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心结 第4章江淮小镇

    这是江淮一带常见的小镇,青石铺就的小街在一块块绿苔的点缀下显得弯弯曲曲,街边有矮小的房屋,顶上铺着深黑的瓦片,瓦缝间长出些不知名的蒿草;开门迎客的都是些悬挂着花布的染坊、飘着酒香的酒坊或者一些做灯笼、雨伞、扇子的小作坊;往前走过一苍穹石桥,街面宽阔了许多,两边是灰色围墙里砖木结构的房屋,露出围墙的部分可见镂空的窗牖,雕着细致的图案。

    虽是初夏,但中午时分,太阳已是热辣辣的,晒得人头昏脑胀;暖风吹来,空气中迷漫着甜腻腻的花草气息,更令人发困;街巷里偶而过来几个行人,都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秀蝶双眸却扑闪着,眉毛近乎飞扬,显得既兴奋,又紧张,没有一点困乏的样子。“前面就到了。请你无论如何要答应我,你看到什么样的场景都一定要克制,我们在这里就呆两天,一离开,你所有的困惑,我都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秀蝶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快到小镇之前就开始喋喋不休,可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告诫;问得多了,她就推说事情头绪万千,一句两句实在讲不清楚。

    “看来这里要见的人对你实在太重要了。”美延的语气听起来真有些酸溜溜的。也许秀蝶一路上的忧心忡忡,都与此人有关。

    “总之,有多么大的疑惑,不满,甚至愤怒,也请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表现出来,千万别吓着她。”秀蝶对他似乎没有多少信心,眼看就要到了,忍不住再一次叮嘱他。

    “有这么严重吗?”好奇心加上些许不安,象掉在心海里的葫芦压也压不下去。

    秀蝶转身拉住美延的衣袖,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这里就是了,答应我!”

    “你放心,天塌地陷我都不出声好不好?”嘴上这么说着,但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不能不使他心里涌起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思绪。

    “谢谢你!”她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流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

    秀蝶走上台阶,有节奏地拍打着门环。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一见秀蝶,发出惊喜若狂的激动叫声:“大小姐!您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打开门让他们进来,“早上喜鹊咭咭呱呱地叫个不停,我还和姜大娘说,今儿会有什么好事儿呢?原来应到大小姐身上。”

    秀蝶微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才几天,甘草又长高了。”

    甘草甩过来一串清脆的笑声,向里招招手,一个半大小厮跑上前来,甘草吩咐道:“把马牵到前面去。”那小厮答应着,牵马而去,甘草关好门,冲着秀蝶道:“我去叫大娘去。”

    “不急,她们正睡着呢吧。”

    “您回来了,大娘哪儿还有心思睡觉。您不知我们有多想您呢。裳华更是,您走时给她做得如意糕她说什么都舍不得吃,发了霉还放在那雕漆填金小捧盒里,姜大娘看不过,说这还要把盒子给呕坏了,就悄悄给丢掉了,谁知她竟哭闹了好几天,后来还是小喜儿要前院的给找了个时兴香坠儿,说是您从京城给捎回来的,她才好了。可从那就不让姜大娘上她的床,现在是我和小喜儿轮着陪她睡。”

    秀蝶眼圈一红,嘴唇不能自已地颤动了一下,“是我疏忽了。”

    甘草自悔话说得太急,让秀蝶一进门就伤心,不觉伸了下舌头,红了脸。

    秀蝶见甘草尴尬地低头只管走,就开口道:“你先把景公子安顿到东过耳房里。”

    甘草这时才抬头仔细打量秀蝶身后的美延,身材挺拔高挑,站在那里潇洒又不失英气,一看就知是大家子弟;墨黑的头发以碧玉簪束起,脸部棱角分明,细长的单凤眼配上挺直而线条优美的鼻子,显得温文尔雅,而那高挑如展翅雄鹰的剑眉,与眼中闪烁的光芒,又透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这公子和我家小姐却也般配。”

    见甘草愣在当地,直直地望着美延发呆,秀蝶不好意思起来,“你这丫头魔障住了,发什么傻呀。”说着,轻轻推了她一把。

    甘草回过神来,“哧”地一声傻傻地笑了。

    “你这孩子,还不快带公子去休息。”

    甘草对着美延行了个礼,“公子万福,请跟我来。”才走出几步,甘草又回头转向秀蝶问道:“小姐您呢?”

