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心结 第25章巧解心绪二

    俭村人家稀少,约莫不过十几户,屋舍都是仄仄斜斜,坍旧的土坯房,只有村后有一座砖瓦结构的小寺庙;村前是一片很开阔的田地,夏天里面一定是黍子,高粱,谷子,黄豆的乐园;村子的后面则是绵延数十里的大山,想来野兔、野鸡、野猪等必是农家餐桌上的常客。

    大雪并没有因为这里偏僻贫穷而轻慢它,把冰清玉洁铺满村前村后。此时炊烟已飘在山村的上空,清爽的空气里夹杂了黍子秸、高粱杆燃烧的味道,仿佛要让世人知道这小小村落里也有生命的激情。

    铁链引着大家向村后的一间篱笆围的茅庵草舍走去。它不与任何房舍毗邻相连,只是孤零零藏在山窝里,只有那与村落相联的崎岖羊肠小道,才把它与其他人家串在一起。

    一个小子在篱笆外探头探脑,回身正看见铁链,就飞快地跑了过来。他看上去十四五岁,脸冻得通红,鼻子下挂着很大的冰溜。

    他一边用手背擦着新溢出来的鼻涕,一边说道:“你们可来啦!”

    “你不是在这儿冻了一天一夜吧?”铁链望着他,半天没合上嘴巴。

    “那我早冻死啦,”小伙子没好气地说,“我和二愣来回倒替着,他现在去前面借宿的那家暖和去啦。”

    “要你看的人呢?”铁链追问道。

    “自从进了屋就没出来过。”

    “你看好啦?”

    “当然,”小伙不服气地说,“你看这屋子前前后后就我和二愣的脚印。”

    铁链满意地点点头,指着真儿对他说:“认得真儿小姐吧?”那小伙盯着真儿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这是叶大先生的千金!”

    “啊——”小伙满脸吃惊的样子,有些手足无措,“是,是大小姐。”

    真儿嫣然一笑,“是城里分号的伙计吧。几段啦?”

    “还没出徒呢。”小伙脸更红啦。

    “叫什么名字呀?”

    “张根泰,大家都叫我根子。”小伙子一边搔着头,一边说道。

    “根子,我记住啦。”真儿和气地说。

    铁链又给根子介绍了其他人。

    “我们进去吧。”铁链试探着说,眼睛盯着美延。

    美延点点头。他的面上看不出喜怒,眼睛似乎在欣赏这山乡蕴藏着远离尘世的宁静,身形作派依然是风度偏偏,没有一点像是有意控制情绪的样子,似乎屋里要见得人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朋友;只有那有力的步伐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足印,像是想留下一段纯白的回忆。

    难道他的心即使受过伤,也不会变得脆弱?

    真儿反而有些拘谨,连正规正矩的外表也没剩下,迈出的步子没来由地微微颤动着,一颗心更是杂乱无章;幸而冰凉的空气洗刷着她的呼吸,滑入她的肺里,让她的心在云簇雾涌之中,能看到丽日蓝天,纯粹干净。

    篱笆门半开着,美延像熟门熟路的常客般推门走了进去,真儿她们紧随其后。

    院子不大,也算干净整洁,门边雪下,压着一堆木柴,房檐与冰柱相邻的是一串串红艳艳的辣椒。美延轻轻扣了扣房门,他不是不紧张,只是现在这个时刻急张拘诸又有何用?

    “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轻缓缓地飘了出来。

    美延连声说着打扰啦,一边走了进去。真儿示意他们在外边等候,只自己跟了进去。

    屋里有些暗,美延与真儿都不由闭上眼缓和了一下。这是一间大通房,厨房,卧室、厅房组合在一起,就是这样屋里也显得空荡荡的;仅有的一桌一椅一床都是原木打制而成,连漆也没有上过;桌上有一碗一碟,床上有一褥一被。

    见他们进来,从椅子上站起一人,瘦瘦巴巴的身架,一身灰色短打,头发胡子花白蓬乱,晒得干黑的面上有数条证明岁月无情的皱纹和一条深陷的刀疤,更有一双犀利明亮的眼睛。

    美延一眼认出他来,本来努力平伏的心又狂飚涌起。他紧走两步,一把握住老人的手。当年这双手虽因持剑握刀在掌心磨出几个厚厚的老茧,但抚摸他的头顶时却并不似现在这样像蟹螯一样干裂粗糙,划得人生疼。

