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赤色植株散发出粒子状的微光。颜色亦是鲜红的,更暗沉些,像是有微小的血珠从它的表面渗透,扩散到空气中,以恰能被人察觉的速度挥发。
同时,以深坑为中心,一阵既空洞又悠长的尖啸声扩散开来,经久不息。
这声音又像是从每一个与它相关的物体传出,像是那些花枝,那些菌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形生物。
“它怎么了?”神无君看得出这阵异常,却不知为什么变故突然发生。
至少这怪物看上去很痛苦,这是显而易见的。神无君盯着邪见的轮廓。
在他眼中,有什么东西明显地
“断”掉了,妖气的纹路跌宕起伏,如翻滚不息的海浪——灵的狂潮。
“它和地狱的联系被斩断了。我能感觉到。”朽月君如此说着,神无君便领悟到了什么。
虽然暂时不知这一切如何发生,又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知道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弄死它。”神无君调整了刀的握法,
“就现在。”话音刚落,还不等他有什么行动,一只巨大的、白色的影子从后方突然闪现。
他与朽月君同时怔住了。由于在影障内部没有影子,它的出现显得更加刺目,更令人猝不及防。
而且它是那么快,让两人一点都没来得及察觉。但,这个身影他们确乎是认识的。
除了问萤之外,没有更多解释。它变得如此庞大,尖锐而嶙峋的牙齿几乎将脸挤得变形。
指甲是那么锋利,像一排冰刀闪着寒光,能割开一切阻碍在它面前的东西。
它的动作太快,看不清身后有几条尾巴。纯白的身躯没有一丝杂色,但它的外轮廓,隐约散发着一种灼热的红。
比起血,更像火,却未在燃烧,只是一种警示的颜色去宣告它的危险。
它看上去像一团滚烫的雪。它斩开重重障碍,用四爪攀附在邪见的主干上,深深嵌进去。
它恶狠狠地撕下一大团组织,这部分离开主体后,在白色的狐妖口中化为一滩粘稠的红水。
固体和液体的混合,像展现出腐烂的状态,却仍新鲜无比的动物内脏。
由邪见传出的尖啸声显得更凄厉了。它攀着的地方,突然有尖锐的刺窜了出来。
问萤是那么警觉,它迅速错开身子,但还是被刺穿了肩胛。它后翻落在地上,用牙生生将植物的刺从体内抽出来。
血混着植物的液体将它前半身染红,身上的窟窿飞快愈合。它一声不吭,双目不知为何已是猩红,却透出一股坚韧。
这时,又有刺从四面八方袭来,几道横空而来的音波突然将它们尽数震碎。
“这小孩要是死了,即使不是她兄长,活着的人中也有人要伤心吧?”朽月君的手抚过琴弦。
“那就别让她死了。”神无君叮嘱道,
“邪见的状态很不稳定,它自愈的速度不如从前,灵体也很涣散。必须抓住现在的机会”即便在战场的后方亦不和平,应该说,没有任何一处角落是和平的。
有卯月君相助,凛天师很快找到不再是谢辙的
“谢辙”。同时,卯月君还找到了被问萤与寒觞遗落的降魔杵。此刻的妄语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棵高树的枝干上。
它斜着生长,下半部分却淹没在一座房屋之中,这相融的样子十分怪诞,而这种怪诞在当下的青莲镇却成了一种常态。
失去养分的供给,树叶已经没了精神,但它依然活着。
“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让她——这是白白送死。”面对凛天师的质问,妄语无动于衷。
“她的死也不会是毫无意义的。”他看着不远处的战场,语气异常平静,
“而且她与她最珍视的人在一起,做出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而你们呢?你们又会如何?不去鼓励弱小之物变得强大,反而将他们保护起来。又能保护多久?邪见存在一日,人间便一日不得安宁。不如按照她的心愿,将她的力量以情感为牵引,发挥到极致。这样一来,也能极大程度地削弱邪见的战力。这难道不是你们所希望的吗?”卯月君皱起眉。
他的表情有些困惑,也将令他困惑的原因坦言出口。
“照你这么说,所有人迟早都要死——尤其是在这里的人们。那么先死后死又有什么区别?你口口声声说,这就是问萤姑娘的心愿。但在肯定的灾难面前,任何人都不能幸免。”
“未必。”他回过头,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用谢辙这张脸做出这样的表情,不论是否与他本人熟悉,都会让人感到强烈的不适。
“谢公子会。”
“你以为你也能全身而退吗?”卯月君冷冷道,
“挑这个节骨眼回到人间,很难说你是不是自寻死路。除非”
“除非你知道。”凛天师将话接了过来。
“我当然知道。”妄语说,
“我不正是在地狱之中吗?正因如此,才能察觉人间巨变。很多人都死了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为了拯救黎民苍生,谢公子,一定会做些什么。一切都如我所愿,我这才有了可乘之机。”
“你也想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吗?”
