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之杯中的利剑之毒与黯影之酒 第29章举棋不定

    路西恩已经离开三个月了，杳无音讯。蕾蓓卡不禁有些担心，可一旦回白岩城打听，她要如何解释自己下地行走的奇迹呢。约书亚一向沉默寡言，除了祷告之外，每天都在用尺和规在羊皮纸上画复杂的几何图形，复杂的算式写了一本又一本，很少与她说话。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还不是这些，修道院的饮食十分寡淡，几乎没有肉类，当蕾蓓卡举起剑时感到力不从心时，她才意识到问题已经严重得超乎想象了。

    对于约书亚来说，这里就好像天堂一样，无比安静，一日三餐都有保证，每天晚上都睡在干净松软的床榻上。他并非要刻意躲避蕾蓓卡，只是自从遭遇了罗特兰泽之后，本能告诉他不能再与任何世俗贵族有稍微一点点亲密的关系。更何况夏藤不是采邑，而是与王室有真正血缘关系的贵族，这样家庭出生的孩子多数比图纶罗特兰泽还要傲慢、难以相处。好在蕾蓓卡似乎也习惯独来独往，这才使二人的关系不至于太尴尬。“她似乎与罗特兰泽很熟悉的样子。”约书亚心想。图纶与蕾蓓卡说话时，好像变了个样子，脸上常有的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收得干干净净——也许她是他的未婚妻吧，不然谁有胆量在他面前踢翻水桶溅湿他的靴子呢？

    可是今天的这位贵族小姐有些不大一样，她似乎非常焦躁：一上午都在井边踱来踱去，离约书亚的窗台非常近，却又迟迟没有进来。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约书亚打开了窗户，问她。蕾蓓卡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半晌，慢慢的回过头。

    “有，”她声音小得几乎要被喧嚣的风吹散了。“但是我想，您不会帮我。”

    “为什么？”约书亚眯起了眼睛，打开窗的一瞬间太阳光照射进来，他的眼睛里顿时起了光斑。“阳光太刺眼了，您要进来说吗？”

    “不了，谢谢您。”少女冲他微微一笑。她似乎身体状况欠佳，脸色苍白，脸颊有些下陷。

    “可怜的孩子，真担心风吹过来会碎掉。”约书亚竟然对一个不太熟识的人感到有些心疼，不过他没有说出任何关切的话来，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这样想。

    她要拜托他做什么呢？这个问题竟然一直萦绕在心头无法散去了，好像不听她说出来就无法继续安心做事似的。约书亚花了两小时的时间也没有沉静下来——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上帝啊，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终于，他天黑的时候在走廊上遇到了她。

    “您要托付给我的事情是什么，夏藤小姐？”他问。

    少女用青绿色的眸子看着他，咬紧了嘴唇。约书亚做了一个愿意继续听下去的表情。终于，她走近，踮起脚在他耳边开始轻声诉说。末了，她又叹了口气，向后退了几步。

    “我知道您不会答应的，所以您大可以装作没有听见。”

    “我答应您。”约书亚的回答让她出乎意料。

    图纶罗特兰泽正伏在桌子前写信，有些事他已经懒得再当面去谈了，写信无疑是最快的方式，如果不着急收到答复的话。“赫尔丹西小姐，在我眼里，您就是一个头脑简单的白痴。”他一边在信纸上写下这句话，一边还要逐字念一遍。“您必须要做点什么，像您这样无动于衷，是无法嫁到摩根格劳恩家的。”图纶写完，举起信，眯起眼睛在灯下看了看。

    而约书亚此刻也在写信，当然，是受蕾蓓卡的委托。

    “尊敬的摩根格劳恩公爵，

    见信好。您的养女夏藤小姐前些日子在事故中深受重伤，在修道院静养期间，鄙人有幸目睹了神迹的发生：上帝医治好了她残缺的身体。希望这个消息能让您宽慰，愿上帝保佑您。

    您忠实的约书亚卡普兰”