    “蔡大叔。”此声一出,美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阵猛烈的啜泣,噎得他说不下去。

    蔡大叔最早是美延祖父的马童,后来一直跟着美延的父亲、兄长,由士卒升到副将,对景家忠心耿耿。后来美延大哥去世后,他在军中又呆了不到一年就辞职而去,十来年没有音信;只是在美延长大成人后,对大哥的死因一直耿耿于怀,才又悄悄派了人出来打探。这回去的人报说在陇西周边小村落中见过一个孤身老人,与美延描述的蔡大叔有几份相像,因为此人独来独往从不多与村里人沟通,又兼长年栖身山林,加上美延所述是蔡大叔十年前的样貌,大家都不敢肯定此人是否就是美延要找之人。所以这次美延才让铁链拿了宝剑到各村各寨去叫卖,想碰碰运气,不想不但找了蔡大叔,还发现他原来并不是居无定所。

    老人在他的刺激下也在眼中闪过一份感慨,但那只是一瞬间,好像缓慢而悠长的岁月已使他平静得像一口潭,深不见底。他拉美延坐到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来吧,大叔这里就成天一个人,什么都是一个,也没办法招待你们。”老人说着看了一眼真儿,真儿微笑着算做回答。

    老人不自觉地愣在当地,他的脸色让周遭空气里的一点点浮尘都冻结成冰点;龟裂的双手像不愿接纳任何东西似的,用力绞在一起。

    “啊,我都忘啦,”美延走到真儿面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蔡大叔,我成亲了,这是我妻子。”他又转过头来对着真儿道:“真儿,这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蔡广,蔡大叔。”

    真儿依然用微笑作答,右手不经意地扶了扶发上的凤钗。

    “是少奶奶?”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美延声音里传递着幸福。

    蔡广点点头,脸色却并未缓和下来,“不知少奶奶是京城谁家的千金?”

    “是——”美延还未说出,真儿就接上话茬:“我不是王侯官宦家的小姐,我是当年与美延祖父有过交往的江南梁家的孙女儿。”

    “原来是恩人家的小姐。”这说明蔡广对当年景梁两家的事也是心知肚明。

    “说恩人之家可不敢当,”真儿腼腆地说,“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可少奶奶的口音却似中原人氏。”蔡广像是随口而问。

    “父亲从小把我当男孩养,我跟父亲去过好多地方,在中原尤其多。”真儿也是不温不火。

    “是吗?”蔡广抻开嘴角,挤出一句话。

    “不像吗?”真儿大大方方,“我确实是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规矩礼数知道得也少,连美延都常拿我取笑的。”

    美延不好在外人面前分辨,爱怜地看了真儿一眼。

    “少奶奶不但姿容秀丽,气质更是别致出尘,不要说是大家闺秀,就算讲是王孙亲贵也不为过。”蔡广紧盯着真儿的眼睛,但真儿就是微笑着,一点不回避。

    “大叔真是有趣,平日里倒是有不少人说我调皮任性的,还只有大叔你这样夸赞我。”

    美延看看真儿又看看蔡广,冲着蔡广笑着说:“我千辛万苦来找大叔,就是叙旧也得从我开始吧,怎么大叔却把机会给了第一次见面的她?”他又冲着真儿道:“喧宾夺主!看把你美的。”

    真儿笑得有些诩张,“我与大叔一见如故,也算是会意深契;在这种情形下,大叔盛赞我一番,必是无心之下;我又不是那种深藏不露之人,怎能不窃喜得意。是吧,大叔。”

    蔡广“呵呵”讪笑两声,不再看真儿的眼睛。

    “你们要述旧就好好坐下来谈,大叔不介意,你就坐床上吧。要是我在这儿不方便,那我出去等好了。”真儿一派温柔贤惠,通情达理。

    “不用,”美延拉真儿一起坐到床边,“你是我妻子,我没什么可瞒你的。蔡大叔,你不介意吧?”