    “我先去看裳华。”

    “好。”甘草说完,转身对美延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跟在甘草身后,美延边走边打量这个小院。进来的门像是个后角门,这里布局风格似是个花园,小路由青石子铺成,两边绿竹葱秀,花木扶疏;中间水塘里,碧荷满池,冒出的几支娇莲亭亭玉立;池边回廊环绕,一直向东伸去,在院墙过兀自断了。想来这个花园本来很大,是被人用墙给隔开了。

    绕过水塘就看到一排正房。

    美延在东边一个耳房住下,房子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窗边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一方宝砚,竹质笔筒中内插着大小不一的几只毛笔,几张宣纸上压着一个白玉双蟹镇纸,看来价值不菲,只可惜一只蟹腿上有断接的痕迹,像是重新接上去的;墙边书架上满满地都是各色书籍,另一边一小几上放有一架古琴。美延自幼与母亲学琴,这琴一眼就能看出是把上好的古琴。

    甘草安顿好包裹床铺,又拿来一个碧玉兽面纹香薰,焚上百合香,就出去了。另一个小丫头将洗面水放下,手捧两条手巾拱身立在一边。美延一面洗去面上尘垢,一面问小丫头道:“这是你家小姐的书房?”

    那丫头不说话,只是笑笑。

    美延见她不开口,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这小丫头和甘草年龄相仿,头发梳得奇怪,左边一把头发剪得与下巴相齐,遮住大半张脸,再仔细一看,左边面颊上隐隐有片片疤痕。

    那丫头端着面盆出去后,半天没人进来,“给这远道而来的人什么都备齐了,偏偏不给茶吃?不如自已找茶为名,见识见识秀蝶要见的那个人。”美延一边想着,一边向门口走去,却见甘草捧着茶奁茶杯进来了。

    “让公子久等了,这是我家小姐亲自给您煮的西湖龙井。”

    美延心头一暖,从甘草手中接过盖杯。却见甘草白皙细腻的右手上有一条伤疤,犹如一条土蛇。

    美延心头一惊,不由掩饰地叹道:“好香得茶!”

    “正是呢。不但是茶好,更是因为水好,”甘草得意地看了美延一眼,“这水可是我家小姐收得那荷花上的露珠,只有这么一小罐,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今天特意为公子才开了封的。”

    一线深沉的笑意在美延眉梢漾开,也许他自己都不太知道。“这园子有些年代了,你们住了很长时间了吧?”美延看不明白,因为这个花园应该是一个整体别墅中的一小部分,却被人为断开了。

    “不是的。”甘草疑惑地看着美延,不由警觉起来。

    “这园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规整出来的,可要分隔开来也没必要用墙断开,做个穿花门就好。这样没来由地加上一堵墙,把风水都隔断了。”美延对甘草的表情很是敏感,立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不懂这些的。”甘草虽是回答了,戒心却还是有的。

    “你家小姐说是为了不与前院的人多走动,故意这样的。不过我看没必要,把门锁了也是一样。”美延大胆一猜。

    “还是这样方便,前面的人多嘴杂的。”甘草毕竟年纪小,听美延那么一说,也就放松了下来。

    看来自己猜得不错。美延心想,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去处?这家主人乐意把这么大的花园兀自分开,可见这前院的人与她们也是很有渊源的。

    “你家小姐做什么呢?”美延又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在后面小厨房里忙呢。”

