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礼部的大门,看着半升的太阳,胡濙不由叹了口气。
都怪这个这王一宁,整的这半上午的,不零不整的,睡回笼觉太晚,吃午膳又太早,去干点啥好呢……
唔,不如去看看自家乖巧的闺女吧,听说朱仪那个混账小子,最近天天的往外跑不着家。
快年节了,月娘一个人忙上忙下的,肯定辛苦的很。
打定了主意,胡濙正准备抬手把老仆唤来,却见侯在外头的老仆已经迎了上来,俯身道。
“老爷,府里来了贵客,夫人请您赶紧回府。”
胡濙挑了挑眉,顿时来了兴趣。
这满京城里,能在他面前当得“贵客”两个字的,可屈指可数。
于是,胡老大人便改了主意,抬步上了轿子。
“回府。”
…………
胡府的花厅当中,两盏香茶烟雾缭绕。
客位上坐着两个人,一人穿着绯红官袍,上绣一品仙鹤,面容清癯,脸色却不大好看,一副被强迫的样子。
另一人看着不过四十左右,着大红色织金蟒袍,胖胖的身子看着就让人觉得富态,笑眯眯的似乎十分高兴的样子。
这是真正的贵客!
面对着这两位主儿,原本该作为主人的胡府大公子胡长宁,恭敬的侍立在一旁,小心而客气的道。
“家母已经遣人去请家父回府了,还请二位再稍待片刻,家父稍后便回。”
话音落下,清癯的老者依旧冷着一张脸,没什么反应,但是胖胖的蟒袍中年人却笑了笑,道。
“不用着急,眼下正是上衙的时候,公务要紧,公务要紧。”
这话说的,让一旁的清癯老者不由斜了蟒袍中年人一眼,感情您还知道,这是上衙的时间?
非拉着他到胡府来的时候,怎么就不提公务要紧呢?
一个人生着闷气,清癯老者端起茶水,一下饮了个干净。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胡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胡长宁总算是松了口气,立刻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原本坐着的清癯老者也站起身来,唯独胖胖的蟒袍中年人,却依旧稳坐原地。
“父亲……”
胡濙对他点了点头,让他站到自己的身后,然后脸上便浮起热情的笑意,快步来到了厅中,然后竟是对着稳坐原地的蟒袍中年人躬身一礼。
“老夫回的迟了,竟让贵客久候,实在是失礼失礼。”
说罢,他声音顿了顿,转向一旁的清癯老者,点了点头,笑道。
“廷益也来了,最近兵部事忙,你竟能抽出空来探望老夫,可真是不容易。”
清癯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摆手道。
“洁庵公莫要打趣于某了,兵部刚承了陛下旨意,要赶在封印之前,将整饬军屯的奏疏呈递上去,此事重大,于某何敢怠慢,若非是王爷亲自来请,于某只怕又是一整日出不得兵部的门了。”
既然能被胡家称为贵客,身份自然不简单。
眼前的清癯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少保太子太师兵部尚书,于谦。
至于另一个蟒袍中年人,则更让人意想不到。
他竟是刚刚从藩国受召,风尘仆仆赶到京师的岷王世子,镇南王朱徽煣!
虽然听出了于谦话中的不满之意,但是胖胖的镇南王依旧笑容满满。
他先是坦然受了胡濙一礼,随后才起身,又回了个礼,道。
“不妨事,今日是本王来的突然,给大宗伯添麻烦了。”
“王爷这是如何说来,您纡尊降贵莅临寒舍,是老夫的荣幸,王爷请上座。”
客气了一番,总算是再次落座,胡濙便问道。
“昨日老夫有事,没能去迎王爷到京,不意王爷今日竟亲自登门,还捎上了于少保,想来,王爷总不会是来怪罪老夫未曾迎候的罪过的吧?”
