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非晚 第68章诺言

    昌瑜撑在地上的手窝作拳头，指节发白，狠狠压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磨出了血：“我有什么好让你相信的，我与你本就非亲非故，毫无干系。”

    “昌瑜，事到如今你还要这么说么？”梵音伸出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满眼真挚地对上他的眼睛，“有些话，当初我们没有说出口，并不代表我们不是。”

    语毕，她一把握住颈前的匕首扯向自己，脖子上忽地渗出嫣红的血液。

    被这动作惊到的未田昌瑜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刀刃拉开，朝着自己的腹部直刺而去，却又被武藏梵音反身踢中手腕。

    这次并没有睡眠不足，身体还很灵活。

    武藏梵音敏捷地起身，从白色衣袖中掏出的短刀，将他再次企图剖腹的匕首挡开。

    “铛！”兵器冰冷地相接。

    旋即武藏梵音猛地闪身，手中的短刀便直直刺进了未田昌瑜的胸口。

    短刀没柄而入，而对面那人的表情，也终于因这一刻入骨的疼痛生动无比。

    武藏梵音流着泪，双唇颤抖：

    “我武藏梵音，做事一向有始有终。当年你这条命，是我从苍苍林中捡回来的，能杀你的只有我。你自己，也不可以。”

    他的血顺着她的手腕染红了她纯白色的宽大衣袖，如同开在雪地上的大朵血莲。

    “你看，这下我们就一样了。”梵音流着泪微笑，“我也杀了未田家的公子，也要和你一样受到诅咒了。过不了多久，我应该就能去见你……”

    “梵音……”他喃喃出声，迷茫而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心疼而又绝望。

    短刀从梵音手中滑落，她紧紧抱住那个倒下的身体，被他的重量带着一起重重跌坐在地上。

    “你太不坦诚。”她整理着他额前的碎发，染着鲜血的手轻抚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你想切腹，我偏不遂你愿。如果让你那样死，我就永远都听不到我想听的话了。”

    “你以为在死前，装作讨厌我，让我恨你，我就能得到解脱了么？”她终于不再隐忍，出声哭泣道，“不会的！我这一生，从爱上你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梵音……梵音……”少女浸透了悲伤的眼睛近在咫尺，昌瑜呢喃着，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她名字。他伸出手去，指尖颤抖，想要再一次触碰她的脸颊，摹出她细细的眉，弯弯的眼，小小的唇。她身体单薄如同随时会被碾碎的弱小蝼蚁，眼睛却又如同小鹿一样坚强笃定。

    他终于不再装作不以为意，不再为隐忍强烈的内心而故作冷漠。渐次涌起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沾湿了她的指尖。

    “现在能说些，我想听的话吗？”他看到少女嘴唇的开阖，轻柔的声音弥散在耳边。

    “你那的句’等我来娶你’是对我说的……就好了……”他声音颤抖，语气温柔。

    ”所以你早该说实话……”

    “可是……那时我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已经，回不了头了……”他轻轻摩挲着少女白色轻纱下的黑发，双眼溢满了眷恋，“但至少，如果当初，我说了实话……也许……这份罪孽可以少些……也许……你也不会这么悲伤……也许……”

    终于如同断翅的蝴蝶，他缓缓的轻语散落在风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梵音……原来你叫梵音么……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

    ……

    梵音，三年来，我没有一刻，停止思念你……

    这是你想听的话么？你还想听什么？……我全部，都讲给你听。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全部，全部都……讲给你听。

    指尖终于触到她脸颊肌肤的刹那，时间仿佛停驻，随即如同断线的木偶手臂，终于径直地垂下。

    从母亲死去那日起……他就闭上了双眼，他接受了生命里只有黑暗的事实……却没想到会遇到她……

    他在自己黑暗的世界遇见了一缕阳光，可却不敢贪恋。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未来，存在的意义只存在于过去。他并不想将那缕阳光拖进深渊，于是自以为接受孤独，斩断羁绊，那缕阳光就将永远静好如初。永远，都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最后……却是他亲手毁了她……

    这就是诅咒的力量么……这样的痛苦，她，也要承受么……

    昌瑜的意识逐渐消弭，如同濒死的人抓住悬崖边缘不愿放手，却被不可抗力一根一根掰开手指般地生生绝望。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她明明是如此无辜的孩子。

    终究，是我错了么……

    云城，胜，千禹，青谷，梵音……

    梵音……

    是啊，我和玲奈那个女人又有什么两样？

    伤害无辜的人……甚至，爱我的人……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都不知道生个火么？”他靠在石洞墙壁前看着湿哒哒的自己。