    “你这小丫头好不懂事,你家小姐也是走了长途的人,你也不让她多休息休息?”美延坐到桌边,想多套套甘草的话。

    “公子您不知道,我家小姐做得菜可好吃啦,有一次前院五奶奶的儿子来蹭过一顿,好说歹说就是收不住嘴,撑得半夜睡不着,在院子里乱跑;还有琴姨,那可是在宫里做过女官的,连她都说我们小姐做的莲叶羹和玫瑰酥有宫里的味道呢;再说小姐还想给裳华多做些糕点,我们是拦也拦不住的。干活也好,兴许还能少想些烦心事呢。”给美延斟满茶的工夫,甘草就一口气讲了一大段,似乎是有意在美延面前显示她家小姐一般。

    “你家小姐为谁烦恼?”美延品了口茶,问道。

    “还不是为了裳华她们。”甘草脱口而出。

    “裳华是谁?”美延装着随意地样子。

    “小姐没和您说过吗?”甘草象吓了一跳,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好像后悔自己刚才的言行。

    “我们一路上能有多少时间,她说一会儿告诉我的,你先告诉我,不是给她省下事儿了吗?”美延心知自己的话未必有用,但也不妨一试。

    “还是小姐自己说的好。”不等美延再问,甘草就行了个礼,一边转身往出走,一边说,“公子你先歇着吧,我去看看我家小姐。”

    听得刚才进门时她们主仆说话,想来这个裳华是个不大的孩子。这个孩子一定和秀蝶有着很深的渊源,却也有着什么不便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事已至此,美延本想躺下休息会儿,静观其变。可身子虽躺下了,心却像乱风中的云,忽左忽右,找不到落脚点;与那桌案上热气腾腾的茶一般,不知多久才能冷静下来。

    “我知道是娘亲回来了。”一声孩子惊喜的叫声和欢快地脚步声冲进屋来。美延惊得从床上一翻而起,脸顿时变得惨白,脑子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把纷乱的思绪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尽力控制着,快步走到门前,只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向后厨房跑去,身后跟着个四十左右岁的妇人,手里拎着只小绣鞋,一边追一边叫:“慢些个儿,别摔啦!”

    秀蝶听到喊声也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比她脚步跑得更快的是从眼里奔出的泪珠。她迎着小姑娘蹲下身,张开双臂一把将小姑娘揽在怀中,两张美丽的面孔紧紧贴在一起。

    小姑娘身后的妇人赶上前,“才见了包袱,就猜到是你回来啦,鞋都没穿好往外跑。”说着就要从秀蝶手中抱过孩子。

    孩子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双手牢牢搂住秀蝶的脖子,扭动着身子,不让那妇人碰她。两个人就这么拥抱着,泣不成声。

    “母女俩才见面,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哭上啦。”那妇人用手帕拭干泪,上前解劝道。

    秀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刮了下孩子的鼻子,“娘亲的宝贝,娘亲回来了,宝贝还能哭?来,宝贝给娘亲笑一个。”说着又在孩子脸上亲了亲。

    孩子嘟起小嘴,抽泣着说:“娘亲不哭了,裳华才不哭了。娘亲先笑一个。”

    秀蝶咧嘴一笑,泪又滚了下来。

    孩子开心得在秀蝶怀里颠着,用手擦去秀蝶面上的泪痕,“娘亲不哭,裳华就不哭。娘亲爱裳华,见了裳华高兴,就要对裳华笑的。”