“不,那太无聊了。我只是为了我的修行。虽然用我的方法,的确能实现从欲界蜕升,但我也说过这并非是真正的,断、离、灭的修行。有邪见在,很危险不是吗?我怎能允许我生活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中。我当然会以自己的方式,摆平眼前的一切麻烦。”凛天师道:“若你是这样想的,还真与你恶使的身份并不相符。”
“我说过,一切都可以利用,一切都可以是工具。恶使的身份又如何?我并不追求这些,更对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没有半点兴趣。遵循本能的欲念,却无真正理解欲念的心。这样毫无意义。”
“你这样的怪物,也敢自诩
“有心”?”卯月君毫不客气地说,
“况且你该不会觉得,自己真实的样貌有多体面吧?”
“在合适的地方,选择合适的模样,这是为了更好地存在的第一要义。”完全说不通。
不如说,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各种意义上。当然,也并不是人。
不论卯月君自己还是还魂的妄语都是。不论他有怎样的说辞,按照六道无常的职责,都应该把这样屡次践踏铁律的家伙送回地狱里去。
但是,卯月君却犹豫了。他成为六道无常,却并不打算真正接受属于无常的规则。
他知道,上一个
“本分”的卯月君落得了怎样的下场,虽然她正是死于自己唯一一次
“不本分”的行为;也虽然,在这之后的念想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就连他自己,也深受这些思想的影响。
他并不是执意要与无常鬼的规则对着干,他只是更想用自己的方式。这一切,他也是亲口对那位大人说过的。
他将目光转到了凛天师的身上。这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怀有钦佩之心的另一人。
或许他的决策是更
“正确”的,至少他好好地活到今日不是吗。而凛天师在犹豫。冷汗从他的额边滑落。
他再清楚不过了,谢辙变成这副模样,与他有最直接的关系。他并不后悔答应他这件事,只是如今事件引发的后果,远远超过了他的设想。
原本因观落阴迷失的人,就没有成功回来的先例。即便是有,回到肉身的也不是完整的三魂七魄。
那些人最终都沦落到一动不动的下场,只是勉强保持呼吸,像是柔软的、鲜活的尸体。
稍好些的也成了痴傻之人,完全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尊严。且不论谢辙是否还有捡回一命的机会。
若不处理掉眼前的麻烦,更多人恐怕要因为他的疯狂而丧命。不论是邪见还是妄语,恶使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危险。
可是该怎么做?就在这个时候,卯月君的脸色有些变化。
“凛天师,”他显得那么紧张,
“似乎,有我认识的人找上来了。”
“竟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的确让我倍感惊讶。”
“想必妄语不会有什么举动,没有必要。你不必担心我,不如去接应寻你的熟人。能被指引到这种地方,恐怕”的确,在这里和妄语纠缠争执没有任何意义。
暂时他们也不敢对谢辙的血肉之躯动手。卯月君将降魔杵交还给凛天师,振翅离开这是非之地。
虽然在影障内,也没有不算是是非之地的地方。下方尽是草木与房屋异常交叠的景象,他并不想看。
卯月君其实对这位访客的身份,算不上心里有数。他很清楚,对方是利用信物来找到自己的。
那是一根属于自己的翎毛,在他还不是六道无常、凛天师也不是凛天师的遥远的过去,他曾将其赠给三个人。
一个小妖怪,已经不在了。另外两位,都是霜月君——也都已经不在了。
那么答案会是?在这时候,定义敌我早就没了意义。能凭此找上门来的,必是不得逃避的对象。
他落到一处空地上,附近只有一口干涸的井,和一座完全嵌入巨石的凉亭。
凉亭上有因干燥而开裂的纹路,巨石的部分却攀附着湿润的青苔。暂时没有看到别人,但卯月君确信来者就在这里。
他已经进来了。
“你还和以前一样。”巨岩之上,也就是凉亭的顶端,忽然有白鹭扇动翅膀,落在他面前。
触地的那个瞬间,一双熟悉的眼睛与卯月君四目相对。
“沧羽?”卯月君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太多惊讶。
“唉,你要愿意再叫我一句兄长就好了。”
“不、不是的,我”
“因为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沧羽手上玩着一根白色翎毛,苦笑着,
“但也好,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说真的我很高兴。”卯月君看到他手中的信物依然洁白,像新的一样。
他的心中泛起微妙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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