    蔡广木然地摇摇头。

    美延以为他是想起当年的往事,也就顺着自己的心意说道:“我知道大叔其实早发现我在找你了,可是你没躲没藏,说明大叔是不想再逃避的。我也就开门见山想问大叔几句话,我不会逼你的,如果你真得不想说,那我决不强求。”

    蔡广没有回答,像是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自己同不同意美延的说法。

    而美延也不想再不了不当,就又接着说道:“其实我找大叔的原因大叔一定知道。从小我也和大叔在一起过不少时日,我就喜欢大叔那种论事从宽的胸襟,如果不是有特别的原因,自我大哥去世之后,大叔是不会辞官离开兵营的。”

    “来的总要来,去的也总要去。人生的栈道上,你我都是个赶路人,有宿头就是好的,何必再去贪恋别的?”蔡广终于开口了,却不肯作正面回答。

    “赶路?”美延淡然一笑,“十年前我就没有赶路的资格了。我就像是个没有长全蛋壳的小鸡蛋,只能生活在别人小心翼翼的、温暖的手掌心里。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好像做了许多事,但仔细一想根本无所事事。你也许不明白这种空虚无聊,可我当时就快疯掉了,我甚至有过在朋友们出去狩猎时——当然是瞒着家里偷跑出去的,故意从山崖上跳下去,就为了寻求一点刺激。我也想做个赶路人,沿着我一直追寻着的前方足迹,那是我的方向。我现在终于有机会啦,我不会放弃。”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像你那样衣食无忧又有什么不好,在别人眼里你已是人上之人。人活着还是应该简单一些,何必那么执著?”蔡广皱了皱眉头,好像因为不被别人所理解而有些无可奈何。

    美延听了点头说道:“这话细细想来也不是毫无道理。但难道一生就这样过下去不成?不是每个人都想做富贵闲人的。”

    “这是你的福气!”蔡广的无奈显露无疑,“当你执著后有些醒悟,但还不甚明白时,病狂绝望地在路上跌跌撞撞走着时,你的那份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这些话对于美延来说是一种怪论,他不适应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要在心里消化几下,但自己的心意依然占了上风:“人生本来就是五味杂陈,我们不能因为害怕痛苦而放弃追求!”

    “哎——”蔡广长叹一声,不再看美延的眼睛,“如果早几年你来找我,我早早就躲藏起来了,因为那时我心里还放不下。现在我能放下了,看见谁也很坦然;”这时蔡广不由看了真儿一眼,“如果你还信蔡大叔,就听大叔一句,回家吧,好好做你的太平官,好好孝顺父母,把过去当浮云散尽;凡事愿意退一步想,海阔天空当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听了这话美延也有些激动,他像不认识蔡广一样认真地审视着他,“我记得当年的蔡大叔从一个战场走向另一个战场,即便在枪林箭雨中,也从容镇静,应付裕如。当那只长刀砍在你的面上,血流如注时,你也只是仰天大笑,回身劈了那厮。每当听到这些,我都心潮澎湃,正所谓豪奢放逸英雄气概是也。”美延斟字酌句,但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失望。

    蔡广像没听出来似的,清和平允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没读过什么书,最基本的生活就是打仗。鞍不离马,甲不离身,好像只有全副披挂提起刀剑,才能感到生活的意义。直到有一天迎面又来了一片陌生面孔,这些人都是敌方临时抓得壮丁,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可那苦楚的目光、惊惧的声音、疲惫的模样,竟然给了我一种震撼,让我第一次在举起刀时有了一份犹豫。虽然我还是劈了下去,但从那之后,刀对于我却如‘鸡肋’般,扔下舍不得,拾起却又做不好。自责与迷惘间,是难以抑制的狂躁。我逃走,我买醉,可心却永远得不到安定。十年了,十年我才想明白,人生无非是种种羁心绊意的情和事,只要你愿意,这世间没有什么不能放怀的,世事原本就是一回首间化成风烟的东西。回去吧,如果你想奔跑,谁也拦不住你。但再过十年,你再回头看看今天的你,倾尽全力走了那么久,也不过是在寻找一座驿亭。”

    美延见他间接下了逐客令,呼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像是哭笑不得,又像是气愤无奈。“大叔真不给我答案?”

    一直没有说话的真儿这时也站了起来,“你看你,自己明明说好只是与大叔聊聊,不追也不逼,这会儿又急啦!”她拉了拉美延的衣襟,就像大多夫妻在丈夫出门时妻子为丈夫整理衣服一样,自然而平常。

    “是呀,只是我有些失望。大叔您别介意。”美延恢复到平时的大家气派。

    “大叔今天在这儿和你讲得话,我听着就蛮有道理。我是在佛院里长大的,这些话我爱听。我看这后山有个小寺院,大叔也常去那里走走的吧?”真儿像在打圆场。

    蔡广的喉结蠕动了几下,他咽了口唾沫,端起桌上早已冰冷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见蔡广一下子尴尬起来,美延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们先告辞啦。”

    “大叔你是长辈,别和他个晚辈一般见识。你歇着吧,我们先回啦。”真儿扯着美延的衣袖往外走,一边又说:“走吧,我看村子外有片梅林,我们到那儿走走。大叔,那梅林在月下是不是更有意趣?”