    “裳华乖,娘亲那是高兴的。几个月没抱我的宝贝,宝贝又沉啦!娘亲都要抱不动了。”秀蝶拍着孩子的背,这次是真得开心地笑了。

    裳华搂着秀蝶更紧,秀蝶示意那妇人把鞋给孩子穿上。

    “走,看看娘亲给宝贝做了什么好吃的。”秀蝶抱着孩子转身进了厨房。

    美延呆立在当地,原本就上扬的眉毛快要立起来,眼睛就要瞪出眶外,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双手握得“咯咯”作响,愤怒已化作一只猛兽正生吞活剥着他的肉体。他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的呆傻,还以为她是多么纯情的姑娘,确早已为人母了。从进他家门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从洞房之夜的晕倒,到暖阁中的静养,无不是为了避免与他有肌肤之亲。这一路上他心里翻来覆去却不想面对的疑问,原来却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他抬腿要走出房门,秀蝶一路上的叮咛突然绊住了他的脚跟。“忍,再忍一天。”美延转身回屋,理智在极度膨胀的痛苦里钻出一个小眼儿,“这场景八成是她故意要我看到的,那好,我就等,看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交待!”

    美延稳了稳心神,坐到古琴旁,慷慨激昂却又感怀伤情的《关山月》,从指间缓缓泄出……真相,真相到底会是怎样?他大白于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是否真有勇气去面对?

    “是谁在弹琴呢?”厨房里的裳华,眨着乌亮的大眼睛问道。

    “是个叔叔,娘亲的朋友。”秀蝶想了想,放下裳华,拿起案上的一个托盘,对裳华说,“宝贝,我们去把这盘点心给叔叔拿过去,好不好?”

    “好!”裳华快活地答应着,一边拉着秀蝶往外走。

    来到耳房门前,秀蝶却不进去,她把小托盘递给裳华,向裳华挤了挤眼睛,自己转身离开了。裳华捧起只放了两块点心的盘子,一边走一边叫:“叔叔,我给你送好吃的来啦。”

    美延寻声望去,只见裳华站到门口。这小姑娘真是可爱得很,身着淡粉衣裤,细软的头发在耳侧绾成两个螺髻,细长的眉毛下,一双眸球乌黑闪亮,微荡着清波,因为刚刚哭过,小脸蛋还是红红的。

    “叔叔吃点心。”裳华把盘子递到美延面前。

    “谢谢你。”美延勉强接过盘子放到案上。

    裳华却是一派天真烂漫,歪着头细细打量着美延,笑意盈盈地走到美延身边,双手也放到古琴上,轻轻拨动着,颇有韵律节奏。

    “裳华也会抚琴?”美延无法和一个孩子计较,更想从中得到些讯息,让自己快点知道真相。

    “裳华和娘学的。”裳华转过身来,把一双手扶在美延膝头,抬起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这是我娘的琴。”

    “是嘛。”美延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心生疼。

    “叔叔刚才弹得是什么?我都没听过。”裳华却又凑了过来。

    “你娘都弹什么呀?”美延忍不住询问秀蝶的事情。

    “好多的,可娘只教了我一点点。”裳华遗憾地摊开双手,嘟起红唇,“我娘平时都坐在这里弹琴,娘弹琴弹得可好听啦。”

    “裳华刚才就弹得很好。”美延敷衍着,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天赋。

    “真的?”受到鼓励,裳华又坐到琴边轻挑银弦,虽然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颇有味道。

    “不错,不错。”美延拍着手说,他不想自己小家子气,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怪罪一个孩子的。

    见有美延近一步地夸奖,裳华快活地小脸更红啦,“娘亲说裳华也有弹琴的天赋,将来比娘弹得还要好。我还要学做大夫,将来像娘亲一样给人治病。”

    “你娘还会看病呀?”美延有些吃惊,他站起身走到书架边,果然见里面摆着大多是琴谱和医书。

    “我娘亲给人看病。”裳华似乎是在强调。

    “是啊,你娘弹琴得好,还会给人看病。”美延重复道。

    裳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是,不是,是我娘弹琴,我娘亲给人看病。你这个人真是的,我不和你说了。”


    这孩子自己颠三倒四的,还有些小脾气,一看就知是宠坏啦。美延不由地一笑,可那笑容只刹那间就凝固在脸上。他一把抱起孩子,急切地问道:“你娘不是你娘亲?”

