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科举殿试,皇城发出告示,要求所有来京赶考的考生去吏部报道,登记入册,当然,都得带着朝廷统一颁发的凭证文牒,以及各州刺史的举荐书。所以这几天皇宫边上的吏部人来人往,进出频繁。全国五十六州,一百六十八名考生,他们的名字、身份、籍贯、住址、举荐人,都得一一严格审核,不得有任何隐瞒。
谢无衣挑了个下午去,那时候人少。偏偏中午的时候下了雪,还很大,鹅毛般的大雪一下子覆盖在京城的华盖之上,等到了临近傍晚时分的点,路上行人稀少,地面上已经被干冷的白雪盖住,马车经过留下一串串车轱辘碾过的痕迹,驶向长长的远处,徒留那清脆空灵的铃铛声还回响在天地间。
谢无衣撑着一把黄油布伞,裹紧了身上的单薄衣衫,步履匆匆行走在通往吏部的大道上。吏部靠近皇城,这里的康庄大道几乎没有马匹骑过,环境都是肃穆而寒冷的,偶然有一两辆马车驶过,那也是达官贵人们敢去皇城里办事或刚办完事回来。
在吏部大门外头,此时还停着一辆外饰精致的马车,宝蓝色的顶盖,四个方位各挂两支八角铃铛,两匹高大的马并驾齐列,时不时抬起蹄子去蹭踹地面上的雪沙,发出低低的嘶鸣。谢无衣绕着马车旁边经过,靠近她的那匹马忽然发作,抬起蹄子朝她踹了一脚,正好踹在她胸口这边,人倒没踢到,就是受了惊吓。
她向后倒在雪地里,吃了一脸那乖劣的马蹄子扬起的雪屑。马夫怎么也没想到自家的马怎么突然发疯了,把一位陌生的公子给踹到了地上,而且还是在这吏部大门前。万一要是冲撞了大人物,那还有小命!他急出一身冷汗,赶紧去扶谢无衣,一边张着嘴发出啊啊的古怪叫声,恨不得跪下来给她磕头赔罪。
谢无衣缓过了神来,摸摸自己身上,没有伤到,总算松了一口气。见那马夫诚恳的态度,年纪那么大还弯腰屈身地向自己道歉,好像……还不能开口讲话,只会啊啊地叫,她看着心里难受,也不去追究了,还去安慰人家:“老人家,我没事,你不用道歉了。”
马夫见对方脸上充满善意的笑容,一颗悬着的心缓缓落地,就是灰白的发鬓间,被冷汗印湿,干瘦的脸色还是有几分惨白,只一个劲地点头道谢。
谢无衣也不说话了,就是摆摆手打着手语,表示没事,脸上始终在笑。
“哑叔,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马车木格子的帘子被掀开一角,从里面探出半张芙蓉脸来,谢无衣朝那美妙的声音看去,只见一位女子藏在马车里,半张倩丽的侧脸暴露在天光里,秋水一般的眼眸子晃动着盈盈波光,三月柳眉轻斜,眉心贴着的兰花钿露出一半,轻描淡写的幽兰气质,仿佛幻化在烟尘里,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唯美韵味。
不能开口讲话的马夫走到车窗边上,用手语比划着向车上的女子解释,那女子认真听着,脸上的神情从担忧逐渐变化,最终化作感激的一笑,朝谢无衣看去。
谢无衣在一旁看这主仆二人的交流,觉得又感动又感慨,心想:车里的女子心底一定很善良,愿意将一个不会说话的老汉留在身边,轻声细语地对待他。
车里的女子走下马车,罗兰色的招袖齐地流云裙,面上带着面纱,露出一双巧慧的眼睛,径直朝谢无衣屈膝一拜,不卑不亢道:“府上的马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宽待。我家哑叔不会说话,若怠慢了公子,也请公子海涵。”
这位姐姐,长得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子。
“没事,没事。”谢无衣憨憨地笑。
“公子真的没事吗?若是有什么损伤,责任我一概负责。”
“真没事,姑娘太客气了,不要放在心上,我身体好着呢,”谢无衣用力拍拍自己胸脯,向对方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大碍,“外面冷,姑娘还是进马车去吧。”
那位女子再次道谢,便上了车。
经过这件事一耽搁,谢无衣差点忘了正事,赶紧掏出文牒,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吏部的办事大厅。大厅里摆着四张红木桌子,只有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一个人,那个人还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嘴里嘀嘀咕咕在说梦话。
这朝廷吏部的纪律也太那啥了吧。
谢无衣在心里翻白眼,朝那人走过去,弯下腰来瞧瞧对方是否真的在睡觉。她打量了许久,那人也不见醒,埋着半张脸在臂弯里睡的正香,眉目清秀,睫毛上翘,脸上细皮嫩肉的不见一丝疤痕,跟个小姑娘似的,瞧着是个好看的年轻人。
“大人?”