    蔡广一惊,并没有回答。

    化雪的冬夜北风刺骨,千里冰封雪覆;凋零潇飒的草木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只有村前梅林里有几只早梅凌寒独放,与斜仄着悬浮在夜天上的半轮冰蟾所投来的深情目光缠绵缱绻。

    真儿穿着白天的一袭红衣立在梅林前的寒风里,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

    一个佝偻的人影从村里慢慢向梅林移动,越走越近,现出蔡广的面孔。

    “看来你还是放不下。”真儿把披风紧了紧,望着蔡广,好像只一天,他的两颊就黑瘦塌陷了下来。

    蔡广沉沉地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说道:“我也以为自己真得放下了。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你觉得呢?”真儿似乎是与一个老相认在开玩笑的样子。

    蔡广摇头道:“你今天这一身打扮自然是有备而来。难道不是你要告诉我什么吗?”

    “错了,”真儿也摇摇头道,“我没什么要告诉你的。你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蔡广皱起眉头,他向前一步似乎是要更清楚地看清真儿的面目:“那你给我暗示,让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给你暗示,你就不找我了吗?”真儿也紧盯着蔡广,眼里一片云谲波诡。

    蔡广见她直截了当,也就放开来说道:“如果你和她真得有关系,那请你离开二少爷吧。”

    真儿笑啦,但眼里晶晶闪亮,“这不用你提醒,我自然知道。”

    “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在这里我先谢谢小姐。如果小姐将来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小老儿的,我一定竭尽全力!”蔡广给真儿深深作了个揖。

    “你这揖有些作的早啦,我可没有答应你什么。”真儿声音里透着寒气,比脚下的冰雪还凉。

    “你要和他在一起,迟早会害了他,甚至他们全家的。”蔡广失去了他一致保持的不慌不忙,有些激动起来。

    真儿脸上的笑意更浓,“你急什么,我也没说不答应你呀!”

    “明白啦,”蔡广用手擦了一把额头,似乎那上面有汗一样,“你有条件。”

    “不错,”真儿上前一步,更紧地盯着蔡广,“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

    “那说说看。”

    “我要知道当年她出塞的每一个细节,还有,我要你亲口告诉美延他大哥的事!”

    “我可以答应你第一个条件。第二个嘛,景将军去世多年,我能告诉二少爷些什么呢?”蔡广低下头,望着反映着月光的冰雪轻轻说道。

    “你知道什么就告诉他什么。难道你不觉得让他知道比让他这样一直在外面瞎跑要好很多吗?”

    蔡广没有回答,像是他的思绪总也集中不起来,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状况。

    真儿却像并不要求他回答似的,继续说道:“我知道景将军的事情比你也不少,就像我的人能这么顺利地找到你,单单一把宝剑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但我不想让美延知道我的事情太多,你应该明白我这是为他好。”

    真儿这一句话像是要把蔡广置于了死地,他脸色惨白,呆立在当地,手却不由哆嗦起来,嘴角的肌肉更不能自已地抽动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除了和她有关系,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也不想,”真儿有些无奈,“所谓‘知事多时烦恼多’,我也想作个简简单单的人,可命运没给我这样的安排。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你得先告诉美延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你让我怎么开口?”蔡广有些狂躁起来,他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蹲在地上。

    “你也看到美延的执著了吧?”真儿依然平静,“你不告诉他,他一样会去找别人,早晚他有知道的一天,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早点死心,也许对他、对景将军、对你、对他们一家人都是一个解脱。”

    他二人就像两个生意人,斤斤计较着,为一件商品讨价还价。

    “你让我好好想想。”蔡广不再揪自己的头发,但也没有起身。

    “这件事上我可以帮你。”一股钻心绞肠的痛迅速蔓延到真儿全身,来未必会来,走却注定要走,这道理她知道得很清楚。可当分别一天一天临近时,那种空旷的寂寞感,在心里几经挣扎,无法压抑,已把正个心都吞尽;只留下面孔上一丝诡异的宁静。

    “你,帮我?”蔡广站了起来,直直地盯住真儿,“怎么帮?”