镇南王到京,胡濙当然是知道的。
甚至于,就连他是什么时候启程的,每一日在哪里下榻,胡濙都清清楚楚,因为这本就是礼部的执掌。
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他会到自己的府上来。
要知道,这次镇南王受召进京,名义上是为了参加自家儿子朱音埑的加冠礼,但是,胡濙却知道,还有一层原因,是为了老岷王。
这位老王爷,身子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尤其是上回的襄王风波之后,回府便卧床不起,估摸着,应该是没多少日子了。
说的不好听点,镇南王这回过来,大概率是来奔丧的。
当然,作为宗亲,更重要的必然是,岷王位的承袭,虽然说随着广通王和阳宗王两个上蹿下跳的不省心弟弟被囚凤阳高墙,岷王位对于镇南王来说,已经算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是,都到了最后的时候了,这位胖王爷自然不希望再出什么意外。
也不知是不是接到了诏旨之外的家信,反正,这次镇南王基本上是一接到诏命,就立刻启程往京城赶。
就连路上也是一路急赶,一日都未曾耽搁,甚至有些时候,都是连夜赶路,直到昨日中午,方才堪堪抵达京师。
随后则是风尘仆仆的进宫觐见了陛下,出宫便回了岷王府侍奉。
所以,胡濙的确没有想到,进京的第二日,这位镇南王就紧着赶到了他的府上。
更不要提,还带着于谦。
要知道,于谦可是出了名的难请,尤其是在兵部最近刚刚进行了大的官职转调的情况下,他一方面要和这些人手磨合,一方面又要持续推进整饬军屯的事情,说是忙的昏天黑地,是半点都没有夸大。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镇南王这么一个郡王了,就算是老岷王亲自去,也未必能把他从兵部拽出来。
但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于谦虽然是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跟着镇南王过来了,这就不得不让胡濙感到好奇了。
这位镇南王,到底是有什么本事,或者说,到底是有多大的事,需要接连劳动两位尚书?
朱徽煣胖胖的脸挤出了好几道褶子,连笑道。
“大宗伯说笑了,此次进京,是为小儿冠婚,临近年末,各部事忙,本王又不是第一次来京师,何敢劳动大宗伯迎候。”
客气了两句,朱徽煣便转入了正题,道。
“不瞒大宗伯,今日本王请了于少保,又到了大宗伯府上,为的是不是别的,就是小儿的婚事。”
这下胡濙算是来了兴趣,搁下仆妇刚刚送上来的热茶,问道。
“不知是哪家贵女,高攀上了小世子,可真是天大的福分。”
别看胡老大人平时在政务上喜欢当甩手掌柜,上朝也喜欢打瞌睡,但是,对于做媒拉纤这种事情,他老人家却热心的很。
京师里头,不少重臣勋贵的姻亲,都是他给保的媒,这也算和他礼部尚书的身份相符。
自然,能请动胡濙出面的人家,身份地位在京城当中都举足轻重。
近几年的,有于谦的小女儿于璚英的婚事,前吏部尚书王直的幼子王穆的婚事,往前早些的,那时还是世子的永康侯徐安,平江伯陈豫的婚事,也都是他保的媒。
这里头有文臣,有勋贵,甚至还有外戚,但是实话实说,郡王家的媒,胡老大人还真是没保过。
尤其是,在朱音埑基本已经被内定为岷王位的三代继承人的情况下,这说不准就是一个藩王的大媒,胡老大人自然是感兴趣的很。
皇家血脉,自然尊贵无比。
所以胡濙问是哪家高攀,因为不管是哪家的女儿,从身份上讲,能嫁到郡王府里,尤其是一个未来能承袭亲王位的世子做正妃,都必然属于上嫁。
镇南王显然对于婚事也是极为满意的,于是,他胖胖的脸又笑了笑,道。
“靖安伯范广,范都督家的嫡女,老爷子亲自给掌眼挑的人,昨日本王觐见陛下,他老人家也对这桩婚事赞不绝口,陛下还特意说,范都督当初是于少保举荐的人,德行人品都是上上之选,教养出来的女儿也必是好的。”
胡濙挑了挑眉,眼中笑意越发浓厚了。
他就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这位镇南王,先是点出了岷王爷的态度,说明这桩婚事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家中长辈亲自定下,不会有其他事端出现。
其次,又说明了天子在此事上的支持态度,顺带着还说明了为啥把于谦也拉了过来,可谓是面面俱到。
短短的一句话,几乎是把胡濙能够想到的所有顾虑,统统都给打消了。
