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武兴虽然没有爵位,但是也算一方重臣,尤其是在任礼入狱之后,军府当中没有正印官,由他和张輗两个都督同知主事。
张輗那个草包,除了知道争权夺利,依仗英国公府的名头收买人心,其他的什么都干不成,军府的事务,大多都落到了武兴的头上。
所以这段时间,武兴十分繁忙,每日都要忙到深夜才能回府。
不过今日,等他回到府中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国公爷?”
虽然已经得了下人的禀报,但是,等武兴走进花厅,看到负手而立的朱仪时,脸上还是忍不住有些意外。
对于这位新晋的成国公,武兴自然是有所了解的,世家嫡子,出身高贵,长得风流倜傥,但却没有一般世家子弟的风流习气,反倒是弓马娴熟,诗文出众。
含着金汤匙出生,在满门荣华中长大,自己文武双全,结了婚事,也是夫妻美满,儿女双全,门当户对。
可以说,要是没有鹞儿岭一战,这位国公爷的人生,本可以顺顺当当,享一世富贵荣华,得一生自在清誉。
可就算是土木一败,成国公府坠入谷底,眼看着门楣不保,这位世家出身的国公爷也没有被打倒,而是一力挑起了整座公府。
这两年多下来,原本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公府,竟然真的在他手中起死回生,不仅拿回了爵位世券,而且有圣母上皇信重,还跟英国公府结了姻亲,声势地位,比之前朱勇在时,也不遑多让。
尤其是前几日他在任府外斥退锦衣卫,其后又冒着风险,替任家递上万民书,保下任家的孝子贤孙,既彰显了他的一番仁慈之心,也让勋贵武臣们都看到了希望。
那就是,自此以后,他们这些武臣,不再是群龙无首,只能任由那帮文臣欺侮的倒霉蛋了。
从今以后,该是他们的利益,朝堂之上,现在也有了能为他们争取的,足够分量的人物了!
可以说,虽然朱仪的这一番作为,护的是任家,但是,得到的,却是大多数武臣的赞许……
武兴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在看到朱仪的身影时,虽然面对的是一个远比他要年轻的人,可武兴还是恭恭敬敬的行礼,道。
“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武兴,见过成国公!”
“武同知不必客气,论辈分,您该是我长辈才是,当初家父在时,你我两府来往颇多,如此客气,倒是见外了。”
朱仪转过身来,倒是并无骄矜之色,回礼道。
这其实就是成国公府的底蕴,作为勋贵中的顶级世家,满朝的武臣,不管是军府的官员,还是各地的将领,或多或少,都要跟成国公府打过交道。
番茄
武兴虽然和定国公府交好,但是,对成国公府,四时八节的拜访,也是不曾断的。
所以,朱仪这么说倒也没错。
不过,交情到底怎么样,武兴自己心里清楚,自然不会被夸了两句就飘飘然,而是谦虚道。
“国公爷折煞下官了,往来归往来,礼不可废!”
见对方这样的态度,朱仪倒是也不坚持,武兴从一个小小的千户一步步走到军府的二品大员,几乎做到了勋贵之下能做到的官位最重的武臣,自然不是些许平易近人的姿态,就能够相与的。
二人寒暄了几句,各自落座,有下人奉上茶点,随后,武兴便开门见山,道。
“近日军府事忙,还没来得及当面恭贺国公爷恢复爵位,实在失礼,原本想着过上几日,便亲自登门拜访,却不曾想,国公爷竟然率先到了下官府上,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只是不知这么晚了,国公爷轻车简从而来,可是有何紧急要事?”
只一句话,便可看出武兴的政治眼光,虽然他话说的随意,但是一句这么晚了,又轻描澹写的点出轻车简从,便是说明了,他已然知道,朱仪此来,并不简简单单只是拜访而已,他必是有事而来,而且,这件事,恐怕还是不好对外声张的事。
见此状况,朱仪眉头一挑,望着武兴的目光多了几分重视,倒是也没有怎么虚套,沉吟片刻,他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命人递了过去。
武兴接过文书一瞧,却见上头是一份名单,所涉甚广,林林总总有二三十人,不仅有中军都督府的大臣,还有其他军府乃至是京营中的大臣,其中有不少,都是和他相交甚厚,甚至是他的老部下的。
更让他触目惊心的是,其中有一半的人,尤其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名字上都用了墨色的笔迹划了一道斜杠。
武兴勐地抬头望着朱仪,道。
“国公爷这是?”