    孩子奇怪地瞪大眼睛,好像自己看着得是一个怪物,“你怎么回事吗?怎么就听不懂呢。你都是大人了,还不知道娘就是娘,娘亲就是娘亲,娘当然不是娘亲,娘亲怎么会是娘呢?”

    听着裳华的绕口令,美延豁然开朗!这就是秀蝶要让这孩子传递给他的第一个信息吧。她还是善解人意的,如果他一直把这孩子当成是秀蝶的女儿,至少再接下来的一天多里,他会一直在愤怒和痛苦中徘徊。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无论接下来她会有怎样的出人意料,至少她会有一个明确的交待!

    美延抱起裳华,一把将她抛向空中,等她接近地面时再接住,上下几次,裳华大笑着,双手张开上下扇动,像给美延的心插上了翅膀,飞得又轻松又快乐。

    “来,我们吃点心。”美延把裳华放在膝头,“你一块,我一块。”

    裳华高兴地接过来,却又递了回去,“这是娘亲给你的,我自己有,我不馋嘴的。”

    美延笑着,又递过来,对裳华说:“那我请裳华吃好不好?你不吃可不给我面子噢?”

    裳华笑得很灿烂,“好。”

    这糕点上的花纹一看就知那印模是上品,甜而不腻的香气闻着都给人食欲;一口下去,清甜软滑,磨碎的花生和炒香的芝麻却是留给人细嚼的;也只有在细细品尝后,才能又吃出淡淡的艾草清香。

    “好吃。”美延说道,“你娘亲真是深藏不露,我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厨艺这么好,还真有皇家糕点的味道呢。”

    晚饭是那个叫小喜儿的丫头送到屋里来的,这丫头原来是个有听力的小哑巴;秀蝶陪着裳华在别处用膳。饭做得清淡可口,特别是玫瑰花露中浸过的各色水果,更是别具一格,风味独特。

    吃过晚饭,美延早早睡下,但三更时分,依然没有睡意,他的思绪被秀蝶牵引着,在脑海中打成一个又一个结,再互相缠绕纠结起来,扯得他头皮生疼;“裳裳者华,其叶湑兮”,裳华这个名字不是正应在秀蝶上吗?花蝶相配,而谁又是“我觏之子,我心写兮”的那个人呢?

    他摇了摇头,反正明天她就要给我的答应,那时再做道理。他翻了个身,正准备努力睡去,突然听得屋顶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他的功力立刻听出这并不是野猫、老鼠之类,而是人的脚步声,并且此时人已落在院中。

    美延悄悄下地,轻轻拉开门,一猫腰闪了出去,往秀蝶的屋子方向溜过去。才走几步却见竹林里有人影晃动,正是秀蝶反剪双手立在当中,一个穿黑色夜行衣看上去只有十来岁孩子高的一个人站在她身边。两人低低交谈了几句,秀蝶全身微微搐动了几下,那人显然知道自己话里的份量,立刻现出关切地举动,拉住秀蝶的衣袖轻轻的摇了摇。秀蝶低下头,似乎是擦去面上的泪水。那男子朝美延来的方向瞅了瞅,秀蝶点点头,又摆了摆手,那男子行了个礼,穿过竹林翻墙而去。

    秀蝶呆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作。一阵轻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秀蝶的双肩仿佛被这微风吹动,开始一起一伏,随之而来的压抑着的啜泣声,与夜风穿过竹林的声音揉在一起,织出一片悠远的悲哀,让整个竹林更加黯淡起来。见此情景,美延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良久,秀蝶才对天长叹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我没事,你早点歇着吧。”

    美延有些尴尬,讪讪地说:“我睡不着,听见动静就出来瞧瞧,夜里凉,你也早些回屋吧。”

    秀蝶点点头,径直绕过竹林而去。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秀蝶都陪着裳华,无论她怎样调皮捣蛋,秀蝶都由着她的性子来;美延只能坐在屋里看看琴谱,翻翻医书。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甘草就叫起美延,服侍他洗漱吃早点;秀蝶已站在院中,头发束起,穿一件雪白的交领男装锦袍,颇象南方白面文弱的翩翩少年。她恋恋不舍地望着裳华的房间,拉着姜大娘千叮咛万嘱咐,这才示意美延出门。门外前天那个小厮早已牵了马等在那里,两人上马,甘草赶上前,拉住美延的马头,“公子,您是诗书大家的子弟,有什么事,您就多担待些,你可一定要照顾好我家小姐呀!”