    “我来制造一个机会,让他看见他想看见的,”真儿道,“你只要被动回答他的问题就好。”

    “只能这样啦。”蔡广想了想,说道。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提线木偶。

    “没有那么无可奈何吧,我们都是为他好。”真儿把手一摊。

    “那我们筹划一下吧。”蔡广道。

    “可以,不过你得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真儿很严肃,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可说来话长啊!”

    “没关系,”真儿看出他的心思,“美延今晚会睡得很好。”


    蔡广不由从心里感叹,真不愧是她的女儿,有气魄,有成算。

    “那我就从头讲起吧,那是二十几年前……”

    真儿和美延埋伏在蔡广家门前的小树林边已有些时候了。此时苍茫的暮色已驱逐了晚霞,降落到检村上下,村后的群峰只剩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风从西北方刮来,在残雪疏落的树枝上,发出刺耳的尖叫。美延心痛地握住真儿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到唇过轻轻吻着。“要不你先回去吧,要是他今天一天不出门可不把你给冻坏了?”

    真儿摇着头,“我哪里有那么娇气。再说都等了这么长时间,让我回去我也不甘心嘛。”

    “铁链说他隔五天出一次门,可都是下午,我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在守株待兔,今天都这个时候了,也许他不出去了。”美延搓着真儿的小手。

    真儿嘟起嘴巴,挑衅地瞅着美延,“要回我们一起回。”

    “你可真会抓人的软肋!”

    “那不就结了,你也不甘心,那我们就一起等!”真儿笑道,“出门时你又让我穿这个又让我戴那个的,现在就是来个大狗熊也比我灵活轻巧。”

    美延并没有因为真儿的自嘲而发笑,反而更紧地把她揽在怀里,轻吻她的柔丝,传递着自己刻骨铭心、温馨缠绵却又丰富充实、激发跌宕的柔情;真儿顺从地随着他的牵引,思绪定在这一片柔情蜜意之中——要是可以永远这样下去多好,苦一点累一点又有何妨;但这份情愫只能在这里嘎然而止,哪怕是一分的延伸,也会使她肝肠寸断,芳心如割。她用力扯断思绪,抬头望着美延说道:“其实我心里又欢喜又忧愁,我盼你能经过这一路可以达成自己的心愿,又……”真儿不再说下去,只是紧紧把身体贴在美延胸口,让两人的体温融和在一起。

    美延抚着她的青丝,笑道:“傻丫头,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这一路上又经过这么多事,放心吧,我不会冲动误事,更不会因此去伤害别人。”

    真儿点点头,就让他这样理解吧,在两人可以在一起的最后时间里,尽量给他美好快乐的心情。

    “他再不出来我就和你一同回去,看你的小鼻子,比客栈门口小孩子们堆得那个雪人的鼻子还红。”美延调侃道。

    想到客栈门口那个用红萝卜做鼻子的雪人,真儿抽了抽鼻子,笑道:“人就是贪心,当你发烧感冒时,才知道能用鼻子呼吸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我可不贪心,鼻子红不要紧,只要能正常通气就好。”

    “这才是你的真性情,”美延望着真儿,眼里盛满爱意,“想起你才过门时,那个缩手缩脚呆板拘谨的样子,真是让我头疼,每天往门里走时,我都需要深呼吸;进了屋里你竟然能端端正正坐一个时辰而不说一句话,那不是压抑,是要把我逼疯。有时候不得不信天命,我们的缘分是在那样一种别扭里开始,却越走越深。”

    “那时我又不知道你脾气秉性,我就不压抑吗?不过我自己能想得开,我本身就是个冒牌货,自己小心也是应该的。再说我在佛堂里眼观鼻、心不思,一坐几个时辰也是有的,我真得有底功。”真儿调皮地抽了抽鼻子,笑了。

    美延故作无奈地把手一摊,“以后我可真不能惹你,你要再给我来这一套,我可没本事和你耗。哎,看来我这一辈子是翻不了身啦!”

