岘佣说诗 第七章语不惊人死不休:炼字与炼意

    语不惊人死不休:炼字与炼意

    作者:李元洛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是诗圣杜甫著名的两句诗,一千多年来的中国诗坛尽管新旧代嬗,但是,“语不惊人死不体”,却是不同时代的诗人都望凤来仪的一面艺术旗帜。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含意是丰富的,“炼字”与“炼意”即其中之一。我国的六典诗歌,在汉魏以前讲究完整的全篇,虽然也有佳句可摘,有如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的“见”字,但“炼字”、“炼句”毕竟是诗歌创作到了高度繁荣的唐代的自觉的产物。我国古代诗论中所说的“诗眼”,“句眼”、“一字眼”等等,就是对诗歌创作中的炼字所作的理论概括,而“吟安一个字,燃断数茎须”(卢延让)、“诗赋以一字见工拙”(苏东坡)等等,则是诗人们自道创作辛苦之辞,而熟悉“推敲”这一炼字的经典式佳话的读者,也不妨去读读元代刘秉忠《藏春集》中的《读遗山诗四首》,其中之一写道:“青云高兴入冥收,一字非工未肯休。直到雪消冰泮后,百川春水自东流。”作者以形象的诗句描绘诗创作中炼字的过程,以及诗人炼得至当至隽的字以后的美好心情。吟诵之余,我们固然可以对炼字之妙得到感性的认识,不也可以分享到诗人的艺术的喜悦吗?

    从大的范围来说,古典诗歌的炼字不出炼实词与炼虚词两个方面。尝一脔而知全鼎,下面,我们有所侧重地引例作一些说明。


    炼数量词。数量词大约和讲究概念与逻辑的数学、物理有某种密切的关系,因此,从文学特别是诗歌的角度来看,它似乎是枯澡乏味的。其实不然,优秀诗人的笔就仿佛是童话中一根可以使沙漠涌出绿洲的魔杖,那经过精心选择提炼的数量词,在他们的驱遣之下却可以产生丰富隽永的诗情。庚信《小园赋》中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前人就称之为“读之骚逸欲绝”。李商隐的《锦瑟》,开篇就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尽管元遗山慨叹“独恨无人作郑笺”于前,王渔洋表示“一篇锦瑟解人难”于后,“五十弦”、“一弦”、“一柱”这些并非富于诗意的数垦词,在高明的诗人的笔下,却获得了一种朦胧之美与多义之美,却是不争的事实。“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把僧齐己的《早梅》诗中的“数枝开”,改为“一枝开”,齐己因此而拜郑谷为“一字师”,这故事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了,不必赘述。据元代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记载,张桔轩有诗云“半篙流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遗山认为既指明了“一树”,就不能又说表疑问的“何处”,同时,一树梅花也绝非早梅,于是他就把“一树”改为“几点”,“几点”本身井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用在这里描绘逐水而流的梅花,却符合生活的真实,也使全诗气机流畅,韵味平添。

    炼形容词。诗歌是社会生活的主观化的表现,少不了绘景摹状,化抽象为具体,变无形为有形,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触其物,如历其境。这种任务,相当一部分是由形容词来承担的。我国古典诗词中炼形容词,有两种情况值得特别注意,一种是形容词的重叠运用,一种是表颜色的形容词于句首与句末的运用。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中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鸥”,郭彦深就说“漠漠阴阴,用叠字之法,不独摹景之神,而音调抑扬,气格整暇,悉在四字中”。怎样描绘雪景?《诗经》中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大约是最早的答卷了,而黄山谷《咏雪》的“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可以说是后来居上。“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蝴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这是王驾写的《睛景》,王安石改后两句为“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除了易“蝴”为“蜂”,易“应”为“却”之外,炼字的关键就在于去“飞来”而改为“纷纷”,因为只有蜂忙蝶乱的侧写妙笔,才能令人动情地表现出晚春雨后特有的美景。至于形容词的单用,如吴文英的“乡梦窄,水天宽”(《鹧鸪天·化度寺》),“窄”与“宽”形容与对照俱妙;周密的“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高阳台·寄越中诸友》),以“轻”字描状梦魂,化无形为有形,而且通之于表重量的触觉,更是形容词锤炼中通感的妙用。炼形容词铸于句首或句末,这种诗例也不为少见,如杜甫的“青惜峰峦过,黄知桔柚来”、“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人馔来”,是形容词炼于句首,有如现代的印象派绘画,首先捕捉的是色采鲜明的印象。王维的“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李清照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都是形容问炼于句末的范例,而元稹的“寥落古行官,宫花寂寞红”,李商隐的“曾是寂寥全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也是炼形容词于句末,本是表热闹的宫花的“红”,又形容之以表冷清的“寂寞”,炼字而运用矛盾修辞法,更觉合情深婉。李商隐的“暗”与“红”的色调对比,也许是从前人那里得到过启发吧?

