伢子。
马小舅赶忙走下石阶说:“二位贵人请到里面入席吧。”
络腮胡子说:“不必了,憇憇就走。”
马小舅说:“不必客气,听口音俩位不是本地人,我们这里习俗,您既在喜事家门口停留,就必须进去端一端酒杯,同喜同喜嘛。”
络腮胡子站起来爽快地说:“请了!″
庞大锚也是个爽快人,朗声说:“请吧!”
马小舅对庞大锚说:“庞大锚,带他俩进去好生安排。”
庞大锚带着俩叫花子沿走廓进入厨房,见柴门口桌上沒摆好碗筷,便想到刚刚带客人到上厅,看见旁边的小房间里还有一桌摆好了酒杯碗筷。便对厨房管事的喊道:“上厅小房间有贵客,上酒菜哪!”厨房大师傅们高声回道:“上厅小房上酒菜,好咧!”
庞大锚请两位进了小房上坐,为两位斟了两杯红糯酒,自己坐在络腮胡子对面。他看着这络腮胡子,童心大发,这浓密的长长的黑胡子,一直垂到胸前,把嘴巴全部遮住了,我看你怎么呷酒肉。
络腮胡子也挺逗,他见对面稚气的红朴朴的圆脸蛋,逗趣的说:“红苹果、小主人,这桌美味我可吃不进嘴呵。”他把下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长长的黑亮的大胡子像黑色的缎子两边扭动。逗得庞大错爽声大笑。坐在旁边的青年叫花子也笑了,他从包袱里拿出一副眼镜架子似的金色钩子,邦大胡子挂上,胡子分开中间露出了嘴巴。络腮胡子端起一碗红糯酒一口喝干。乐得庞大锚朗声大笑不止。
两个叫花子酒足饭饱之后,起身告辞,庞大锚又送他们每人一个“红炮筒”,并一直送到大门口下了十级石阶。络腮胡子仰天叹道:“此地民风如此通达纯贞,难怪这一带历朝经世明人辈出。”他抬手摸了摸庞大锚的平头,顺手取下挂胡子的金钩,对庞大锚说:“这个送给你作个想念,以后到了川东鄂西遇到困难的时候,拿出它来说一声:‵金钩李胡子在吗?’—定灵。红苹果,庞大锚,我可记得你呵!” 庞大锚接过金钩好奇地收下了。马小舅也连忙跑下石阶,向两位拱手躬身告别。
马小舅对庞大锚说:“这两个角色怕有些来历。”
庞大锚说:“我早看出不是什么叫花子,把他们安排在主客席位上坐,应该冒失礼数。”
“礼多人不怪。”马小舅说。
二
雪姑端来一盆热水放在陶五爷面前,陶五爷脱下像小船一样大的青布鞋,把脚放进热水盆里。雪姑蹭下为陶五爷搓脚。陶五爷说:“今天酒席搞得不错,冒得罪客人。”
雪姑说:“用了桐油还是见光的。”
陶五爷说:“红黑是你当家,莫又跟我扯酒四两肉半斤的琐事,你去睡,我就在这竹靠椅上躺一下,新船下了河,好多事我要理一理。”
光阴像白驹过隙,—晃自己四十八岁了。陶五爷感概。他生于1880年农历正月初九,父亲把他的包衣罐子埋在这陶家山上,这里就是他的根,有陶家祠堂,有祖坟山。每年清明上坟他总要数一数祖坟上的石碑,轮一轮辈份,祘到他陶五父亲这一辈,在这里已是二十五代了。祖上没有出什么大名角大财东,生活倒还殷实温饱。
陶五爷十四岁就和同村,也是三年“子曰诗云”的同窗,十三岁的庞云星,到云贵高原的舞水河学放棑。第一课就是进入原始森林伐木,选又大又直近溪流的树,砍倒推到溪水里,顺水流到舞水河。结成小木排,顺流而下到沅水,沅水行棑几天几夜到达西洞庭,在洞庭边用粗篾缆结成大排,穿过八百里洞庭,再下万里长江,才到目的地武汉或者南京、上海。
