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总管福如海最快反应过来,他立马命小太监去御膳房取点心。他在彻帝身边伺候了几十年,彻帝还是晋王正在打天下那会儿他就在身边服侍,对这位主子的衣食起居、脾气喜好还未参透明了,然而有一点,他深深谨记,也就是无论任何一件事,都不要逆着主子的意思来,就不会出错。
点心取来了,呈到圣上面前。
彻帝瞧了一眼精致玲珑的御膳房点心,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边带几分笑意,朝丹梯底下的布衣少年招招手,道:“你上来。”
谢无衣心里估摸不准,又不敢违抗,抬头向萧执安求助,他的眼神几乎可以冰冻三尺来形容,不知是想威慑她呢还是痛恨她,总是没有一点好脸色。谢无衣顿感心伤,从地上站起来,猫着腰迈上丹梯,来到彻帝面前。
“皇上?”谢无衣苦笑道。
彻帝的一双桃花眼是半眯着的,轻勾弯弯的眼梢,只露出些许光芒就把谢无衣看得春心荡漾,惧怕全忘,她几乎要怀疑帅气的皇帝大叔在故意向自己抛媚眼。只见他单手撑着下颌,指指福如海手中托着的那盘点心:“朕现在赏你一口饭吃,你端着这盘点心去下面跪着,就跪在太子旁边,吃完了再回到考生队列中去。”
众人哗然。
“小的遵旨!”谢无衣眉开眼笑,接过点心盘,水晶桂花糕,数了数,十二块,她为难地开口道,“皇上,能一并赏口水喝不?我怕噎死。”
萧执安扶额,不忍直视下去。
彻帝倒是宽容,大手一挥:“赐。”
福如海底下的小太监又去倒茶了,谢无衣跪在太子身边,小太监就把茶杯放在她面前的地上,动作诚惶诚恐的,还得到了对方的一句感谢。小太监吓得险些失手打翻杯子,看谢无衣的眼神几乎是惧怕的,这样都能不死,看来不能得罪这位公子啊。
于是乎,所有人眼中看到的场景是这样子的:在高贵不凡的太子殿下脚边,跪坐着一个浅蓝布衣少年,正端着一盘精致的点心吃的津津有味,时而还喝口茶解渴,手上脏了竟然还拿起太子垂下的衮服衣摆擦擦!
难道没有人想要举报吗?!
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知情的人都知道她就是三日前笔试交了白卷的谢无衣,可是她明明已经失去了问策殿试的机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而且方才出言不逊,显然犯了死罪,皇上竟然没怪罪分毫,还赏了她一盘点心,千古奇观啊,千古奇观。
当堂问策开始。
策论考历史、时政、远策三部分,乃是针对古今往三个时期的治国方略辩论,考生可举手自荐,被点到名后出列作答,可多方辩论。试题都是由彻帝亲自审过,由翰林院院首顾壮主持,考生们积极响应,口若悬河,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全部展现在圣上面前。这其中最出色的,当属白寒川莫属。
他以一对多,临危不乱,才思泉涌,道理实而不虚,并非一味的夸夸其谈,急于展现自己的才华。在辩论第三部分的远策,题目是——“若长治久安,强国之道,何施于民先?”白寒川提出的“以教化人,以学悟人,以德服人,以礼待人”夺得满堂喝彩。
他认为,文治要摆在武治前面,国家的教育是国之根基,人才使国家强盛。站在他对立面的,是钱棠傲。他提出“富国,强国”。也就是说,国家先得有钱,才有经济资本去实施其他的强国计划,譬如打仗需要军费,养人才需要钱,到处都需要钱。
这一对青梅竹马在殿上唇枪舌剑争得激烈非凡,谢无衣看的唏嘘,皇帝倒是看的兴致大发,她扯扯旁边萧执安的衣摆,悄悄问他:“若是你,你会支持谁?我看着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而且都具有可实施性,难选啊。”
萧执安抽回自己的衣服,拍掉她的油手,唇角微扬道:“何须抉择。”
“什么意思?”
谢无衣不懂。萧执安看着底下那颗圆圆的脑袋越靠越近,几乎要靠到自己的腿上,他往旁边让了一步,谢无衣身子一放松,摔了个空。手里的金盘子没拿稳,摔到了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动静,众人目光往那边移过去。
怎么又是这个没礼数的古怪少年!
皇帝又点了她的名:“你有话说?”
