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情景交融”
作者:任中杰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杜哺这一绝句,初看上去,纯然写景,未露丝毫情意。仔细读来,却如罗大经所说:“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其中寓有诗人的一片“真乐”。这种写法,即所谓“融情于景物之中,托思于风云之表”(费经虞语)。无怪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情与景,是诗歌创作的两个要素。“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孤不自成,两不相背”(谢榛语)。情因景生,景以情合,二者相互生发与渗透,并从而达成融合无间的状态,于是美妙的诗歌意境便产生了。顾起元说:“作者内激于志,外荡于物,志与物泊然相遭于标举兴会之时,而旖旎佚丽之形出焉。”用现在的话来说,情因景而物态化,景因情而意象化,这便是诗人进行形象思维和艺术构思的基本内容。而触景生情——情景相生——情景交融,便成了诗歌意境创造的基本途径之一。虽则,胡应麟曾称道王勃五言律《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诗,“不著景物,而兴象婉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张戒也说:对景言情,“此乃众人之所同耳”,杜甫则“对景亦可,不对景亦可”。这是说,诗歌以言情为主,诗中不著景物,也未始不能写出好诗。被称做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诗”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题事只一句,余俱写情”,即是如此。然而,从我国的古典诗歌民族传统看,情景交融标志着我们民族基本的审美趣味与审美理想。古典诗歌往往通过借景言情,寓情于景,而使诗情画意高度融合,从而在艺术上表现为含蓄蕴藉,诗味浓郁,使人读之,悠然神远。
诗歌,或借景言情,或寓情于景,或缘情布景,其中所写景物,不只对诗人所抒之情起着规范作用,显示着诗人思想感情的趋向,使诗人内在的,乃至抽象的情感外化、客观化和对象化,从而加强诗歌的形象性、具体性、生动性。而且,“情融乎内而深且长”,“寓情于景而情愈深”,更加强了诗歌的美感,而耐人寻味。刘熙载说得好:“‘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深入雅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过日春往冬来,有何意味?”一首简短的《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千载之下,犹能感荡人们的心灵,怕是和它善于写景,“绝去形容,略加点缀,即真相显然,生韵亦流动矣”(陆时雍语)有关。
情景交融的诗篇,使人仿佛身入其境,感同身受。情景交融的诗篇,景实而情虚,虚实结合,“妙在虚实之间”;景有限而情无限,有限与无限相统一,好在“近而不俘,远而不尽”。这就往往能做到象梅圣俞所说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而“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于意”,各自领略到创作与鉴赏带来的美感。
诚然,以情景二者而言,情为主,而景为从。因此,徒自描摹,为写景而写景,纵使声、光、色、态俱全,日月迭璧,山川焕绮,也不会产生感人的力量,不足与诗歌意境的创造。大谢(灵运)、小谢(眺),有时不免为后人所诟病,就因为他们的诗作往往景多而情少。更不必说有些摹拟之作,描绘景物,尽成堆垛,其中缺少真情实感,而窒息着诗的生命。深情是诗歌生命之所系,诗人必得“以情会景”。否则,“本自无意,不能融景”。费经虞说得好:“……青山、绿水、白云、红树无诗不有,而必知所以用之,非遂以此为诗也。”刘熙载则提出了“重象尤宜重兴”的说法。他说:“春有草树,山有烟霞,皆是造化自然,非设色之可拟。故赋之为道,重象尤宜重兴。兴不称象,虽纷披繁密而生意索然,能无为识者厌乎?”
诗人写景抒情,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相间,具体写法,不一而足,要在善于变化。试看杜甫如下三首诗: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
——《倦夜》
这首诗前六句写景,一句一个画面,从初更人定依次写到天色微明。前四句仿佛客观地摹写,五、六两句运用比兴手法,将自己的感情融入景物之中,而以飞萤、水鸟相比,暗示着诗人身世的孤凄。第七句点明诗人一夜未眠的原因,第八句总摄全诗,诗人叹息一夜大好时光白白地过去了。这一句,犹如神龙掉尾。有了这一句,前六句景色全活了。原来诗人忧念国事,感叹身世,而一夜未眠。唯其彻夜静卧未眠,对于外界的景物变换方才体察得如此深细,而其间正以情贯之。
风急天高猿啸哀,诸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合。
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
这首诗前四句写景,后四句抒情,前景后情,融为一体,全诗气象雄浑,丽感慨深沉;用意曲折,而一气流转,诗人面对辽阔的江天,耳听清猿哀鸣,眼见飞鸟栖止不定,长江滚滚,落木萧萧,如何能不引发诗人的身世之感。诗人把新愁旧恨,浓缩在后四句诗里,参差错落,一语百情。由后四句回看前四句,可知全诗情景融洽,不着痕迹。情是景中之情,景是情中应有之景。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江汉》
这首诗第一联自嘲亦复自负。第二、三联,情景相间,虚实并举,既写景又抒情,浑然融成一片。诗人用“共”、“同”、“犹”、“欲”四字,把客观景物和诗人的思想感情自然融合在一起。最后两句,写出诗人“老骥伏枥”的情怀,意气昂扬。赵汸曾分析中四句说:“此诗中以情景混合言之,云、天、夜、月、落日、秋凤,物也,景也;与天共远,与月同孤,心视落日而犹壮,病遇秋凤而欲苏与,我也,情也。他诗多以景对景,情对情,人亦能效也;或以情对景,则效之者已鲜:若此之虚实一贯,不可分别,则能效之者尤鲜。”
通过上述三诗,似可约略懂得情景交融变化之法,在此不一一举例了。
情景交融,关键在融。有些诗,情景并同,然而妍媸各别。谢榛曾说:“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这大约是因为,司空曙的两句诗,仿佛信手拈来,抒写自然,善藏善露,能给人以更多的关感。也就是情与景融合得好,不露痕迹。可知,同是情景交融,也自有高低优劣之分,或者说是有程度的不同。而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则是情景浑融,物我两忘的艺术境界。传统的美学观念中有一个显著特色,即认为世界万物具有类似人的精神、意识、性情的表现。因此,诗人们往往迫求一种“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的理想艺术境界,物我同一,浑然无迹。正如黄宗羲所说:“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花鸟为其性情,其景与意不可分也。”
与此相联系,诗人抒情写景,莫不“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因此之故,同是情景交融之作,不同的诗人在写法与风格方面,却各呈异彩,各有千秋。比如,“大概李(白)写景入神,王(昌龄)言情造极。”(胡应麟语)又如:“耆卿熔情入景,故淡远;方回熔景人情,故秾丽。”(周济语)如此等等。
情景交融,说到底不过是创造诗歌意境的一种手段与方式。而要创造出既优美而又深切动人的意境,最终还得看整个诗篇的立意。所谓“情景交融,错综唯意”(胡应麟语),所谓“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惟意所适”(王夫之语)。这都较明确地指出了在情景交融过程中,意所应有的统摄作用。所以,抒情写景,贵在立意,而立意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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