    美延点点头,被甘草的忠心所感动。“放心吧!”

    秀蝶咬着下唇,向甘草和小喜儿挥挥,一磕马镫,冲了出去。

    一路上,秀蝶始终处于不可解脱的抑郁之中,即使偶而看看路边的景色,那眼里的忧虑也是一览无余。

    美延默默地陪着她,虽是思绪万端,却安静地像润物的细雨。

    傍晚,他们在一个小镇住下,草草吃了口晚饭,见小二送上茶水出去后,秀蝶说道:“我们好好谈谈吧。”

    美延点头道:“好。”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刻,而当此刻来临时他又升起一片惶惶不安。

    两人面对面坐着,美延本有千般心结,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真是梁秀蝶吗?”

    秀蝶摇了摇头。

    这个表情早在美延预料之中。“那你是谁?”

    “你知道中原有个荆园吗?”秀蝶返问了一句。

    “当然。那可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医药大家。荆园的创始人梅老先生一生悬壶济世,却又无欲无求,世人称颂其为华佗再世,扁鹊重生;而现今当家人叶大先生也是妙手仁心,在江湖上威望极高。”美延猜疑地看着秀蝶,“你问这个干什么?莫非与他们有些渊源?”

    秀蝶再次点点头,抬起美丽的大眼睛,说道:“我是叶大先生的女儿,叫叶真儿。”

    这个身份让美延吃惊不小。“荆园可不是一般的世家。”

    “当然。但我的身份你不用怀疑。我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编个这样的谎话去欺骗你。荆园在全国各地基本上都有分号,大部分我都去过。我们往西再走几日,到了河东就有,你可以去问问。”

    “那荆园真有一个听风阁了?”

    “而我也的确有许多师兄弟师姐妹们。”

    美延吃惊地望着秀蝶,不,是叶真儿,半天方才问道:“以你这样的身份,为什么要冒充梁秀蝶呢?”

    真儿把茶往美延那边推了推,面上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是愁苦焦虑。“梁家有三个男孩,却只有秀蝶一个女儿,家里爱如珍宝,可惜从小体弱多病,买了两个替身都不成,不得不自己去城外颐心庵静修。这里师太是我父亲的老友,因有一年我父亲带我出门,恰巧遇上件大事,我在身边不方便,就也送我来到庵堂。我与秀蝶一见如故,以后我就常常去那儿。后来我父亲给她配了几副汤药,加上我在时给她按摩针灸,慢慢的,她的身体也调养了过来。不但如此,她还和我学了些拳脚套路,虽是花拳绣腿,却是可以防身自保。”

    “那秀蝶是出家人啦?”美延更是糊涂。

    “当然不是,”真儿笑道,“只是在那里静修,如果出了家,你们家还求什么婚?”

    “那她自己为什么不嫁过来呢?”

    “她当然有不能嫁的原因,”真儿停顿了一下,端起茶碗轻轻呷着,一看就知是在考虑措词。“因为……因为她已经嫁人了。只是她嫁的人不被家里人接受罢了。”

    “私奔吧!”美延心头火起,他这敲锣打鼓结得是什么亲!他们这样的世宦大家却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对,”真儿见他面露愠色,却也只能讲下去。“家丑不可外扬,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别人都以为秀蝶还在庵堂修养呢。”

    “梁家干得好,真好!让我家来当这个冤大头!”美延拍案而起,激动地在地上来回走着。

    “你错了,”真儿也不示弱,口气也强硬起来,“你家第一次派人来提亲,梁家就婉言拒绝。你祖母不甘心,再四提出,梁家派美蝶的奶爹亲自进京说明,回来时带来你娘的书信,我们都不知信上说什么,但梁老爷看后就有了这偷梁换柱之意。”

    “你的意思是说我娘知道你是个冒名顶替的?”美延惊得跌坐在椅子上,不相信地看着真儿。

    “当然,其实这比真秀蝶要嫁过去好得多。”

    美延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为什么?”