谢无衣在他耳边轻轻叫了一声。
那人没醒,皱着眉头,像赶苍蝇似的手一挥,翻了个身继续睡。谢无衣险些被他的手打到脸,她忍住心里的无名火,决定采取简单粗暴的叫醒方式,于是卷起袖子,一挥手,在桌子上狠狠一拍,大喊道。
“大人!”
“打雷了,哪里打雷了!”
人终于被叫醒了,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踩到桌子上,左顾右看,神情彷徨呆滞,左边的脸颊上还印着睡着时枕下的红印子,额前的头发被他睡得乱糟糟的,嘴角还躺着一丝可疑的晶莹的液体。
谢无衣两眼汪汪,对着自己拍红的爪子吹气,悔不该那么用力。
那名年轻的吏部官员左右找了半天,没瞧见人,一低头,才发现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在自己底下动。他蹲下来,还是没看清圆滚滚脑袋的主人,索性跳下桌子,这才瞧清楚来人的模样,长得比自己还清丽的一个少年,头发上还沾着从外头带进来的细雪。
“来报道的?”他问。
谢无衣把手藏在身后,咧开嘴笑:“对,大人您是?”
“吏部掌固,薛梦,”那人整整自己皱巴巴的官服,坐回到椅子上,拿起毛笔,打开考生的名单簿子,抬头问,“怎么现在才来啊?吏部的告示不是好几天就发出去了嘛,过了今天你就是想来报道都没机会了。”
谢无衣呵呵笑了笑,无言以对。
她那不是……拖延症犯了嘛。总想着拖一天是一天,她没有那真才实学去考什么科举,完全就是一个冒牌货,要是真到了金銮殿上,出了丑闯了祸,那脑袋还不得搬家。所以还是抱着侥幸的态度,希望吏部那边的人都忘了才好。
就在今天早上,谢无衣还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窗外的鸟叫声呢。上官傅桓啪啪啪敲响了门,给她带了一个坏消息过来,说是他在路上遇到了刚下朝回来的大理寺卿陆冥大人,两人在豆浆摊上聊了一会儿,说起今日朝堂发生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当时上官也像如今的谢无衣一样,张着脑袋好奇极了。
陆冥说:“金丞相和顾翰林差点在大殿上打起来。”
“他俩不总是在大殿上吵架嘛。”上官还不以为意。
陆冥喝了一口热腾腾的咸豆浆,夹了一个小笼包沾了醋塞进嘴里,一副不紧不慢的闲情逸致。上官差点从他嘴里抢包子,他吧唧咽下去,卖完了关子才肯开口:“这次不同,他们两人这次是真的闹僵了,我还从未见过八风不动的金丞相那副声色俱厉的样子,连一贯张牙舞爪的顾翰林都被压了下去。”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闹得这么厉害?”上官联想着当时的场景,从小他就认为他爹就是活阎王,但他爹还曾谦虚地说过他是不及殿上那两位滴。思及此,他不禁打冷战,端起甜豆浆,继续听陆冥说下去。
“听说是白寒川投了顾府的门下。”
噗————黄色的豆浆从上官口中长长地被喷出来。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谢无衣揉着眼睛问。
上官拍醒她,为她不知大难将至的天真感到深深的悲哀啊,“金广麟在大殿上说了,既然顾翰林偷他的门生,那他就收了谢无衣,他当堂向皇上明示,要当你的举荐人,估计,现在正在赶往吏部的路上。”
谢无衣连滚带爬摔到了床底下,“那个丞相他有病啊!”
“丞相有没有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谢无衣,你要倒大霉了。所以你还是去吏部报道,乖乖地接受考生登记审核吧,不然,你要是故意不去考试,估计,第一个得罪的,就是金广麟,”上官临走前,又补了一句,“我在神捕司这些年,见识过很多人得罪金广麟的下场。你自己想清楚了。”
回想至此,谢无衣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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