在兵荒马乱、土匪出没的年月,—副棑价值十几万,几十万银元,而且延绵一百多丈长,三四十丈宽,吃水深,最少也要丈把,行程几千里,耗时几个月。俗称棑客的放棑人,几乎都是身怀绝技的武功高手,否则这碗饭吃不了。第一次放棑正是炎热的夏天,三十六个棑客全是赤身裸体,当然是青一色的“枪兵”。南方毒辣的太阳,把胴体晒得乌漆麻黑,个个光头,用河柳枝条结成遮阳帽。一排“黑猩猩”推着棑前的大招,把握前进的方向。长蛇似的大木棑顺流东下,棑客们唱着高吭的放棑调:郎在江中棑上翘哟~~嗬!姐在绣花楼上眺咊~~吔!……。
突然棑头上下挥动手中的小红旗,大叫一声:“停止前进!”棑客们手忙脚乱地在棑后向水中抛出一排石锚,棑停止了前进。棑头手持球状油皮纸灯笼,一步跨入水中,慢慢下沉到棑底,寻找湖匪所设的“绊棑索”。
洞庭湖的土匪往往选择航道峡窄,两边水草芦苇密布的地方,用一根钢絲绳横布于水中,木棑在此经过将其挂住。由于木排体型大,冲击力也大,如果不及时停下来,十之**会棑缆绷断,木棑散架,木头就会一根一根随着水流漂至水草芦苇之中,然后被土匪拣走。棑上如果没有会“避水功”的棑客,而棑又冒被冲散,棑主只好将一大袋银元绑在一根红布裹着的木头上,推向芦苇中,湖匪才会暗中收走绊排索,否则你休想善罢。果真到了这一步,棑客就要喝西北风了。
陶五爷和庞云星棑上的排头,水下功夫却是一等一的高手,棑头下得水来,用钢絲钳将钢絲铰断,排头出水上棑,灯笼居然不熄灭。然后高叫一声:“八方水神,不得近靠,起锚续航!”
陶五爷,当时还是叫陶五,沒有爷字,陶五和庞云星拜棑头为师,由于有湘省武术名师赵元俠的推介,并说明是摸鱼山庞府族人,棑头自然收为弟子不提。
一晃十年过去,二十三岁的庞云星和二十四岁的陶五,都要回家成亲,两人拜别师父,结伴回到湘潭老家陶家山。
庞云星回家不久就结了婚,新娘子是邻县湘乡馬家冲的马贞岫。也就是马晓岫的大姐。庞云星生有三子二女,小儿子庞大锚更是夫妇俩的宝贝佗佗。俩人倾尽平生所学传授于他,庞大锚六岁时,马贞岫便悉心将马家秘功慢慢教,这庞家幺儿生性浩然,心灵活泛,十几岁便启悟潜龙,窥其玄妙,不到二十马家秘功掌门准其正式拜别山门,并赐灵光板。庞云星也将棑客功夫全部教给了庞大锚。
马贞岫的父亲是开煤矿的小老板,帮女婿庞云星买进一座煤山,庞云星于是经营起煤矿来。庞云星本人对水上营生还是有感情的,加之煤炭的销路,大都是走水路运往湖区和长江中下游。陶五爷打了新船,庞云星便送十四岁的庞大锚上船打腰篙。以便日后扩充煤炭市塲,也了结自己水上云游的夙愿。
陶五的堂客是李家祠堂的凤琪妹子,凤琪妹子的父亲是一名水手,半辈子帮人打腰篙,做梦都想自己有一条船,过过做船老板的隐。就是买条旧倒爬子也不枉此生。买船谈何容易,至少得几百千把光洋。如是与女婿商量,两家合伙买一条旧船如何。陶五算是跑过大口岸的,也有点气迫的青年。“岳丈,要搞就搞条新的,旧船别个不放心放钱做买卖,怕船货常(沉)到江中,找洞庭龙王爷收帐。钱回笼还慢得多。”岳丈一听,大腿一拍:“好!倒底我冒看错,凤琪妹子喂,你咯辈子不怕冒好日子过了。”
