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后,便是正旦。
对于一年到头没有什么正经长假的老大人们来说,冬至过去了,就已经进入了半停滞的状态。
这个时候,该处理的要紧政务都处理完了,剩下的也就是各衙门的年终总结,但是,这些事情,老大人们入了十二月就开始做了,现在早已经弄得差不多了。
所以,大多数的衙门都开始变得闲散下来。
老大人们该访友的访友,该置办年货的置办年货,上衙的时候,无非处理一下地方上的贺表,祝词之类的事情。
除了一些紧急的要务,就连地方上,也不会不长眼在这个时候找事。
总之,从冬至大节开始,整个京城大多数的人,都怀着喜悦的心情,期盼着一年一度的春节到来。
当然,每年这个时候,礼部总是闲不下来的。
礼部素来清贵,没有多少事务可忙,但是说来也怪,自从当今天子登基之后,礼部就没停下来过。
登基大典,选秀册封,宗室进京,开设宗学,太上皇归朝,东宫出阁……
忙完一件事又一件事,而且桩桩件件都是要紧事,不敢有丝毫的差错,可谓忙的团团乱转。
更不要提,过了这个年之后,开春就是会试。
对于礼部的老大人们来说,真可谓是加班加到死。
尤其是随着李贤被罢免出京之后,礼部一时只剩下王一宁一个侍郎操持,更是难以为济,逼得王老大人每天上了衙头一件事,就是去逮某个日常摸鱼的大宗伯。
没办法,去晚一点,胡老大人点完卯,直接打道回府补觉了就……
要是平时也就算了,但是今天是部议的日子,虽然在朝会上,胡濙代表礼部放了话,无论太子出阁时是否备府,礼部都可以很快拿出详细的仪注。
但是,毕竟二者的仪程差别还是有很大的,尤其是太子殿下兼具双重身份,既是太上皇的嗣子,又是天子的储君。
行礼具体该如何操作,怎么行,先后顺序如何,每个细节需要诸多斟酌。
这其中的很多事情,并非是他一个侍郎可以决定的了的,必须要有胡濙这个尚书坐镇才行。
被强制上班的胡濙老大人老大不高兴,黑着一张脸,捧着茶壶坐在桌子旁边,听着底下吵架(划掉)讨论。
没多大会,他老人家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在底下带着几个郎中主事埋头干了半天活的王侍郎,一抬头,看见自家老大在打瞌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往前走了两步,王侍郎一本正经的提高声音,大声道。
“大宗伯,太子出阁的仪注已经基本定好了,但是还有几处有争议的地方,需要您点头,还有就是,钦天监那边选了几个日子,您瞧瞧?”
胡老大人被王侍郎轰隆隆的声音一惊,顿时困意尽散,眨了眨迷茫的眼睛,道。
“什么?该午膳了?那就散了吧……”
说罢,抱着半凉的茶壶皱了皱眉,但还是灌了一口,然后砸吧着嘴,再一看下头,却见没有人动。
那些郎中主事们面面相觑,望着前头的侍郎大人和尚书大人,满脸都是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一旁的王侍郎早已经拉长了脸,直接将手里的公文塞到了胡濙的面前,拉长了声音,道。
“大宗伯!”
胡老大人看了看王一宁,又看了看底下不知该走该留的侍郎主事们,脸色略显无奈,不情愿的把公文拿起来翻了翻,明显敷衍之极的道。
“嗯,做的不错,但是还有几个地方需要再改一下,大家先去用膳吧,下午回来接着议。”
说罢,将翻了没两眼的公文搁下,起身就要溜号。
然而,已经为了这件事情忙活了好几天的王一宁,岂会放过这个好不容易抓到的机会。
在长期和大宗伯的斗争当中,王侍郎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不动声色的往右迈了一步,正正好好的挡在了某大宗伯离开的去路。
随后,他拱手道。
“大宗伯,这份仪注,已经按照您的要求,修改了三遍了,具体还有何处不妥,请大宗伯示下,下官好带着其他人继续修改。”
被封住了去路的胡濙,脸色有些悻悻,无奈的转过身,重新回到桌案前坐下。
这回,老大人总算是认真了起来,架起自己的青铜镶金水晶叆叇,捧起刚刚的公文,仔仔细细的瞧了起来。
大约过了半柱香之后,胡濙总算是抬起了头,闭目沉思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是,没有半丝方才的迷惘浑浊之意。
他老人家拿起旁边的毛笔,在公文上圈画了几处,然后又看了一遍,脸上总算又重新露出了笑模样。
将毛笔搁下,再将公文叠了起来,胡老大人没有递回去,而是反手拿镇纸将公文压在下头,然后笑呵呵的朝着底下的郎官们说道。
“公文老夫批好了,一会先拿给你们侍郎大人看看,有几处不妥的,午后再继续商议。”
“大伙忙了一早上了,想必早就疲累饥饿了,这就下衙吧,老夫可不管饭。”
说着话,胡老大人拍了拍脑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
“对了,昨日老夫见了户部的那个沈貔貅,敲了他一笔年货,放在库房里头了,大伙走的时候,每人领一份。”
“这可都是沈貔貅一点点从宫里敲诈出来的好东西,他这个只出不进的性格,老夫从他那弄回来可费了老大劲儿了,大伙可着自己喜欢的拿!”