    “把衣服扎好，去捡点干树枝来。”他蹒跚着走到她面前，将腰带扔到她头上。

    “嗯。”他神情安静地回应着她元气满满的早安。

    “你去捡柴吧。”他看着傻气的自己笑了笑，说着便下了河。

    “那也没什么不好。”他若无其事地回应着自己”一对野人“的莽撞发言，从怀中掏出用数根狼尾草拧成的藤条，帮她仔细地整理好衣服后，系在她的腰上。

    “青谷。我是未田青谷，玄焱城的三公子，未田青谷。”他温柔地在她耳边说。那时起她打定主意，这个名字要放在心里一生。

    梵音注视着安静睡去的少年，怀中是他一丝丝被剥离温度的身体。

    她看不进他的灵魂，却又似乎终于与他形影不离。

    昌瑜，对不起……如果事到如今，只有死亡能给你解脱。

    那么，我陪你。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希望，是我再早些遇到你……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去承受憎恨的孤独和悲伤。不想再让你，被复仇的枷锁捆住手脚……

    就算那个时机，会让你一辈子无视我的存在。我也希望，那个一辈子，可以比我长……

    少女轻抚着怀中未田昌瑜散开的长发，嘴角终于缓缓勾起，只是那一缕倏尔蜿蜒而下的泪水，却又浸湿了嘴角，

    她喃喃地低语出声：“你的罪恶，就由我代你一并承受……即使灵魂不得超度轮回，我也会陪你走到尽头。”

    轻柔的唇色，染着晚霞泛出橙红色温润的光泽，轻轻印在未田昌瑜的冰冷的嘴唇上。停驻在她脸颊的泪水，倏尔滴落在死去少年的下颌，如同一个温暖如初的诺言。

    那年，你倒在树丛中，浑身是血。睫毛微微颤动，苍白的面颊映衬着斑驳的光影，却美得像一幅画。

    从决定救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后悔。

    一切已然尘埃落定，负隅顽抗的忍者护卫军终于埋下头颅，跪在长阶之下的武士家臣也匍匐身躯，大声呼喊着：

    “城主青谷！”

    未田青谷一袭白衣，站立在权力的顶端，身姿挺拔，仿佛天生王者。然而只有他身边的几人看到，那皱起的眉头里，深刻进骨血的悲伤。

    武藏梵音在未田青谷面前俯下身去，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白无垢上盛发着妖冶鲜红的彼岸花。

    “城主大人。”

    “梵音……”

    “我会遵从先主之命，嫁与您做侧室。然而，妾身这污浊的肉体和灵魂却无法再承大人恩泽。”

    “你不要这么说……”青谷无比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蹲下身想要扶起她。

    “请准许妾身带罪出家修行，弥补妾身所有的罪恶。”

    那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空。青谷愣住，眼角微微泛起酸涩，手指蜷起，旋即捏紧拳头，“你何错之有？”

    “我爱上玄焱城的罪人，杀了未田家的后嗣。”少女抬起头来，表情坚毅，目光灼灼，抬头来看着眼前眉头深锁的少年，没有丝毫犹疑，声音坚定而残忍：

    “却不曾有一刻后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小心翼翼地演绎着光阴的蠕动。

    “以后，也不会。”

    那微小而有力的声音，轻轻回荡在空旷又充满腥气的大殿上。

    未田青谷，这位将要即位的年轻城主，呼吸突然变得黏重，胸口泛起的酸痛牵动了周身的神经。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跪着的，这个应该被称为自己妻子的少女，她离得那么近，可却无法触碰。那身影，仿佛已经朝着另一个世界远去了。那是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触碰的，遥远的时空。

    那身影，挺拔得如此坚强，却叫人看得无比悲伤。

    “城主继位，普天同庆。”少女再次俯下身去叩首，“火之国的公主，将嫁入我城，成为您的正室。妾身只愿大人与夫人福寿安康，恩泽后世。”

    行完大礼，武藏梵音缓缓起身，白色的轻纱略过空气，转身。

    宫殿大门外，那血色如虹的朝霞，映着青谷苍白的脸色，也勾勒出正离去少女她那瘦削的背影。

    春野樱看着少女的背影，黑发披肩，长裙及地。突感眼睛酸涩。

    初见时，她还是那个跪坐在地上，长发高束，身着黑色道服的女孩。被佐助锁着胳膊，抬起头时，红瞳像小鹿一样明亮又倔强……

    只是那个女孩，终究要长大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