陶五和岳丈用尽两家的积蓄,打了一条十八吨的崭新倒爬子,十八吨的倒爬子在这条河里算得上较大的船。岳丈年纪大了,不能上船了。陶五和凤琪,还请了同村打腰篙的郭师傅。新船第一次业务,在渌水码头装一船顶好的礼陵瓷器,到湖北荆州地段。这江汉平原泥中含沙,烧不成窑货,瓷陶器皿是稀缺货,只花一个月就将满船瓷货销完,然后在调关、石首买进十八吨黄豆、芝麻丶苎麻回湘潭。船停靠在陶山家下首两里路的南塘镇石码头河边,笫二天开舱销货,五乡八村的挑着箩筐,打着独轮车前来购货,好不热闹。货,几天就销光,放钱入股做买卖的亲戚朋友,都来分红,大家一脸的喜气,说是沾了陶五爷的财运。陶五为庆首航成功,称了一称猪肉,一条金丝鲤,开一坛三年的红糯酒,生意股东在船上大吃了一餐。
一九一一年秋天,武昌新军把清兵赶跑了,陶五爷的十八吨倒爬子正在湖北枝城缷完载。一队辮子兵不问青红皂白拥上船,大刀架在陶五爷的脖子上:“把我们送到宜昌去。”清兵到了宜昌,怕新军掳船追上来,点燃一包炸药往船舱里一扔,半截船炸成木渣飞满一天。一块横飞过来的木头击中了凤琪的腰,凤琪当埸缩成一坨,再也伸不直了。郭师傅左脚炸掉了四个脚趾头。陶五爷八字硬,只刮掉一小块头皮。
半截船很快就要沉没水中了,陶五爷命令郭师傅,赶快游水上岸。自己将秘槽的一袋银元,系在腰间,背起凤琪跃入水中游到岸边,半截船在急流中,翻了几个斤头沉入水底。一转眼功夫,桅杆尖,就向下游冲去几里路远。
陶五爷自幼随父学了一些中草药,現在派上了用埸,他在路边寻了几把草药,为郭师傅和凤琪包扎好伤口。对郭师傅和凤琪说:“我们顺江走,有漁船我们就租船过江,走对面山区,尽快走到澧水边就好办了。这里兵荒马乱绝不能停留。”郭师傅捡一根木棍当拐杖,陶五爷背着风琪,艰难的迈步前行。走到半夜才在江边遇见一只小渔船,渡过荆江进入山区,山区人烟稀少,郭师傅将渔船上买的两条草鱼,生火烤熟,三人吃了,在山洞里将就了一晚。第二天继续赶路。
几天后,在澧水边搭一艘回衡阳的小驳船返家。
自从回到陶家祠堂,凤琪就下不了床,吃喝穿戴上茅房,都要人招扶。陶五便将十八岁的小媬姆雪姑纳为二姨娘,一为照料凤琪的起居,二为生子传宗。因为陶五爷三十一岁了,尚无后嗣,族人自有一些烦言。
雪姑肚子也真争气,隔年就生下一伢子,取名东东。
陶五爷而立之年得子,心情一舒展,将父亲传下来的三十亩水田,卖掉十亩,另外又佐借了二百光洋,买了一条十五吨的半新倒爬子、还是请郭师傅为水手,自己掌舵,继续水上营生。走了几趟安庆芜湖,在长江的大风大浪中感到还是人手不够,何况郭师傅又少了四根脚趾头。船上作业就靠脚趾头张开趴住船板,少了脚趾动作就迟缓好多。陶五爷又怜惜郭师傅,故没有换人的打算,再说郭师傅驾船的技术和经验都在一流。
如是陶五爷又娶了第三个姨娘。这三姨娘名叫可红,岳州府大云山人氏。
可红与陶五爷倒还有段渊缘,可红十三岁被父亲抵赌债,卖到城陵矶桂花园当乐妓。城陵矶古称三江口是长江、洞庭、内荆江的汇集点,故为长江中游的重要港埠之一。常年樯楫云集,船工离家别壤,大多是孤身漂泊,在此坐风等水之时,便来到江边桂花园,发泄一番孤舟苦旅之郁。前几年陶五爷也曾多次光顾这香风蜜雾之所。
这天正好在桂花园港内泊锚,留郭师傅守船,陶五爷上岸,穿过桂花林,进入园中,见绣牌上仍有几年前破瓜相好的可红的名号,便点了可红姑娘入房饮酒。酒过三巡,人面桃红,亲亲唧唧,旧情自然酽稠。陶五爷见可红身在风尘,却留有几分洁净。身板也是出力的坯子,心想自己船上正缺一个小帮手,可红如能逐愿,再好不过。便对可红说:〝可红,你也不小了,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个归宿吧?”
