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王老爷子终于说出两个字来。
“水啊?水!快!打水来!”王老二长吁了一口气。说话间就有人从外屋端来一碗水,还拿了个小勺。
草儿伸手去接碗,被二娘胳膊一拐挡了过去。二娘接过碗拿起勺,偏腿儿往炕里挪了挪身子。她往老爷子跟前挪动时的动作幅度很大很夸张,草儿姑把俩孩子都搂在了怀里,还是有点儿碍了她的事儿。索性,草儿姑拉着俩孩子都下了地。
“爹,你张开嘴,来,喝水。”草儿二娘舀了一勺水,送到老爷子嘴边,老爷子还真地抿抿嘴咽了下去。
“哎呀,真好!没事儿了,没事儿了,能喝水就没事儿了。”屋里屋外围观的人们似乎兴奋起来。
“小七子,你去买两根冰棍儿,化成汤给你爷喝点儿。大伙该忙啥忙啥,老爷子好了更好,东西做好了搁那搁着,省着以后用的时候抓瞎。”王老二把老爷子放在枕头上,掏出两毛钱递给老七,抬腿下了地。下地的时候他是从草儿姑和俩孩子跟前下来的,草儿姑楼着俩孩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给他让出空间来。
王老二下了地,他的那几个儿子就围了过来对着老爷子嘘寒问暖,人墙一样刚好把草儿姑和胳膊里搂着的俩孩子给挡在了外边儿。草儿姑叹了口气,松开了俩孩子:“出去玩儿会吧,没事儿了。”
胳膊一撒开,三孩儿就跑出去玩了。草儿被挤在人群里,拥过来撞过去,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风霜雪雨里漫无目的飘摇。
“好啥好呀,那是回光返照,不信你看着,老爷子过不去今儿个。”
“你没听王老二抱他爹那会儿说啥呀?那是就怕他爹不告诉他钱放哪。”
“别瞎说,你看人家多孝顺?”
“孝顺?你呀,是就看表面呐。”
“你看老爷子的这装老衣裳,都成了青布褂子了,人家给自己备的,比这可好千百倍,哪去啦?棺材板子松木都成杨木了,哪去啦?”
“行啦行啦,你气不公你埋呀!”……
压得极低的议论声混杂着灼热的气体,像一个就要被吹爆了的气球,草儿在张牙舞爪的各种呼吸间被不断地挤压蹂躏。
有人看见草儿,赶紧用胳膊肘拐了下,怪异的眼神儿相互提示,那些议论就被压得更低,那浑浊的气体却愈发膨胀起来,草儿的心,也愈发的烦闷不安。
“小草,咱们上北大河去洗澡吧。”有常在一起玩耍的孩子结成伴过来招呼草儿。草儿漠然地摇了摇头。
“走吧走吧,你看你爷也没多大事儿了。一会儿就回来,走啦!”孩子们相互推搡拉扯着。
北大河其实真不远,开始草儿是被孩子们拉扯着的,后来一走上繁花盛开的野径,一贴近风平浪轻的北大河,孩子们就像小野马一样撒了欢儿,草儿的周围似乎就剩下了她自己。
草儿是站在最高处的河坝上,面对着小村的方向,后背向下,后脑勺对着河水跳进北大河的。
跳进北大河的时候,草儿的目光顺着身体后仰的弧度从小村的地面房顶树冠天空白云一直看过来。她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底,都装进了心里。她想她是爱这个小村以及小村的周围和天空的,不然她确定跳下去的时候她不会这么想再看看它们。
草儿想,爷爷他不能一个人离开这里,小村天空之外的那个世界,爷爷不能没有草儿的陪伴,如是人真的有三世轮回,草儿就一定要跟着爷爷一起走才不会走丢。这一世草儿没能在爷爷跟前尽到该尽的孝道,在另一个世界里草儿一定会跟爷爷生死相依不离不弃。若是真能还有下辈子,草儿就一定还要做爷爷的孙女。
爷爷爷爷您慢点儿走,草儿在黄泉路上等着您。等您来了,草儿扶着您。您想喝水,草儿给您端。您想喝酒,草儿给您打。草儿先走一会儿,草儿想到孟婆的跟前求求情,求她不要给爷爷和草儿喝迷魂汤,她不要爷爷喝了迷魂汤,过了望川河,而把草儿忘记了。
一只彩色的蝴蝶,在天空中上下翻飞。草儿敞开的两只胳膊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她看见自己的红裙子也飞起来了,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天空中忽远忽近,草儿觉得那应该是妈妈吧?有泪在眼角划过。妈妈,如果真能有下辈子,草儿也还要做您的女儿,草儿一定做一个最乖最听话的好孩子,下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您都不要再离开草儿了,好不好?
奶奶,您怎么也来了?您看您那没牙的嘴,干嘛张那么大?您是在喊草儿来家吗?哪里是家?草儿该回到哪里去?