“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谁,武同知应该心里很清楚,我就不多赘言了,今日我过府而来,也没什么旁的事。”
“只是想着,军府武臣,向来和京中勋贵同气连枝,如今文盛武弱,我等更该团结一心,好好办事,所以,前来跟武同知通个气,免得产生什么误会……”
朱仪笑了笑,把手搭在两旁的扶手上,开口道。
武兴当然知道这上头都是谁,他在军府这么多年,自然对很多事情都十分清楚。
军府武臣的派系众多,关系复杂,尤其是在以英国公府为首的勋贵把持军府的情况下,若是没有背景和靠山,很难坐稳位置。
武兴自己是赶上了好时候,他到军府时,还是永乐后期,得了太宗皇帝赏识,所以没有和勋贵牵连过深,虽然后来和定国公府有了往来,勉强算是定国公府的嫡系,但是实际上,由于定国公府一向澹薄,所以双方更倾向于合作的关系,并没有像其他武臣一样,建立牢固的联系。
可是,其他的大臣,尤其是永乐以后的武臣,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随着太宗皇帝驾崩,京城勋贵的派系势力愈发清晰,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两大公府轮流执掌军府大权,武臣将领若没有靠山,想要进入军府任职,便变得难上加难。
所以对于很多的将领来说,他们想要在军府当中迁升,必不可少的,就是投入某一勋贵的门下。
这其中,因为张辅的势力威望原因,投入英国公府的自然是最多的,对于这些人,英国公府自然也乐意接纳。
如此越积累越多,便形成了英国公府的滔天权势。
可是,这种关系明显是不稳固的,随着张辅死去,英国公府显出颓势,这些人自然会摇摆不定。
尤其是当任礼上台之后,原本所有人都觉得,任礼和英国公府是一脉相承,但是时间久了就发现,这位宁远侯,和英国公府之间,隔着若有若无的隔膜。
武兴自己本身就不属于英国公府一系,自然与此无关,但是,其他的许多武臣,就有些左右为难了。
不少人一边仍然和英国公府保持密切往来,但是私下里,却已经开始和任礼有了交往。
军府当中关系错综复杂,除了勋贵之间相互的靠山,大多数的武臣也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对于这种交际,各家勋贵是乐见其成的,甚至一些相互不对付的勋贵,他们的嫡系将领,可能有很好的交情。
这种关系非常微妙,对于勋贵们来说,想要长久的维持影响力,那么,就不能把事情做绝。
很多时候,军府当中的事务,反而要靠这些武臣们自己的关系网来解决,这种高层勋贵之间的相互排他,和中低层将领之间的相互往来,错综复杂的构成了军府的官场。
直白的来说,各个武臣背后的勋贵府邸,就像是定海神针一般,是背景,支持与威慑,但是各个武臣之间,却是具体办事的实务交际,二者互不冲突,立场复杂,也因此,在很多的事务当中,辗转腾挪的空间非常大,更有利于各家勋贵对军府的控制。
这些事情,武兴十分清楚,但是,他却阻止不了。
与此同时,因为他的资历和背景,在军府当中,他的威望和人脉都非常广,只不过因为他并非勋臣,所以很多事情上起不到决定的作用而已。
但是要论关系网,他应该是最广的。
可也正因于此,他知道的越多,无力感就越强,即便是他现在已经是二品大员,可到底,军府还是勋贵的天下。
这份名单上的很多人,和他交情颇佳,但是,他庇护不了这些人,所以,他们只能纷纷各投勋贵门下,如今任礼出了事,清算,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
神色一阵暗然,武兴目光灼灼对着朱仪问道。
“国公爷想拿这些人来让下官,替成国公府做事?”
“若是如此的话,怕是要让国公爷失望了……”
武兴话说的澹然,但是口气当中的坚定,却丝毫不弱。
他向来不是个受威胁的人。
何况,在军府呆了这么多年,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这些人,有自己的选择,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这些人既然当初亲近任礼,那么,自然就要承担任礼倒台后的代价,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
他武兴虽然和里头不少人都关系颇佳,但是,他又不是救世主,没有那么高尚,会选择牺牲自己救这些人。
最多也就是待事情尘埃落定后,在朝堂上求个情,让英国公府卖他,或者说卖他身后的定国公府一个面子,不过分的穷追勐打,给这些人留个一线生机便是。
至于其他的,力所不及,何必徒劳……
望着面前几乎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武兴,朱仪也不由感到有些棘手,对于这位都督同知,他早就听闻过名声。
和他背后的定国公府一样,这位武同知,向来以沉静多谋着称,临大事而不威,看似在朝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实则无欲无求,让人看不出虚实,找不出弱点,自然,也更无从拿捏。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不仅洞察力敏锐,而且果敢坚决,不给丝毫的机会。
所幸的是,朱仪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自己能够真正拿捏武兴。
对于此人,他爹朱勇在世的时候,曾经有过评价……
壁立千仞,豁达超然,心有正气,有智勇而少执着!
和真正安稳度日,低调不惹事的定国公府不同的是,这位武同知,到底还是存着几分嫉恶如仇,只不过,他势单力薄,且性格澹薄,不愿招惹是非而已。
可只要看看他在军府当中的人缘,就知道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
对这种人,想要收之麾下,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若仅仅只是想要合作,却并非没有法子。
沉吟片刻,朱仪开口道。
“武同知误会了,我今日前来,当真只是想跟武同知通个气而已。”
看着武兴略带怀疑的矜持笑容,朱仪继续道。
“论在军府的年头,武同知比我要长的多,所以很多的事情,武同知也应该比我清楚的多,如今的军府,早已经不是永乐时统御天下卫所,剑锋所指,无不臣服的军府,如今的勋贵,也不是当年上马能远战迤北,下马能官兵如此的勋臣了。”
“现今的军府,关系盘根错节,人员臃肿,权力旁落,人人只知门户派系,个个只讲争权夺利,但是,到底如何操练官军,澄清军纪,却无人关心,有能力有才华,有为国之心的人,到了军府当中,被一天天的磨平棱角,泯然众人。”
“如此这般的军府,的确活该被文臣一步步蚕食,至少,文臣当中,还有如于少保这般真正一心为国,亦懂兵知军的重臣,能够让官军再复战力,保我社稷平安。”
这番话说出来,倒是让武兴一阵意外。
他已然觉得自己高看了朱仪,但是,却没想到,这位世家出身的国公爷,竟然能有如此见地。
似乎是被这番话触动,武兴叹了口气,和朱仪见面之后,罕见的情绪上有了波动,道。
“国公爷深明大义,下官敬服。”
“不瞒国公爷说,在下官看来,如今朝廷整饬军屯之举,自是良政,但是,由兵部来主持,这对于军府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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