可红说:“听命吧。”
陶五爷说:“你如果想出这园子,我就把你带出去,做我的姨太如何?”
可红心想,自己已经二十岁了,能有个憩息的家,是做梦都在想的事,只是这世间嫖客有几个讲真话,有真情呢。有本领弄我出去的人,又怎么会爱一个风尘中人呢。以前不是也有一些嫖客,说要娶我,结果都是裤裆里吹气----梦想(闷响)。眼前这位陶五爷,年龄不过三十左右,身高七尺,相貌堂堂,胆大心细,并非一般嫖客可比。真能救我,当然是好事。不成,只当逢场作戏。如是说:“陶五爷,跟你做妾我愿意,只是我已经被骗喝了绝后汤,你可要想好了。”
陶五爷说:“我已经有个儿子,我自会安排你今后的一切。至于续身的问题,你肯定不想好死老鸨。你听我的安排就是。”
在一个没有星月,狂风大作的晚上,桂花园西边杂物房突然起火,趁大家救火时,可红从侧门溜出来,穿过桂花林,陶五爷将可红抱上船,扯起风帆,驶入茫茫的古雲梦泽。
陶五爷有了可红和郭师傅两个好帮手,苦心经营十五年,聚攒了一份家业:添置了三十亩好水田,两条壮实的大水牛,几兄弟把陶家祠堂重新扩建了,还余下几根金条。
今年,也就是1928年,南粮子(粮子----旧时俗称当兵的)打北粮子,北粮子打南粮子的场合少了。水路上的营生有了生气,如是陶五爷卖掉十五吨的旧船,打造了这条一千二百担(60吨)的船。
三
第二天早晨,陶五爷穿一身寿字花纹的香云纱,腰间抹一块深蓝布围腰,背后插着四尺长的竹烟杆。站在陶家祠堂大门口,一手摸着汉白玉狮子,一手捻着两寸长的巾字胡。仔细品味停在河边的新倒爬子:腓红的舷,绛紫色的船枘,三根直冲云霄的桅杆。好看极了!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轻盈地落在主桅杆尖上。抖擞着有力的翅膀。奋斗了大半辈子,这条船是他最得意之作,是希望所在,一个怀抱希望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多么的精神。
他看到守船的郭师傅已起床,正用懒帚抹船,陶五爷走上跳板,站立船头与郭师傅打招呼:“郭师傅起得蛮早啊!”
郭师傅说:“哪里睡得着,这么带劲的船,湘河里数一数二呢!”
陶五爷说:“不说数一数二,湘船帮摆不出十条来,倒是实。”
俩个老战友哈哈大笑了一埸。陶五爷说:“这条船还是要借重你的本事,陶东东也十六七岁哒,书冒得读式了,上船来学徒,庞云星的满伢子庞大锚也来,加上我和可红,只怕还差两三个人。”郭师傅说:“我的鹞子伢子比庞大锚还大半岁,让他来当个学徒吧。”
陶五爷说:“郭鹞子不是在湘潭城里赵元侠那里学鹰爪拳吗?”
郭师傅回答说:“边驾船边练功不会躭误。”
陶五爷说:“要得,只是至少还要一个得力的年长点的才好。”陶五爷接着说:“真要找个有本事的还有蛮难,慢慢寻吧。好在东东和鹞子从小经常随船出航,船上生活并不陌生,只庞大锚冒上过船。”
他俩把话题又转到了生意方面。陶五爷为安全着想,新船新人先走几次短途,等大家熟悉了船的脾性再走长途。郭师傅却认为大船走短途,装卸载时间太长,不合算。现时正是小暑南风季节,顺风顺水跑一趟长江下游,正好。一番理论后,陶五爷同意了郭师傅的意见,走长途。搞个开门红。
几天后,船在陶家山下首两里路的南塘镇码头,装满一船半成品木料待航。马小舅一个纵步上了船,他首先问候了陶五爷、可红姨娘、郭师傅。又说了一句新船首航的祝贺话。陶五爷见他手提一口细篾书箱,笑问:“马小舅,你咯是上京会试,还是下省城赶考?”