“啪!”后背结结实实地摔在水面上,那疼法像是爷爷的拐杖轮在了上面,火烧火燎的。后脑勺与水的撞击显然也是实实在在的,草儿觉得脑袋“轰”地响了一下。
她的眼前溅起一米多高的水柱,在半空中盛开成一朵又一朵透明的水花。好漂亮的水花啊!草儿还想再看看的时候人就沉下去了,眼前浑浊了,水花不见了。她似乎看见一串串的水泡,咕嘟嘟升到上边去。
草儿不知道她为什么明明沉下去了却还是很清醒,她还知道疼,她还看得见水底的杂草,甚至她还看见了从她眼前游过去的小鱼。她知道她还没死,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死的,更何况,奶奶说草儿有九条命呢。
怎么才能死?喝水,在水里喝饱了水就会死了。草儿张开嘴巴,试图把水吞进去。她不明白那水怎么就像是根本就不往她的嘴里去一样,她拼命地东一头西一头地撞向对面的水墙,她甚至伸出舌头去舔吸,可是那滔滔河水就像是故意绕道而行一样。
水鬼呢?明明这北大河里有水鬼的,为什么它不出来吃掉自己?为什么?!难道连水鬼都觉得她小草在这个世界上受的罪还不够多吗?是啊!她受过什么罪呢?她有过奶奶的看护,她有过爷爷的疼爱,她受过什么罪呢?
奶奶是不希望她死掉的,不然奶奶怎么会那么肯定的说她小草有九条命。
“小草!小草!快回来呀!”是爷爷在喊她了!爷爷一定不情愿在奈何桥上看到她,来喊她了。
别说爷爷奶奶,水鬼都不肯出来吃掉草儿,她又有什么理由来扼杀自己?她怎么可以如此对待爷爷的心肝宝贝?
“小草!小草你在哪里呢?你爷爷真不行了,你快回家呀!”
“小草!你跑哪去啦?你快去看看你爷呀!再晚就看不着啦!”
水底的草儿隐隐约约听见岸上孩子们的叫喊,她想都没想,俩脚一蹬就顶着一头“咕嘟嘟”的水泡,“噌”地窜出了水面。她是跑着回小村的,若是能飞,她真想能飞起来。她多么迫切地想要看到爷爷,她多么迫切地想要告诉爷爷草儿听从您的召唤,草儿回来了!
“这孩子,真不懂事儿,她爷都咽气儿了,她还有心去洗澡。啧啧!”院里院外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翻着白眼咂着舌头数落着。
草儿顾不得去为自己解释什么,她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去为自己解释什么,她想了什么做了什么爷爷一定都知道,只要爷爷知道就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咂舌白眼和数落,也不过都是在看她小草的故事,只有她的爷爷才是挂骨头挂肉的希望她好好活下去,不然为什么在她寻死的时候爷爷就来叫她了呢?
王老爷子身着勉腿青裤偏襟青衣,直挺挺躺在外屋地门口的一块高高垫起来的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块青纱。
草儿的泪刷地流下来,她最亲最爱的爷爷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也要把她从生死一线给召唤回来,草儿回来了,爷爷就走了。爷爷,您为什么不再等等草儿呢?
草儿跪在爷爷身边,她伸出手轻轻地掀开爷爷脸上的黑纱,爷爷明明像是睡着了,他的睡意是那么安详,他该是知道草儿从北大河疯了一样跑回来了,才睡得这么踏实吧?爷爷!没有了您,草儿该有多坚强,才能够茁壮成长?
“盖上!盖上!那口气扑谁身上谁倒霉。”跪在一边烧纸的小影收起假假的哭声,慌乱地拉过那一尺黑纱,赶紧盖住了爷爷的脸。草儿不怕倒霉,草儿只是很伤心她留不下爷爷离去的脚步,她也改变不了爷爷已经离去的事实,她更阻挡不了人们把爷爷抬进了棺材。爷爷,他是真的走了。
“啪!”八十一跪在棺头,把头顶的丧盆猛地摔在了地上。一地的碎瓦伴随着飞扬的纸灰,终结了爷爷的一生。
“起——棺——!”
“哇!爹呀,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呀!”草儿姑疯了一样扑到棺材上,直哭得天昏地暗。
响晴响晴的天阴了下来,凉飕飕的小风刮得草儿的心也凉飕飕的,暗黄的纸钱在哭丧的人群上空肆意飞扬。爷爷走了,草儿真真正正成了孤儿,这个世界再也不会有人像爷爷一样疼爱草儿,再也不会有了……
“爷,你往西南大路上走哦!爷,你往西南大路上走哦!”小三儿头戴长到腿弯的麻布丧帽,站在木头板凳上高高地举着扁担指向西南方向,雪白的灵头旛倚在木凳旁。
原本指路和抗灵头旛都应该是长子长孙来做的事,然而王老二和八十一都推掉了。王老二说他不是长子,实际上是他在老爷子死后没有找到几个钱,怀恨在心。而八十一向来是个只肯占便宜不肯担责任的人,他说他身子弱,扛不住这样的重孝。
草儿想说这些事情她可以做,别说把爷爷送上西南大路,就是送上奈何桥,送过忘川河,那又能怎么样!可是不行,阴阳先生说这事非王家男子莫属。后来,只有愣头愣脑的小三儿没有躲到人群里面去。
西南方向的天灰蒙蒙的,像奶奶离去那天的天空,也是那般的灰白压抑低沉。
草儿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样。没有了爷爷,她真的不知道她该怎么活下去,她更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她到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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