    她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似乎稚气十足;但热泪已盈入眼中,只能生生逼回泪腺,流进胸膛,在心里低声啜泣。她紧依在他怀中,感受着这越来越远的温暖。

    “看,他出来啦。”美延兴奋地低声呼喊道。

    真儿也装做十分高兴的样子,和美延一起往树林里移了移。

    蔡广从木门中走了出来,顺手从房檐下摘了一串红辣椒,却又转身回了屋。

    “看来他是不出去啦。”真儿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美延也有些失望,他搓了搓冻红的双颊,突然眉头舒展,肯定地说道:“那扇木门闭合不好的,不用力根本拉不紧,你看那门并没扣紧,走风漏气的样子。他要是在里睡觉,如何能这样?一定是从后面跑啦。”

    “有道理,我们绕过去看看。”真儿拉起美延就走。

    一转过去,果然见蔡广拎着辣椒串儿,向后山走去。

    美延和真儿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在后面跟着。

    “你说他会去哪儿呢?还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美延看着真儿,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铁链说他隔三差五会去次后山,每次都很小心的样子,他们也没敢跟踪,今天我们可以一探究竟。”这些都是真儿临时让铁链编出来的。

    这时的蔡广却突然在后山前的一棵大树前停了下来,并且一屁股坐到树根凸起处,一会儿看看天上的繁星,一会儿又数着手里的辣椒,似乎没有再向前走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天气太冷,你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农人在劳作一天后,惬意地享受着夜晚悠闲的时光。

    “他又在干什么?”

    “别着急,等等看。”美延拉住真儿又往回退了退,但精神没有一丝松懈,紧紧盯着蔡广的一举一动。

    这时蔡广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后突然脚下生风,轻捷利索只有几步就飞出了美延的视线。“不好,这家伙真狡猾。”

    美延又拉住真儿,真儿推开他的手,“你先追!”美延点头,使出上乘轻功,赶了上去。只见蔡广在山中兜了几个圈子,翻身跃进山前的寺庙中。

    美延在山门外几丈远处停了下来,不知是该进去,还是等会儿真儿。正犹豫间,真儿已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见美延一人呆在当地,不由问道:“把人跟丢啦?”

    美延一笑,指着寺庙说:“进了那里面了。”

    “那我们也进去吧。”

    美延拉着真儿来到墙角下,轻点地面,飞身落在墙头,墙头上的积雪早已打扫干净。

    整个寺庙坐东朝西,顺应自然,就地势而建,有两重院落,要是夏天,这里一定是花木扶疏;现在就只有几棵年代久远的槐树,在干枯的树枝上挂着些未消净的残雪;甬道上干干净净,两边土地上的雪反着月光。大殿古色天香,虽面积不大,却气势非凡肃穆庄严。后院有一排木质结构的寮房,一间里闪着烛光。

    美延指了指亮处,真儿会意,两人跳下墙头,顺着甬道来到窗下。

    屋内有低低的声音传来,美延点破窗纸向内观看。只见蔡广面向外正与一个僧人交谈。此人穿着褐色僧服,身材魁梧,巍然挺立,虽然脊背冲外,依然有一种威风凛凛,英气勃勃的威严逼近。

    美延不由打了个寒战,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困惑。

    真儿紧贴在美延身边,她的手似不自觉地搭在他的肩头,其实她的心里一个劲地发冷,这冰冷如急遽涌起的潮水,立时充满了她的全身;她有些发麻的意识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控制住局面,只要他一有反映,马上点住他的穴道,不能让他呼喊出声。宁可事后再编故事欺骗他,也不能让他惊动了屋里的人。

    美延的全身心现在都集中在屋里那个僧人身上,根本没有感觉到身边的真儿周身已是极度的紧张。

    屋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那僧人更是指导蔡广如何学习《无量寿经》。

    美延担心这么长时间一直盯着会引起屋内人的感觉,就缩下身子,靠在墙壁上,向真儿耸了耸,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真儿尽量让如弓弦般绷着的身体柔和下来,安慰似地拍了拍美延的肩头,用目光征询他下一步该如何。美延指指窗户,又凑了上去。

    突然美延身体一凛,他错愕地望了一眼真儿,双眼不停地眨动,呼吸也一起一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他飞快运转的大脑提供能量。他的脸色一点点暗下来,终于变成铁青色,眼里的寒光如利剑刺入真儿的眼中。真儿的心一下子痛到了极点!“怎么啦?”她用唇语问道,以此掩饰自己无法控制而涌上眼眶的眼泪。那泪水如一掊冰水淋在美延心头。他用手搓了搓前额,又望向窗户里。真儿的呼吸都快要冻结住,她搭在他肩头的手臂已运足了力气。可出乎她的预料,他并没有惊呼更没有破门而入,只是在长久地僵立后,拉起真儿转身向院门外走去。

