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杯中的利剑之毒与黯影之酒 第25章雾之国度

    邓克尔多夫是一块处于王国东南的地区，在一个世纪前被国王赏赐给了教会。这里曾经矗立许多具有相当规模的教堂，圣职者们赖以为生的产业分布在教堂周围，主要以麦田、畜牧场为主——物产丰富的邓克尔多夫，一度被称为“神亲吻的土地”，即便是那场波及整个大陆的改宗运动，也未能撼动这里的保守派教会半根毫毛。世俗贵族们常常到这里来修行、忏悔，尽管这里的天气根本不适合度假。邓克尔多夫的天空常年阴霾密布，潮湿多雨，在当地的神话里，这里是尼伯龙根人曾经的聚居所。但是教会对此表示极为反感，在神甫们的眼里，所有关于其他神的奇闻异事都是异端。于是这样的民间传说就渐渐的在上帝的国度中消失殆尽了。

    现实似乎和故事看起来是两回事：这里寸草不生，大部分田地荒芜了很久。田间的小路上随处可以看到几十年前丢弃的生锈农具、残破的车轮，甚至是露出泥土的骇人的骨架。这里的人要做出了怎样的恶行，才会让神亲手毁灭自己偏爱的地方呢？耶和华曾在毁灭索多玛前对亚伯拉罕说过，如果索多玛有十个义人，他就会饶恕其他罪人，好叫这城不至于灭亡。那么，邓克尔多夫当年究竟有几个义人？

    答案是没有。

    从王室宣布归顺教宗后，在王国的法律中，对于平民和圣职者的犯罪处罚便开始出现了差异——如果一个平民犯了罪应当处死，相同罪行的教士却可以免于一死，甚至可以借苦行的名义来逃脱牢狱之灾。教宗给出的理由是“受了膏的人都将得饶恕”。现实往往荒谬得让人对经验主义和习惯法产生怀疑，贩卖正直的人往往是骗子，精于律法的却偏偏是法利赛人。一夜之间，邓克尔多夫聚集了一堆张口必称“以主耶稣基督之名”的罪犯，在神的庇护下建立的城池，又毁在了神的儿女手中。自那以后，没有任何贵族愿意将这里纳入管辖范围。

    路西恩深知，这次封赏实际上是国王对他的考验，或者也许连考验都不是，只是将一块无主之地丢给他这个公爵的私生子。“从这点意义上，我和我的领地还真像呢。”他拿着镶着金边的委任状，苦笑着摇摇头。

    他拒绝与艾丽西娅订下婚约，也没有任何关于未来是否要娶她的承诺。而艾丽西娅似乎还在苦苦的等待，这种执着让路西恩很害怕：当一个人有所求，而不知道她为何求的时候，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得而知。此外，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更期待着别的。

    蕾蓓卡个子长高了很多，她努力的学着大人的样子说话做事，但始终摆脱不掉笨拙的孩子气。在受到惊吓时总是一脸镇定，在路西恩眼里，她是被吓傻了，那天两人在大雨中争执时突然一支箭飞来，事后的她也是用故作冷静伪装自己的恐慌。还有她做了坏事时笨拙的谎言，被揭穿后的一言不发。在意谎言吗？路西恩从小就被浸泡在谎言之缸中长大，父亲、父亲的妻子、家中的仆人，对他的身世，母亲的生活状况，要送他去上学的承诺，从来不愿说一句真话，所有的事情只有他去刨根究底，真相才会不情愿的显露。不在意谎言吗？蕾蓓卡对他说谎时，他心痛得几乎要窒息了。

    他最后还是原谅了她，就像他的原则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有人将爱人比作生命中的阳光，蕾蓓卡对他来说就是静谧得可以安睡的黑夜。她站在自由节狂欢的人群中，丝毫不动容，默默注视着这属于尘世的喜悦与混乱。她走过酒庄中的一桶桶刻有年份的窖藏，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好像在她的认知中，橡木桶中容纳的东西还应当这样沉寂一百年。她劳作起来也是如此，重复无味的工作，始终如一的做着，就像她练习剑术时重复了几千遍同一个招式。走到哪里，她都是默默的跟着他。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得到有着黑色绸缎般秀发的少女，紧闭着苍白的嘴唇，高高的眉骨下一双青色的眼睛平和的看着他。路西恩已经不太能坦然和她对视了，总觉得心像是被揪住一样，虽然她还是个孩子，这让路西恩心里满是负罪感。他并非对孩童抱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只是觉得二人对彼此的感情属性已经产生了偏差，却无法说出口。

    所以他要找个契机放逐自己，在家平淡的过了两天后，他又整顿出发，去属于自己的领地，虽然在他人生的前二十一年，一次也没有去过那里。国王常在宣布完毕某项重大决议之后加一句“这是本王的旨意”，朝觐时他也在宣布了路西恩的任命后如是说。这样的任命，与其说是王权的意志，不如说是上帝的拣选。一个被神爱着又被父母冷落的孩子，来到了这样被神爱着又被世人弃置的地方。

    路西恩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泥泞的田间，雨水在他的靴子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又很快的顺势滑下。夏天已经来了，遍地是野草，路边的苹果树多年无人打理，枝条错乱的生长。不远处是一座废弃的小型宫殿——是在极盛时期兴建的，原本属于这里的领主，自从它的主人被送上断头台后，它的产权就被王室收回。路西恩用一个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买下了它，即便是这样他也很不情愿，要修缮这样一座废弃物并不比重建少费多少工夫，但是这里已经是交通最方便的地方，至少有通往自由州的宽阔大路。