谢无衣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生气地瞪了一眼萧执安,走到殿中央,老实一跪,张嘴就瞎编:“皇上,刚才白寒川和钱棠傲他们两位说的都非常有道理,一个支持兴教化,一个支持商富国,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前提。”
这句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萧执安微讶地看着她瘦小的背影跪在殿上,撑着脑袋,仰起脸,眼中是无所畏惧的狡黠与聪慧,神采飞扬的仿佛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整个人都闪着光,忍不住想去靠近,他忽然期待起来。
“什么前提,你说说看?”彻帝的目光转深。
大方点头,谢无衣把盘子放到地上,手上拿着几块没吃完的糕点,整个人干脆坐到地上,像小孩子玩地上的玩具,毫无拘束,指给皇帝看:“皇上,我打个比方啊,这个空盘子是我朝的疆土,现在我把这几块糕点放进去。这时候,盘子里出现一只老鼠,把糕点分割,偷吃掉一些。盘子外又出现几只老鼠,也想要来分吃糕点。内忧外患夹困,啧啧。”
此时,彻帝脸上再也没有笑意,他皱眉沉凝,目光凌厉,死死盯着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盯着的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这个面容天真的少年,三言两语,道出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忧患,触碰到了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然而那根神经绷得太紧,也太久,致使他常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战场厮杀,血流成河,梦里那些真实经历过的场景不再是他最恐惧的东西,在他沉静的表面下,流淌在血液里属于杀戮的野性正在逐渐苏醒。
科举殿试,在帝王无声的示意里落下帷幕。
翌日,结果公布。本届新科状元白寒川,榜眼方隋游,探花钱棠傲,陆续还有二甲,三甲,花落谁家,也都有了结果。几个月前州试中一举成名的谢无衣,仿佛如烟花般,坠入尘埃,悄无声息。当时在场的人,都只是看到了表面的事情经过。然而他们并不知晓,一场在中原天下即将席卷的滔天巨浪,正是那几块糕点,悄然掀起的。
清早,谢无衣在家睡懒觉,门外时不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放炮仗的,放烟花的,吵得她不能安睡,把头埋在被子里,几乎要疯掉。上官熟门熟路地翻墙进屋子,把被子挑开,把她从床上拎了起来,“你猜白寒川被封到哪个部门里去了?”
“这还用问,新科状元一般不都是进翰林嘛。”睡意朦胧的谢无衣从他手里夺回被子,又躺回床上,翻个身继续睡。
“你只猜对了一半。”
“什么叫猜对一半,他还能身兼数职不成?”
她闭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上官见她全然不关心,兴致也没了一半,一边走出去,一边道:“白寒川的官职是太子洗马兼翰林院侍读,以后就算是太子班底里的人了。钱棠傲进了户部,不过据说要外调到地方上去。好歹是朋友,你也不关心下他们。过几日鹿鸣宴后,钱棠傲就要去地方上任,日后几年都兴许见不上一面。”
他回头,见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叹了口气,合门离开。
待人走后,屋子里恢复宁静。谢无衣睁开眼睛,坐起身,裹着被子发呆,眼睛里落了尘埃似的,淌下几滴泪来。方才背着身听上官说钱棠傲没多久就要离京,三年五载也见不着一面,她眼圈就开始发红。说不上多深厚的感情,然而以诚相待她的人,她都抱着感激与欣喜的,来这里以后,舍不得送别是第一次。
她起床,翻出早之前买的一套裙装,简单的梳妆打扮过后,背上一只包袱,在院子里目光留恋地看了一周,正要出门,有一个人推开了门,抬脸见到女装打扮的谢无衣,推门的手顿在半空中,失了片刻的神。
冰蓝色的裙衣在海棠树下轻轻飞扬,如洁白的云朵,轻盈随风,若不留神,仿佛就会被吹去远方。她忧伤的脸庞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间被点亮,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倏忽暗下去,低着头,牢牢抓紧肩上的包袱。
萧执安看出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不由得喉结一紧:“你要去哪里?”
谢无衣轻轻开口,还没出声,他已经没有耐心听她讲下去,或者,是根本不想听她讲什么,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很足,生怕她逃跑,硬拉着她出门:“跟我进宫,父皇要见你。”脚步刚要跨出门槛,他猛然想起她穿的是女装,又让她先去换衣,不容分说。
出门前,谢无衣又换上了少年装,眉目依稀清秀,她浑身不自在地站在他面前,摸摸鼻子,怯生生地提议道:“我想在院子里种几株桃花,你看可以吗?”她还记得,这套白墙青瓦小屋的主人是他,得先问过他才对。
萧执安一愣,眸光微闪,迎上她满怀期待的明亮眼睛,重重点头道:“好。”他以为,她真的决心留下来了,至少在明年春天,桃花盛开时,不会走。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一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6345s 3.749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