    神迹的发生都要有神职人员的佐证，哪怕所谓神迹仅仅是一个谎言。约书亚并非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相反，这世间超自然的现象大部分都是人为。对他而言，他认为这只是招揽信徒、树立教会权威的手段，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最重要的是，所谓“见证”，指的是约书亚被赐予了神的权柄来医治蕾蓓卡夏藤，这样一件事将会被实实在在的记载在他的名下。

    “如果被揭穿怎么办？”蕾蓓卡看着约书亚提笔签名，惴惴不安的问。

    “那么就请他们拿出更合理的解释吧。”约书亚将信折好装进信封，“我不好奇你是如何起死回生。只是，所有的荣耀都归耶和华，这样就够了。”

    蕾蓓卡怔怔的看着他。

    “失望了吗？对我。”约书亚温柔的眼睛抬头望着窗外的夜空。

    “不，谢谢您，卡普兰先生。”

    “上帝是无法满足这世间所有愿望的。可是，”他回过头来转向她，“还是请您相信，无论如何，都请您相信。哪怕苦难对于我们来说比他的存在真实多了，每个人的心声，他都在听。”

    “我希望长兄可以快些回来……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心里要承不住这么多担心了。”

    “来祷告吧。”约书亚将双手放在了胸前。

    邓克尔多夫的雨连绵不断，路西恩坐在窗前发愁——他的城堡修缮工程又要遥遥无期了，好在内部设施还算完整，他不用花费太多的功夫。离家的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并不好过，年轻的容克想在一片土地上重新开荒绝非易事。此外，他并非因为离开了自由州就摆脱了罗特兰泽家的威胁。第一天用餐时，他将银质餐具浸在酒中，就变成了黑色，这使他无法再相信任何随从。每晚睡觉时，他总要将门窗锁得密不透风，武器也放在枕边，一点点响动都会将他惊醒，哪怕只是窗外的鸟飞上了枝头。

    路西恩倒是不担心蕾蓓卡——没有人会傻到伤害人质，上次那场风波已经让摩根格劳恩一家人惊魂未定，他们只会将她保护得更好。然而什么都比不上自由，十几岁正是应该四处游历看风景打猎的年纪，蕾蓓卡却要在高墙下度过了。

    “鸟笼再大，也还是鸟笼。”路西恩拿出了那个形似蕾蓓卡的人偶，他在自由节的集市上买到的，另一个在蕾蓓卡那里。人偶望着他微笑，他不禁皱了皱眉头。“除了这点不像，”他说，“蕾蓓卡可是很少笑啊。”

    他不能再忍受让她继续当人质了，也不能继续忍受每天在随时毙命的阴影下的生活。在王城时，图纶罗特兰泽放走了他，那时恐怕只是出于多年的兄弟之情。以后他会怎样，谁都难以预料。路西恩清楚，自己的父亲弗雷德里希摩根格劳恩是如何坐上家主之位的，虽然每个人都认为曾经他的叔父是自然死亡。窗外的雨越下越急促，仿佛在催促他下什么决心似的。

    终于，路西恩整了整领子，站了起来，不忘拿起短剑放在腰间的腰封里。他的眼神里已经全无在想起蕾蓓卡时荡漾的那种温柔，也许是头一次变得如此冷漠。他顺着螺旋楼梯走下来，坐在休息平台上的仆人正在打瞌睡。“醒醒。”路西恩轻轻的用脚踹了他一下，仆人惊恐的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

    “通知所有人都到门厅，现在，马上。”这位年轻的伯爵继续往前走，一边用军人的口气下达了命令。

    很快，新来的管家、仆人、还有几个守卫都匆忙的赶到了。路西恩环视一眼他们，没有任何要他们坐下说话的意思。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为哪家的贵族效力。但到了我这里，我暂且将你们当成自己人。”路西恩将手背过去，踱来踱去，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可是我已经需要小心谨慎到连正餐的酒也不敢喝，请问我做了什么，需要某些人用我的血来平息怒火？”