    “你祖母或者还有你娘,并不真心希望你娶一个门户不当人家的女儿,货真价实的嫁过去,还不好打发。”真儿两眼直视着美延,见美延眉头拧成个大疙瘩,表情变得越来越古怪,就问道,“想到什么啦?”

    美延目光中的异样一闪而过,“没有。”

    真儿也不深究,继续说道:“你家什么打算我不知道,可梁家却下决心要用个丫头来顶替。我那时正好在扬州,去看梁老爷和梁夫人时,听他们说的。我说服他们让我代嫁,一则我是出门惯了的,世面见得多些,一个丫头万一有个出入,一时反应不过来容易出纰漏;二则我是行医之人,三月半年,就能找个理由一病不起,保证最好的御医都看不出来。”

    “就这么简单?”美延有些不太相信。

    “那你觉得还该有些什么?”真儿反问道。

    美延一时也想不出来,可疑问却在心头挂了起来。他吃了口茶,又问道:“你父母怎能同意你做这样的事情?”一个女孩子家做出这样的事来,将来怎么嫁人。

    “我是疯跑惯了的,一年半载不回去,只要给分号离个信儿就成,再说还有紫苏,他们更不会多心。”真儿解释道。

    “紫苏也是你们一伙的?”

    “噢,紫苏是我师叔的弟子。”

    美延憋紧的嘴唇微微一抖,“你这次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吧。”

    “是啊,”真儿眉尖轻挑,说道,“这样对大家都好。”

    美延站起身,又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着,他的思绪跑得太快,在脑海中翻滚飞腾,这一切答案似乎已见份晓,实际上却又遥不可及;加上一丝隐痛拉扯着他的心,让他更难正常思考。

    “你在我家确实是演得好,没个人不说你呆笨。你在宫里也是故意走丢的吧。”美延清楚,真儿有太多得故意。

    真儿没有得意的微笑,却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你问过这个问题了,不过实话实说,本来我也没打算乱走,可走着走着就特别想去看一看。”

    “你可真是江湖儿女,皇宫也是玩得地儿?那玉白菜呢?”

    “那可是你母亲有意拌的。”

    “什么?”美延更理不清头绪啦。

    “我想她就是想让我出丑。”

    “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让我早点消失吧。”

    “是吗?”这个解释太牵强了。

    “不但如此,我在你娘房间里还发现了这个,”真儿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打开,倒出一颗药丸,“本来我以为是什么花露,因我做花露也算有一手,就仔细瞧瞧,谁知一打开,却是这个,我就存了心,留了几粒,回去用水研开,尝了尝,果然是有问题,这药能让你上吐下泻,脉象虚弱,不几日就瘦得不成样子,却要不了你的命!我问过你身边的丫头,你去年的病就是这个样子!”

    困惑牢牢抓住了美延的心,“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得比我多,”真儿平静地说,“也许太突然你一时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你母亲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而这苦衷关乎你家的生死存亡,却又无法向你说明;也许她只是感到了无形的压力,那对手只在暗处,她也说不清。”

    “这个我懂。”

    “还有,不要以为你几日的游说就能打动她的心,她难道不知道你早存了要查明真相的心?”