人家给面子,胡濙也干脆,不等镇南王开口,他便主动说道。
“好事啊,好事!范家的那个闺女,老夫上次也见过,品貌俱佳,举止端庄,和小世子确是良配,王爷不介意的话,老夫说不得,要同廷益一起保了这桩大媒,共同沾沾喜气了。”
朱徽煣笑的眯起了眼睛,连连摆手道。
“大宗伯客气了,这件事情该是本王相求才对,不瞒大宗伯,今日冒昧登门,就是想请大宗伯和于少保,替本王走一趟靖安伯府,前去提亲。”
“这是小儿的庚帖,还有老爷子亲笔所写的聘书,昨天夜里,本王将聘礼也备置齐了,就放在外头。”
说着话,朱徽煣从袖子里拿出两份红纸黑墨的文书,递了过来。
胡濙笑着接过,边看却便边皱起了眉头。
按理来说,提亲这种事情,应该是男方家中的长辈亲自前去。
但是,皇家毕竟身份不同,镇南王就算再看好这桩婚事,也不能亲自前去提亲,这不合规矩,所以,只能请其他人来代劳。
这一点,无论是胡濙还是将被提亲的范广,都是明白的。
应该说,在这桩婚事上,朱徽煣虽然不能亲自前去,但是也给了足够的重视。
范广之所以能够在瓦剌之战当中崭露头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在危难时刻,于谦对他的举荐。
所以,哪怕不好请,朱徽煣还是亲自跑去兵部,拿着天子当挡箭牌,将于谦绑了过来。
与此同时,他又跑到胡濙府邸,亲自来请胡濙这个满朝上下,资历最老,最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让二人亲自保媒。
这个阵容,别说是给一个区区伯爵府提亲,就算是册封皇妃都够了。
所以,胡濙能看得出来,这桩婚事,在镇南王的心中是极看重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天子在这件事情上,明显也是支持的。
正因于此,胡濙有些踌躇。
实话实说,他觉得这位镇南王,有些过于着急了。
要知道,下聘带去的聘礼,少说要有三十多样,件件都要精心准备,就算是快的,也得小半个月。
但是,镇南王昨日方才入京,这一夜的工夫,能准备的多充分?
虽然说,靖安伯府配镇南王府,自然是妥妥的上嫁。
然而越是如此,礼节上越不能轻忽,不能让人家觉得,这边在怠慢人家。
何况,靖安伯府的门第,已经算是不低了。
虽然说是新晋的勋贵,没有深厚的根基,但是,范广自己却是深受天子倚重的勋贵。
胡濙既然要保这个媒,就得把它变成好事。
若是因聘礼这种细节上没准备好,让两家生了芥蒂,最后好事变坏事,那可就并非胡濙想要的了。
于是,将庚帖和聘书仔细的瞧了瞧,胡濙舒展开眉头,笑道。
“为了儿女辈的婚事,辛苦王爷了,昨日方才进京,这么快就将聘礼备齐了,想必这一夜,定然繁忙的很吧!”
朱徽煣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一下子便听出了胡濙的弦外之音,对着旁边的随从吩咐了两句。
随后,便有人退下,再上来时,已经抬着好几只大箱子,摆到了花厅当中,然后,朱徽煣指着这几个箱子,开口道。
“大宗伯且请放心,本王虽是昨日才到京,但是婚事是老爷子定的,自然早早就开始准备了,何况,原本小儿也就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一应的物件,本王也提早准备的有,这次进京,都带着过来了。”
“昨天夜里,本王跟王妃两个人,将这些聘礼一一的都过了目,每一件都是挑的顶好的……”
说着话,朱徽煣起身,拿起最前头的一只小匣子,打开来放在胡濙的面前,道。
“其他的权且不说,这对镯子,是当初太祖陛下在老爷子大婚的时候,亲赐给我母妃的,自从母妃故去之后,老爷子一直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这回,特意拿了出来,给音埑来当聘礼。”
随后,朱徽煣又指了指旁边的笼子,继续道。
“还有,这只聘雁,是本王昨日进宫,陛下命人从皇家猎场捕获,钦赐下来的。”
“这桩婚事,不论是本王还是老爷子,都看重的很,虽然确实急了些,但是,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之处,这一点大宗伯务必放心。”
胡濙听完之后,看了看眼前这对翠绿的镯子,又看了看旁边的聘雁,脸上浮起一抹笑容,但是,眼中却不由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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