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快去!就你爷自己在家呢。”大兵气喘吁吁的向草儿这儿边跑边打手势。
草儿顾不得再和大兵说什么,三步两步跑进了院儿。草儿跑到门口,才发现门锁着。
草儿急切地拉了拉门,她不明白二娘为啥要把爷爷锁在屋里呢!草儿看着锁头犯了难,这可怎么办?突然,她想起窗开着。
“爷!爷!”二大家的窗台很高,草儿刚好露出个脑袋在窗户上,她看见爷爷在炕头躺着。
“小草哇,你咋来了!”王老爷子听见声音把头扭过来,看见了窗口的草儿,他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
“爷!爷,我都想你了!”草儿翘着脚想爬到窗台上去。她俩手使劲儿抓住窗户框子,好歹把胳膊架在窗台上,脚离了地。可是窗台实在是太高了,草儿前蹬后踢把爬树的本领都使了出来,还是上不去。
“别上别上,别卡着了。”老爷子急得直往窗户跟前凑合,身子不方便,挪了好几下也没挪多大地方。
“爷,你好没好点呀?”草儿身子挂在窗台上,俩膀子使劲儿夹着小脑袋。
“好了,好了。下去,快下去,有话就在窗户外头说。”草儿的姿势又滑稽又痛苦,老爷子又温暖又心疼。
草儿抓窗户框子的手酸疼,只好松开了。她回头往院里四下看了看,发现一只生了锈的没梁水筲,倒扣在仓房跟下。草儿把水筲搬过来,人踩在上面,终于爬上窗台进了屋。
“爷,我二大二娘对你好不好?”草儿坐在爷爷眼前儿,伸手给爷爷捋了捋胡子。爷爷的胡子整洁顺直,脸色红润,穿的盖的也都干干净净,看样子还不错。
“对我挺好。你老姑家人对你咋样?”老爷子拍打拍打草儿爬窗台时蹭在身上的灰土,一下碰着了草儿袖子上别着的三道杠。他欣喜地摸着红艳艳的三道杠:
“小草,这是学校给你发的吧?!”
“恩恩!”草儿使劲儿点着头,她就像刚从南方飞回来的小燕子似的,叽叽喳喳叙说着阔别多日的思念和经历。草儿说要不是二娘挡着,自己天天都能来看爷爷。她说姑姑家的人对她可好了,三孩儿也从来不和她吵嘴打架抢东西。学校的老师都说她是大学的苗子,不但学校免了她的学杂费,还号召同学们向她学习呢。她说从她自从当上了少先队大队长之后,就连吴才都不欺负她了。
老爷子看着眼前儿的这个孩子,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草儿,你得帮你老姑干点儿活,不能吃完饭饭碗一推啥都不管了。爷不多的钱都给了你姑,没给你二大留啥。你姑得供你上学,咱家那些东西你二大能卖的都卖了,也没少往兜划拉钱,一点儿不给他留他也够本儿。你记着能帮你姑干啥就干点儿,将来长大了,当牛做马的也别忘了报答人家。”
“恩,爷,我记住了。”草儿收起滔滔不绝的话题。她知道她欠姑姑的,就是当牛做马,恐怕也报答不完这份恩情。
“这五块钱给你,留着想吃啥买啥。快回去吧,一会儿你二娘回来了。”老爷子从腰间摸出一张五元的纸票,递给草儿。在那个一毛钱能买俩冰棍儿的年代,五块钱可是草儿两年半的学费。
“爷,我不要钱,我就想跟你再待会儿。”爷爷一说让草儿回去,草儿的心就连着鼻子到眼睛都酸了。能见上爷爷一面多难,能跟爷爷亲近一会儿多好。这一回去,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爷爷,草儿多想一直陪在爷爷身边呀!
评书联播里常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团聚像盛开的花,花开得再美,也有凋谢的时候,一桌子酒席再怎么美味可口,最后的结局都逃不过曲终人散,草儿到底还是被爷爷撵走了。跳出窗户的时候,草儿把那个生了锈的铁水筲又放回了原处。她不想让二娘知道她来过,她不想让二娘因为她来过,再给爷爷生出是非来。
乌裕尔河水蜿蜒流淌生生不息,两岸的苇草繁茂苍盛,姗姗学步的雏鹤用尖尖的长嘴捉着浅滩的鱼虾,蜻蜓站在乌拉草的叶片上聆听着蝈蝈的鸣叫,这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夏天。
草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二娘家的院儿,她想她以后要是再想来看爷爷,就先去找大兵。她先让大兵看看二大家有没有人,没人了再去看爷爷。然而,人活在世,又有多少时间可以一成不变的驻守在原地,等待着团聚?