    美延的心抖动着,他沉沉地闭上眼睛,把已涌上眼窝的泪压了回去,“你是说,娘让我出来也是有意的?但无论怎样,我是这家唯一成年的儿子,我有这个责任。”

    真儿望着美延,等他稍稍平静些后,说道:“说得好。知子莫如母,你娘也知道关住你的人,也关不住你的心。等到他们都老了,你自个儿再跑出去,连个帮手也不有。所以出门前你娘给了我这个。”秀蝶从身上解下那玉佩。

    “这不可能有仿制的,”美延接过玉佩,“这里有我家的标志。”美延指着玉佩镂空处的横断面说。

    真儿对着灯看着,果然那上面有个极小的字,“是个行字。你的上面是个延字?这真是你大哥的了?可你大哥没有随身佩带吗?”

    “这玉佩本来是大哥随身带着的,可后来因与人定了亲,娘为表诚意,就留下了我大哥这随身之物,后来也没用上。”美延把玉佩又还给真儿,“当时她给你玉佩时,就没说别的?”

    “我在你家装傻充愣,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说,多少人笑话我,可你娘还是看出我的破绽。从宫里回来后更是明里暗里提点我。这次出门她给了我玉佩,又暗示我要多帮衬你,你娘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真儿由衷地说。

    “因为这个你一定要和我去边关?”美延心里多希望她还有别的原因。

    “我们医家以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为本,并不求回报。可年年还是有许多人来荆园回谢。这其中不乏在边关服役过的将士们。我不是说过我在边关有人脉吗?你问不到的,我也许能;再者我去过边关多次,路我比你熟,”真儿看着美延,一丝辛酸的笑意凝固在嘴角,“而且我也的确要去那里办事。”

    “是为真正秀蝶的事吧。”美延见她这样,已猜到七八分。

    “对,”真儿并不隐瞒,“所以我也要请你帮忙。”

    “她去边关干什么?”

    “找裳华的爹。”

    “原来裳华果然是她的女儿。”这个怀疑得到了证实。

    “为了搏个出身,给梁家一个交代,给她们娘俩儿一个出头之日,裳华的爹就充军当了兵。她们娘俩自然不方便在娘家住,可巧这淮北小镇上有我个叔叔,他就把自家花园隔出半边来,给她们住。一来安静些,二来有事可以及时照应。裳华爹爹一走就是几年,原先还有书信,这一年多却一直没音信;再加上你家一提亲,她那不知事的奶娘着了急,就跑来报信儿,说要捉秀蝶回去成亲。我想秀蝶是自以为在庵堂里学过些三脚猫的功夫,又会些奇门遁甲、易容变身之术,就给我留了封信,一个人跑去找裳华爹爹。她这个人扭得很,爱转牛角尖,自以为是的就跑了走出。开始一路上还给荆园在各地的分号发个消息,现在却全断了。”

    “那天夜里的男子就是给你送消息的人吧?”

    “他们发现秀蝶可能去了陇西,但也有可能误打误撞地被人所骗闯进了沙漠,现在真得吉凶未卜,她要有个好歹,可叫裳华怎么办呀。”真儿说到这儿,眼眶中又渗出悲酸的泪珠。

    他相信她现在的每一个字,这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无论她是自己生命中的伴侣,还只是个过客,现在他们只有同舟共济。

    美延情不自禁地握住真儿的手,“这谜反而是越解越多,也好,我们就来个逆流而上,一起走下去,直到解开所有的谜题。”

    真儿并没有抽回手,而是也像老朋友一样紧紧回握着他,她心中的不安让她特别希望有个依靠。“秀蝶啊秀蝶,为了裳华你也要好好的。”



第4章江淮小镇  
相关:    天唐锦绣  特拉福买家俱乐部  坐忘长生  网游之九转轮回  斗破之无上之境  
(快捷键←)上一章 ↓返回最新章节↓ 下一章 (快捷键→)
 
版权声明: 好书友谁解心结第4章江淮小镇所有小说、电子书均由会员发表或从网络转载,如果您发现有任何侵犯您版权的情况,请立即和我们联系,我们会及时作相关处理,联系邮箱请见首页底部。
最新小说地图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6s 2.325MB

搜"谁解心结"
360搜"谁解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