沈貔貅自然指的是户部的尚书沈翼。
这位老大人自从执掌了户部,一向以抠门著称,尤其是今年互市,国库明明进了不少银子,但是,这位老大人还是一副只出不进的架势,各种用度都卡的死死的。
以至于,私底下里,不少朝臣都送了他一个诨号,叫“沈貔貅”。
不过,以沈尚书的身份,真正敢明面上这么打趣他的,满朝上下,也就胡濙一个人了。
于是,原本严肃的部议顿时气氛变得欢快起来。
“辛苦大宗伯了。”
“对,大宗伯亲自讨要来的年货,可得好好瞧瞧,别去晚了没了。”
“同去,同去……”
礼部当中,虽然胡濙平时不怎么管事,但是,依旧是无可置疑的一把手,也就是他平素待人宽和,不计较,所以,整个礼部的气氛都很宽松。
但是,宽松不代表没规矩。
比如这个时候,老大人很明显是真的在赶人了。
所以,哪怕眼睁睁的看着,距离下衙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时辰,哪怕他们刚用了早膳没多久,一点都不饿,哪怕他们知道,户部的沈尚书,根本不可能这么大方的拿出什么好东西免费给礼部……
这些郎官们还是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拱手告饶,纷纷告退而去。
不多时,底下走了个干净,只剩下胡濙依旧老神在在的坐在主位上,而在他的下首,王一宁则是恭敬的站着。
别看他刚刚的时候对待胡濙那么随意,连直接拦人都敢,但是,还是那句话,那是因为他清楚,尚书大人待人宽厚,不在意这些小节。
真正什么时候该收敛的,半点也不能逾矩,这一点,王侍郎心里明镜似的。
待最后一个主事也拱手离开了公房,胡濙将镇纸拿开,将公文重新放到自己的面前,却依然没有递过去,而是抬头问道。
“文通啊,老夫没记错的话,你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对吧?”
王一宁点了点头,谨慎的笑道。
“大宗伯好记性,下官不才,正是永乐十六年入仕。”
胡濙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感慨,道。
“二十一岁的进士,也算是年少有为了,比老夫当年考中进士,还要早上四年呢!”
这下,王一宁更加惶恐了,连忙拱手道。
“大宗伯说笑了,下官何德何能,敢和大宗伯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能比的,大家同为进士出身,老夫不过比你早入宦海几年,多吃了一番苦头罢了。”
胡濙摆了摆手,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脸上的感慨之意,却越发的浓厚了,继续道。
“你的才学是好的,当初仁宗皇帝潜邸时就曾夸赞过你,先皇登基后,也夸赞过你文章写的好,治学态度严谨。”
“所以,后来先皇为太宗,仁宗两代先帝编纂实录,都点了你参与,再后来,先皇驾崩,太上皇为先皇编纂实录,更是让你充副总裁官,几代天子,对你,都甚是看重啊。”
话说到这,王一宁还是有些迷糊。
他没想明白,尚书大人怎么就无缘无故的,开始跟他唠起这件事情了。
对于自己的仕途经历,王侍郎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其实,也很简单。
王一宁是如今的六部当中,比较罕见的没有地方经历的官员。
他从考中进士的时候起,就直接入了翰林院,先是当了三年庶吉士观政,随后便被授为编修,负责各类经书的编纂清点,可谓是一个清贵但清闲的差事。
随后,就是熬年头,从编修到修撰,从侍读到侍讲学士,他一步步的往上迁升,速度不快也不慢。
就像胡濙所说的,中间他也参与了几次大的项目,比如太宗,仁宗,宣宗几位先皇的实录编纂,并因此获得了仕途上的小小进步。
但是,要说被历代天子看重,可就是夸大其词了。
要知道,比他早一届,永乐十三年考中进士的陈循,早不知道多少年就已经成了翰林学士,其后又入内阁,到了现在,更是已经迈入了七卿的行列。
而他呢?从入仕的时候起,就待在翰林院当中,一待就是三十年!