    接待他的是教区牧师，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的家族几个世纪之前就在这里的教堂侍奉上帝。牧师过于清瘦，长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多半是因为他经常进行虔诚的进食祷告的缘故。路西恩叩响了生锈的教堂大铁门，铁条间攀着藤本月季，开着红色和白色的花朵，仿佛也沾染了圣堂的气息，会怜悯的看着这路过的凡人似的。牧师用一贯的圣职者语气向他问了好，带着他穿过一道道拱券，路西恩惊讶于这教堂外观陈旧，内部却有如此精美的壁画，色彩非常鲜艳，看来刚刚花了不小的钱翻修过。

    “我能冒昧的问一句，之前的田地，产权还在您这里吗？”路西恩问。

    “贵族关心的事情大概也只有财产这种东西，”牧师讲话的语气干巴巴的。“这里是您的领地，神将权柄赐给了您，产权这种东西，已经没有什么提及的必要了。”

    “请带我去参观一下。”路西恩的态度依旧诚恳。

    “现在？”牧师望了一眼窗外，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是的。”

    “不用心急，”牧师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若是神要为你打开去往那里的道路，雨自然会停。在那之前，到休息室来喝杯茶，一边为好天气祷告吧。”

    休息室十分古朴，木桌已经有了开裂的痕迹，茶杯边缘带着缺口。书架占据了一面墙，路西恩随便抽了一本，发现这是一本年鉴，记载了邓克尔多夫近大半个世纪来每年的天气，作物产量，自然灾害，大事件，连战争期间也没有遗落过——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处巨大的宝藏。笔迹的主人换了好几个，然而他们记录的认真程度从未有过任何一点点退步。

    “最近的记录，是出自您的手吗？”路西恩问牧师。

    “是的，之前是鄙人的父亲负责。我们的教会除了负责宗教上的事物，还负责办学，记录天象和生产相关的工作，一百多年来一直如此。”牧师回答。“就像你们世俗贵族那样，这片土地上，教化人民的一直是上帝。”

    路西恩很快又埋头阅读了起来，他突然发现了中间有一幅插图——一个作坊的内部设施，很像他熟悉的酒庄，却又有着明显差异。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关于某种食物发酵与熟成过程的描述，随着时间推移，颜色、气味等性状发生的改变。

    “请带我去参观这里。”路西恩指着书的那一页对牧师说。

    牧师姓卡普兰，名字与路西恩的父亲一样，也叫弗雷德里希。从这个姓氏就可以看出，他的祖先是这片大陆上最早一批脱离日常劳作，将毕生献给上帝的人。疾病、饥饿、战争去了又来，每次都像上帝逾越了以色列人的家门一样，越过了卡普兰家族。而同样的，卡普兰先生常得到来源不明的捐献，它们有时会出现在神像的背面，教堂门口破旧的铁皮信箱中，花园的草地中。这些捐赠几乎全被用作修缮教堂、购买油膏和蜡烛，其余部分也仅供卡普兰先生和他的家人维持清贫的生活。卡普兰家一共有七个孩子，十四岁后都踏上了苦修的道路，在王国的任何一座修道院都有可能出现他们的身影，长子在遥远的教皇国做着侍奉，直接听命于教皇。弗雷德里希卡普兰先生用圣经里的名字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就好像他们真的是神的使者那样——事实上他们确实是，讲道的地方常有神迹发生。

    在黑暗的过去，人们无法解释一些超自然现象，往往会越过经验主义，将一切归功于神的作为。而祭司们除了维护宗教的正统性，往往还要来解释神的话语，借自己的口传达神的审判，维持群体的德性不倒。礼崩乐坏往往由祭司阶级的失德开始，民众的恶行只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神虽不会犯错，教会的主要参与者却都是实在的“人”。多数人带着原罪和恶德，上帝对这世间的仁慈，仅仅看在少数义人心怀美德的份上。

    蕾蓓卡静静的坐在修道院的门前，读着《启示录》——她最近将这一章读了又读，试图理解神对未来的诸多承诺。路西恩已经几天没有消息了，她每天都在祭坛前为长兄的平安祷告。

    一个年轻人，穿着见习服侍的外袍，面容清瘦，拿着一根手杖，另一只手怀抱一本圣经，顺着修道院前的小路缓缓走了过来，他似乎已经很疲倦了，眼窝深陷，双目炯炯有神，亚麻色的短发非常整齐。他驻足于修道院门口，抬头望了一眼。

    “日安，先生。”蕾蓓卡先对他打招呼。年轻的修士走到她面前，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日安，小姐，上帝保佑您。”他说话的声调平和又谦恭，“我路过耶和华的殿堂，请问这里是否允许我歇一歇脚，让我从井里取一些水喝？”

    “请您随意。”蕾蓓卡将原本自己坐的石凳让给了他，转身去门廊的简易桌上取来了装着水的水壶和一个木制杯子，这水原本就是为前来敬拜的信徒和路过的人预备的。年轻人向蕾蓓卡欠了欠身道谢，坐下开始祷告。

    “不可忘记用爱心接待客旅，因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圣经中有这样一句话，而蕾蓓卡也不知眼前的人是谁。修士喝完了水，再次向她道谢。“感谢神让您守在此处接待我，愿您今后的日子平安喜乐，阿门。”道别后，他立刻又踏上了去往远方的道路，蕾蓓卡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另一端。

    这名年轻人叫约书亚卡普兰，弗雷德里希卡普兰先生的第六个孩子。父亲用希伯来人的领袖名字为他命名。他从云雾缭绕的故乡一路走来，在上帝的看护下，抵达了阳光明媚的自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