马小舅答道:“青天白日旗下,还会什么试罗,民族、民权、民生我还冒搞清楚。”
陶五爷说:“各件事容易哪,就是`三餐煮酽 ’(三民主义)”。”
马小舅说:“看不出您还是民间哲学家。我们学校暑假论文,就是为什么有的煮酽,有的煮稀的问题,题目叫做‘贫富论’。”
陶五爷仰怀大笑道:“小老弟吔,这篇文章我跟你做。”
马小舅说:“陶五爷,我就是来拜你为师的,这次学校放暑假有两个月,想同船进京看看。”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便条给陶五爷。说:“这是我父亲写给您的条子,我这次出远门是经过批准的,不是擅自行动。”
陶五爷接过小纸条,看完后说:“马爷同意我沒意见。”心想我正愁找不到人手呢,马小舅虽然不懂驾船,但人聪明,看他那一跃而上一丈多高的船头,马家秘功已练得不一般了。这次航程来回七千余里,—有急事,也有个帮手。”
庞大锚、郭鹞子、陶东东三个人都巴不得马小舅同船下去,他们正愁打骨牌差一个脚呢。都高兴得跳起来,庞大锚接过马小舅的细篾箱子,说:“小舅就同我睡一个舱。”顺手将箱子放到自己的铺旁边。马小舅兴志盎然,抱着三个小伙伴的脑壳拍个不停。他对这次远航充满新奇的向往。
马小舅的老家是湘乡县马家冲,实际距离这湘潭县陶家山,也就小半天的脚程。马小舅家煤矿的煤炭,大多也在南塘镇石码头发货上船。因为大姐嫁到陶家山附近,他自幼常来姐夫家玩,姐姐姐夫也很喜欢这个俊秀、文静的弟弟。更是庞大锚兄弟的好玩伴。
马小舅在私塾读孔夫子五年,小楷毛笔字写得象印板一样,算盘更是打得像莲花落一般。先生说:“这伢子早生十五年,我保他考个秀才。”马小舅的父亲却认为搞煤矿实在,十五岁便叫他上矿管帐。姐夫庞云星的煤矿也只隔几个山梁,帐房忙不过来时,也要他去帮帮手。
十七岁那年,两个同学到矿上来找他,说要下矿井去调查研究矿工的劳动状况。马小舅带他们下到最深,人最多的一个矿井里,转悠了大半天。马小舅好奇的问同学,你们新学堂还学挖煤炭。
同学回答:“不是学挖煤炭,是了解矿工的状况。”
马小舅说:“矿工的情况我很清楚。”
同学说:“你说说看。”
马小舅说:“挖煤炭好辛苦,去年我父亲就要我下井挖了半个月。搞得我腰佗背痛手抽筋。你说辛苦不。”
同学说:“哪你有什么感想。”
“感想倒有,找个人又不吃亏,煤又挖得多的办法看。”
同学说:“你有改变现状的想法,为什么不继续读书?″
“ 私塾就只背书写字,五年才讲解,十年以上才开笔写文章,我搞本《康熙字典》,借别个几本点了红的古本,自己照样读,何必坐在孔夫子面前,摇头晃脑浪费时间。”
同学们说:“我们文山学校,是新式学校,跟私塾完全不一样。我这里有一本文山中学简介,你先看看,想去,九月一日就去考。”
马小舅送走了同学,回到房里仔细看起文山中学简介来。
这文山学校离马家冲五十里,本是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后,慈禧太后懿旨,削减军营回籍的将军们,为子嗣读书习武公办的学堂,几十年后将军们的子孙大多侨居南洋、港澳。中山先生造反成功,他们便派了一批接触过西方文明的老师,到文山学堂来办新学。改文山学堂为文山学校,教学科目,除有国文、数学外,还有时事政治、军体、博物等。
第二天,马小舅起个黑早,选了一双适脚的软底青布鞋,怀揣两个盐辣椒醃菜冷饭团子,一路急走,学校还冒下第二节课,就到了文山学校。他径直走到后面伙房,讨了一碗开水,把两个饭团吃了。并打听了校长办公室。
跟校长见过礼后,马小舅直接就说:“我想到你们学校上学,能否现在就插班上课?”