    仆人们噤声。

    “当然，如果我真的是死于在场的某位之手，也算是上帝的一种选择。”路西恩咬紧了嘴唇，在众人面前停住了脚步。“我极不情愿，但也必须这样做。诸位妻儿的住所我都已经派人寻到，当我的死讯传出邓克尔多夫时，他们的死讯也会传到诸位的耳中。”

    “请您不要……”有人的神经已经崩溃，双腿发软。

    “暂时这些地址被我用来将赏金寄到各位的家人那里。”路西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宣布，各位都已被辞退了。”

    “辞退……”还没等一头雾水的仆人们反应过来，一把短剑就穿过了他的胸膛。路西恩的动作快到让人无法反应。鲜血溅到他白净的额头上，他也未来得及擦。红色的河流顺着地砖缝蔓延，转眼染红了房间。年轻的伯爵脸上不带任何嗜血的表情，依旧是沉静儒雅，除了手上那把沾满了罪恶的短剑。“结束了啊。”有个奄奄一息的仆人匍匐在地上，抓住了路西恩的脚踝。

    “耶稣基督啊。”路西恩叹了口气，又给了他致命的一剑，送走了这个可怜人。

    一个黑影站在天井上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很久了。

    “出来吧。”路西恩似乎已经看到了他。那人身手十分敏捷，从二楼就跳将下来，轻轻落地，像一只猫一样。他穿着连帽的披肩，看不清脸。他一言不发，从那厚厚的披肩下发出了令人浑身不适的笑声。“伯爵先生，您杀了一屋子无辜的人，真正要害您的人却好好的站在这里。”

    “人生来就应当互相不信任，比他们晚死几分钟也不意味着你占了什么便宜。”路西恩将剑锋对准了面前的神秘人。

    “您要亲自处理这些尸体吗？”那人好像丝毫不恐惧。

    “当然，不。”路西恩下巴微颌，手上的剑却一刻也没有放松。“是罗特兰泽家的人派你来的？”

    披肩青年摘下了帽子，他长得十分矮小，站在高大的路西恩面前像个孩子，长着雀斑的脸上一双狡黠的眼睛。“您真聪慧，路西恩摩根格劳恩先生。事成之后，他们将给我一千金币的报酬。”他又发出了尖细的诡异笑声。

    “你叫什么名字？”路西恩问。

    “汉斯穆勒。”这当然不可能是真名，毕竟“汉斯”是这个国家最常用的名，而“穆勒”则是最常见的姓，青年只是有意将二者组合在了一起。

    “那么穆勒先生，您死前有什么要对主人说的需要我转告吗？”路西恩还是将这个半开玩笑的名字当真了。

    “我没有主人，谁心中的仇恨高，出的价码就高，那么我将为他做事，仅此而已。”

    “哦？”路西恩眯起了眼睛。“我出两千金币，让您放弃这桩差事，想必对您来说也是可以接受的吗？”

    “如果他们将钱预先交给了我，那么我就不能答应了。然而他们没有。”青年朝地上啐了一口，“罗特兰泽这帮奸商，要他们先掏钱？绝不可能。”

    路西恩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支票簿，写上数字，朝地上一扔，鲜血浸透了纸张的一角，缓缓的蔓延开来。“穆勒先生，这世间当然有愿意预支款项等待回报的生意人，您若是喜欢跟从这样的主人，不，跟从这样立刻兑现的金主，那么这支票就是契约。”

    汉斯穆勒捡起了带血的支票，凑近看了看。“我更喜欢您这样利落的人儿，路西恩摩根格劳恩先生。”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伯爵，虽然还稚气了点儿，有了今日这样血腥的洗礼，要让他心中那点善良泯灭，也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将这里收拾干净。”路西恩丢下一句话，便转身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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