    炼动词。一首诗,是由一些诗的意象按照一定的艺术构思组合而成的,而真正能构成鲜明的化美为媚的意象的词。主要是表动态的具象动词。因为名词在诗句中往往只是一个被陈述的对象,它本身没有表述性,而能给作主语的名词以生动的形态的,主要就是常常充当谓语的动词,这样,具象动词的提炼,就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炼字的主要内容,离开了炼动词,炼字艺术就会黯然失色。是的,欣赏古典诗词中那些精妙的动词。我们只要翻开古典诗词集,就有如仰望夏夜晴空,星光灿烂,目不暇给。庚信的《春赋》中有“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一句,清人许梿在《六朝文絜》中评为“生锭可喜”,因为班婕妤诗有“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如果庚信化为“月似歌扇”,当然也无不可,却远不如动词“入”的去熟生新,情韵回荡,而前面所说杜甫的“红入桃花嫩”,恐怕也还是受了庚信的启示。据说,王平甫对自己所作《甘露来》诗中的“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木卷苍藤”十分自负,苏东坡以为精神全见于“卷”字,而“飞”字与之大不相称,在王平甫的要求下易以“横”字,结果使他叹眼不已。由此可见,即使同为动词,也要根据诗的规定情境千锤百炼。又如“吐”字,这是最平常易见而没有什么惊人之处的动词了,杜甫有一联诗句是“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苏东坡对此极为欣赏,我想,除了“明”字这一形容词兼摄动词的作用而富于动态之外,就是“吐”字下得极妙。宋代陈与义对此也颇为心折,他在《巴丘书事》中有句是“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高步瀛《唐宋诗举要》赞赏说“言水落而洲出也,吐字下得奇警”。清代的查慎行,大约于此也未能忘情吧,他在《移居道院纳凉》诗中写道:“满城钟磬初生月,隔水帘栊渐吐灯”,写华灯初上灯水交辉的夜景,化静为动,造语奇特,这个富于动力性的“吐”字的运用,真是不让杜甫和陈与义专美于前了。

    虚词的运用,在新诗创作中似乎远不及在古典诗词中地位重要。在古典诗词中,虚词的锤炼恰到好处时,可以获得疏通文气,开合呼应,悠扬委曲,活跃情韵,化板滞为流动等美学效果。罗大经《鹤林玉露》指出“作诗要健字撑拄,活字斡旋。撑拄如屋之有柱,斡旋如车之有轴”,就是从这个角度看到炼虚字的作用。盛唐诗人善于运用虚字,其中又以杜哺最为擅长。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字自齐梁’,远近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又如他的《寄杜位》:“近闻宽法离新州,想见归怀尚百忧。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玉垒题书心绪乱,何时更得曲江游?”前呼后应,仰承俯注,妙在虚字旋转其间,使气势顿宕,情韵欲流。如果说,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去掉“与”、“共”二字就会大为减色,欧阳修《昼锦堂记》首句本为“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递走后飞骑追加二“而”字成“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因此而使文义大为增光,那么,从上面所引的诗例中,我们就更不难领略诗词中炼虚字的美的消息。

    正如同一个战士要在统一号令之下才能充分发挥战斗力一样,炼字也必须以炼意为前提才具有美的价值。因此,有字无句或无篇,是不足取的。只有篇中炼句,句中炼字,炼字不单是炼声、炼形,同时也是炼意,只有切合题旨,适合情境,做到语意两工,这样炼出来的字才能真正精光四射。沈德潜的意见还是可供参考的:“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从前引诸例来看,成功的炼字都是和炼意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炼字,就是使“意”——作者主观的情思和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具体化、生动化、纵深化与美学化,只有炼出具体生动的富于美学内容和启示性的字,才能使“意”具有感染人的力量。

    “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一面严肃的艺术旗帜,而在炼意的前提下炼字,是使这面旗帜飞扬起来的风。



第七章语不惊人死不休:炼字与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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