这学校果真是新学,年轻的校长说:“你把这校规大声读一遍。”他指了一下用红色粉笔写在墙上的十条校规。
马小舅大声的朗读了一遍。校长当然能看出眼前这个学生的功底,于是说:“你就到二年级去听课吧,我会告诉教务处为你办入学手续。”
马小舅成了文山学校的二年级学生。
开始,马小舅的父亲坚持不肯,马小舅说:“我们这里一个矿工一天挖不到一担煤炭,美国一个人平均要挖十几担。它实行机械挖。我们总不能窑里罐子圆窩窩,五千年一个現家伙吧。”
马爷说:“咯你还想到美国去罗。”
马小舅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文山学校有西洋教师,学校图书室有书,我就到这个学校研究研究。”他做了个鬼脸,〝您老要我到美国去,正好趁我还小,洋话学得通,那就更好嗄。”
老头子执?不过:“见你娘的鬼,还到外国去,你怕我是挖金子的。就到咯个什么闻(文)什么膻(山)搞年把试试。”
马小舅一高兴,哄起老爷子来:“等我研究出来哒,跟挖金子一样的。”
马爷鼻孔里笑嗤了一句:“就凭你?!”
—转眼,马小舅在文山学校一年零三个月了,下半年要升高中部,学校要求暑假作一篇像样的文章 。马小舅想到同陶五爷的新船下去,逛逛南京古城,到上海滩捡几袋彩贝。旅行、作文、考察煤市三不误。
新船启航 ,陶五爷掌舵,郭师傅手把手教郭鹞子、庞大锚拉锚拴锚,然后用篙子将船头抵开岸。可红姨娘教马小舅、陶东东如何升起主?,如何拴帆绳结花。船头扬开,陶五爷将手中?拉索一紧,上好的西南风将帆鼓起,船像箭一样驶向河中央。陶五爷腰间的舵把向右推出一尺,船头调正了航向,顺风顺水破浪前进。约两个时晨便进入湘江,湘江过往船艇很多,可红姨娘坐上艄后的高架椅,一边掌控后?的松张紧劲,一边瞭望过往船艇的动态,随时提供给陶五爷,陶五爷侧作出相应的避让方案。郭师傅守着主帆,用帆的升降控制船的速度。郭鹞子和陶东东在船前控制头帆,以补充舵力,把握大角度拐弯。马小舅和庞大锚机动。
近午,三帆宝船穿过湘潭古城,古城墙沿河而建,这是个英雄的城市。古城墙上那几个大炮筒,是大前年击退英国舰的见证,城墙上的弹洞,是前年北伐战争留下的印记,推倒的城墙是去年五月,十万农军进攻长沙的外围战,留下的丰碑。马小舅写下了旅行的第一篇日记。 傍晚,临近长沙城,陶五爷命降?减速,吃饭。航行中船员不能喝酒,用极快的速度进食,食毕,升满帆加速。
午夜在离洞庭湖三十里的铜关泊锚,陶五爷关照立即睡觉,明早要早早进入洞庭湖,方能在大白天驶过几处危险航段。庞大锚和马小舅沒具体事情可做。早就躺在船板上睡了好几个时晨了。子时,正是奇经八脉,十二阴阳,气血流注之时,其他人都睡了,舅甥俩打起跏趺坐,练起秘功来。
几千里水路,去时顺风顺水,有几处恶滩,虽有惊而无险。回程载八成盐,有时走风,有时拉纤,洄流处摇撸,其中艰辛常人难以承受。其中机巧不是人人可以领悟。所以好船长、好水手成为抢手的宝贝疙瘩。正如庞大锚说的:“是条水上汉子就 要用四十年的血汗来赢得`好船长’的名头。
马小舅愉快地结束了五十五天的旅行。并以陶老板与郭长工,父亲与矿工为素材,完成了他的论文《贫富論》。
九月一日到文山学校报到,进入高中部。九月五日传来消息,湘乡县团防局通缉追捕**、杀人、强奸犯马晓岫。其时离马小舅十八岁生日,刚好还有二十天。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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