“妈!妈!快!快去看我姥爷,我二舅打发人来说他快不行了。”三孩儿从大街上就开始喊,跑进家门的时候,话音落了下来。当时,草儿正趴在炕沿上写暑假作业,草儿姑在炕上捋碎布头。三孩儿骑着门槛子倚着门框,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这才看见草儿和妈妈都像电影演着演着就卡带了一样,她们一动不动地抬头看着自己,仿佛静止了。
“妈!妈!我姥爷快不行了。”三孩儿的声音轻了下来,轻着轻着就哽咽了。
“走!快!快走!”草儿姑丢下手里的碎布头,一抬腿就下了地,下地的时候,不知是脚还是手把她捋好的碎布头刮掉在地上。走了两步她才想起来没穿鞋,回来找鞋的时候发现鞋就剩一只了。她一只脚穿上鞋,另一只脚光着,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地当间儿转着圈。
“姑,这儿,这儿呢。”草儿蹲下,怦怦乱跳心让她的声音变得慌乱,手也有些颤抖,人也突然六神无主起来。她哆嗦着抓起地上的一沓碎步,把盖在布下的鞋递给姑姑。
草儿姑接过鞋,穿上。迈出门槛的时候撞到了三孩儿:“在这站着不挡道吗!走哇!”
走了一步她突然回过头来,草儿还蹲在炕沿儿下,一动没动。“小草,你咋还在那蹲着,走哇!”
“老姑,我,我二娘不让我去。”草儿的泪哗地流下来。是二娘不让她去吗?她知道,这个时候,二娘不能不让她去。她不动,她流泪,是她不愿意面对爷爷的死亡。然而这个世界,生老病死,谁又能拒绝?
“傻孩子!都这节骨眼儿了,谁还有功夫管你。走,快走。”草儿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的也掉下泪来。
三伏天,才上午九点多,就已经热得像要着火了。王老二家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沉重的呼吸混杂着灼热的空气,整个院落闷得像一个蒸笼。
裁木头的大锯“嗡嗡嗡”响着,几个人推着圆木过去,一块块板子就在锯末纷飞中裁了出来。王老二抓起脖子上的湿毛巾擦了一把额头上流淌的汗:“老爷子昨晚还没咋地,今早就看着有点儿不行。我去县城买松木没看着好的,没招了就把孙大个子家的杨木买了来。别看这是杨木,裁厚点儿,不比松木差多少。”
说着话,王老二把擦完汗的毛巾放进水盆子里洗了洗,稍微扭了下,又搭在了脖子上,抬手习惯性地推了推耳朵丫子上别着的铅笔。
“一样,一样。”忙碌着的男人们轻声附和着。刨子在刚裁下来的木板上推过去,雪白的刨花弯卷起来,像花瓣一样飘落在地上。松木好杨木好,谁的心里还没有个数,可是谁又能说什么?
“嫂子,你咋才来?快进屋。”左老四在这捞头忙,看见草儿姑领着俩孩子进了院儿,赶紧招呼。
王老二的话,草儿姑一行三人听得真真切切,别说大人,就连草儿也知道松木杨木哪个好。看着一个个附和着二大说话的人们,看着姑姑同样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草儿一个孩子家,又能说些什么呢?
屋子里也是满满的人,有做装老衣服的,有做被褥的,还有叠黄纸的剪纸钱的,阴阳先生摇着蒲扇坐在一堆窗户纸里,正准备扎灵头旛。王老爷子仰面朝天,半闭着眼睛,直挺挺躺在炕上。
“爹!”“爷!”“姥爷!”三个人进了屋,一起扑到老爷子的身前。老爷子两腮深陷,大张着嘴巴,每吸一口气,下巴都仰起来老高,胸脯因为呼吸困难剧烈的起伏着。
“爹,你看看我呀,你看看孩子,你可不能说走就走哇,你走了,老疙瘩可咋整啊!爹!爹!”草儿姑抓着老爷子的手,放声大哭。
“爷爷,爷爷,你看看我,我是小草,我是小草哇爷爷。”草儿爬上炕,跪在爷爷身边,一串又一串的泪珠流下来,滴落在老爷子的被子上。老爷子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没睁开。嘴巴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爷爷,你别走,你走了,草儿就看不着你了。爷爷!你得等着草儿长大,长大就能挣钱给你打酒喝了呀爷爷。”老爷子把头缓缓地转了转,没转动,有泪在闭合着的眼角流下来。若是苍天肯给他时间等着草儿长大,他一定会等,可惜苍天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爷爷,你别哭,草儿听话,草儿一定听我姑的话,你别惦记我,我都长大了,你别惦记我。”草儿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伸出小手擦去爷爷眼角的泪花。她不知道她该用什么才可以换取爷爷的存在?她到底该用什么才能够延续爷爷的生命?可不可以让草儿少活十年二十年,草儿把自己的这十年二十年寿命送给爷爷好不好?好不好啊老天爷?
“咳——咳——咳——”老爷子突然咳嗽起来,他把手抬起来,抬了一点儿又落了下去。老爷子半闭的眼珠转了转,手又抬了抬,没抬起来。
“爹!爹!”王老二连鞋也没脱就上了炕。他抱起老爷子的脑袋,放在他半跪着的腿上。
老爷子张合了几下嘴巴,似乎有话要说,却还是没说出来。躺在王老二的臂弯里,老爷子的呼吸竟然顺畅了起来,他歪了歪脑袋,靠紧了老二的胳膊,像是睡着了。
“爹,你有啥话就跟我说,你跟我说呀!”王老二摇晃了两下老爷子的肩膀,老爷子又动了动嘴巴。王老二把耳朵贴在老爷子的嘴巴上,一屋子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老爷子到底想说什么呢?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2.2693s 3.733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