直到去岁太上皇北征,带走了大多数的朝臣,临走时提拔了一批人留守各衙门,他才被拔擢出来,到闲散的礼部当个侍郎。
平心而论,三十年的时间,从七品编修到三品侍郎,这个速度的确有点慢,但是,所幸王侍郎入仕的早,所以,他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
毕竟,今年他才五十四岁,距离致仕且还有十几年呢。
更何况,眼前就摆着一位,七十六岁高龄还在为大明发光发热的榜样,王侍郎想没有信心,都成问题。
要知道,跟这位老大人比起来,王侍郎妥妥的是青壮年一个。
心中虽不明白,但是王一宁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谦虚的道。
“大宗伯过誉了,下官心中自知,除了手头文章,还有几分可堪一用之处外,对朝廷政务还有诸多不熟悉的地方,需要大宗伯多多提点。”
显然,对于王一宁这种虚心的态度,胡老大人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开口道。
“提点说不上,你办事妥帖周到,人又勤勉,这一点老夫是知道的,不然的话,这段日子,老夫也不敢把礼部的一应事务,都托付给你。”
“就拿这本仪注来说,你做的其实很不错了,有那么几处细节疏失,其实也无妨,再继续好好商讨一下,完善起来不难。”
“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了,老夫毕竟比你早入仕十余年,有那么几分心得,还是可以与你讲一讲的。”
虽然这番话,胡濙是笑着说的,但是,王一宁却丝毫都不敢怠慢,态度愈发恭敬,躬身道。
“下官洗耳恭听。”
于是,胡濙将手按在刚刚自己批过的那份公文上,依旧带着笑容,温和的道。
“世人都说,礼部清闲,但是孰不知,但凡是衙门,政务都是千头万绪的,礼部也是一样,你在礼部一年多,应该也能有所感觉。”
“眼下,临近年末,太子出阁是一件大事,可一个多月之后,朝廷的会试,也是一件大事,再有就是,宗学那边,岷王爷卧病在床,襄王爷在府中静养,年末的考核,也得礼部这边加紧着拟定。”
“这几件是大事,除了这些,宫里刚刚降生的两位皇子皇女,请名,小公主的请封,这几日陆陆续续,各地来的贺表,各宗室亲王来的问安奏疏,马上正旦的时候,仪注,官员的礼仪训练,这些事情琐碎,但是一样也不能拉下。”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胡濙这番话听起来有些絮絮叨叨的,但是,王一宁却不敢漏掉丝毫的一句话。
与此同时,随着这番话说下来,他的脸上也慢慢的露出一丝若有所思之色。
于是,胡濙略停了停,继续道。
“大事小事,但凡涉及到一个礼字,就没有不要紧的,但是,那些是真正要紧的,那些是不要紧的,那些是紧要的,那些是可以放一放的,你心里得有个底儿,别把精力都用在一件事儿上,每天忙来忙去,疲于奔命,结果还落不着好,明白吗?”
王一宁迟疑片刻,方点了点头,他总算是明白过来,胡濙这是在说他在东宫出阁的仪注上,花了过多的时间了精力了。
但是……
“下官谨记大宗伯教诲,不过,您那天都在朝上说的那么明白,下官担心……”
胡濙说了这一大堆话,刚端起茶壶润了润嗓子,便听得这个木头脑袋问出如此愚蠢的话。
于是,胡老大人不由感到一阵无奈,想了想,只得继续道。
“文通啊,勤勉是好事,但也不用过分勤勉,你也说了,太子出阁是大事,那不好好斟酌一番,草草定下,岂非对东宫不敬?”
“何况,天子不也没催礼部吗,你且沉下心来,好好做事,天子怪罪下来,自有老夫呢!”
“哦……”
王侍郎似懂非懂,但是还是点了点头。
胡濙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王一宁一眼,摇了摇头,道。
“你也去吧,再过一会,年货都被那帮孩子抢完了。”
“年节临近,虽说礼部繁忙,但是你心里那根弦也不用绷的那么紧,瞧瞧你这副样子,啊,才五十来岁的人,看着还没老夫有精神,唉……”
说着话,胡老大人深深的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公文往前一推。
然后,端起茶壶,摇摇晃晃的,便出了礼部的大门。
公房内,王一宁看着眼前的公文,眉头微微皱起,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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