    真儿长出了一口气,却装做一脸困惑的样子被动地随他而去。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步速却是越来越快,让真儿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你这是怎么啦?你看见什么啦?”真儿明知故问。

    “别问。”美延口气僵硬。

    “你慢点,我都跑不动啦。”

    美延放慢脚步,却不再开口。

    屋里的一切如做梦一般,让他转不过弯来。夜幕填满了他的心,他的眼,却没有了可以引路的星星;梦本来是从心开始,化作一颗种,生长,发芽,用来装点单色岁月的那一抹亮丽,是那么模糊,却又那样清晰,不必掩饰,不必做作,可以大大方方唤起最深的渴望;多少次他就是在梦里走进那个虚掩心扉的房门,他泪眼盈眶,却壮志满怀;春去秋来多少未了情,都将在此行中揽尽明晰。本来他是要踏着激情燃烧豪迈奔放的步子,走向气势磅礴势不可挡的初升太阳;却不想一张面容拽住了春风得意的脚步,如辗子般滚过他脆弱的心。他一边走,一边笑着自己,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执著?如果老老实实呆在京城,梦还是圆的。可现在呢?只有一个笑话摆在哪里,这是为什么?他不由握起了拳头!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不行!他的执拗又占了上峰。许多东西还不明白,看不透,理不清,空叹岁月,还为时过早。

    他停下来,辨了辨方向,向蔡广家走去。与其说他在走路,不如说他只是机械地动作,就像个不会说话不会自主的木偶,全凭别人提扯。

    他的反映多少让真儿放下些心来,他现在的困惑大于恼怒,如果他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可以理解别人的心意,毕竟别人的心是强求不来的。

    他们来到蔡广家院门口,美延推开篱笆门直接走了进去,也不在院中停留,又推开室门走了进去。真儿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像个极有眼色的小跟班。

    屋里黝黑如墨,只有巴掌大的窗口透进一丝朦朦胧胧的月光。桌子上碗筷还没有收拾,一股浓浓的酒气从中散开。他们就和上次一样,坐在他的床上。

    也许对于别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但在真儿眼里,这夜好漫长好凄凉,时而刮起的大北风把门窗吹得“吱吱”叫啸,如同野兽在身边徘徊。

    真儿不敢多言,只是静静看着沉默不语的美延,听着外面除了北风之外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长长的影子和着月光先飘了进来。真儿动了一下,美延按住她的手。一时蔡广走了进来,把月光关在了门外。他摸索着点亮桌上的油灯,顺着椅背滑坐到椅子上。一抬头,两个人四只眼正紧紧盯着他。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生气,只是没奈何地看了真儿一眼,低下了头。

    “我今天跟踪你来着。”美延开门见山。

    蔡广不出声。

    “我想问你点事,对于我很重要的事。”美延接着说。

    真儿看了看蔡广又看了看美延,“要我回避吗?”说着已站起身来。

    “不用,”美延拉住她,“我想让你也听听。”

    真儿顺从地坐下,脸上的表情却自然不起来。

    蔡广看了一眼真儿,低下头问道:“你什么都看见啦?”

    “没错,”美延像有东西塞在喉咙中般,极痛苦地做了两个吞咽的动作,“开始我就觉得那个背影好熟悉,当他转过身来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支撑着走到你这儿的。”

    蔡广点点头,“这不足为怪,换成是谁一下子也接受不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美延的声音有一丝沙哑,真儿坐在他身边,凭着自己的感觉就知道他一定因急火攻心而涨红了脸。

    “他太累啦,太苦啦,”蔡广把桌上碗里残留的一点水酒饮进腹中,接着说道,“你明白一个天才的痛苦吗?你大哥就是一个天才,是天生的战士,你也明白人们对于他有多么大的厚望,而他又是多么自负的一个人。从军以来,他几乎每次出征都是兵威浩荡,强虏震恐,只有浩气千里,万马奔腾的威武;有他在,将士们就有了主心骨,好像胜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自我要求高原本是美德,但到了枯槁极苦、十全十美的程度,就成了苛刻,而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所以他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大,而这个无法变更的事实,让他失去了生活的轻松和快乐;但他又是一个不愿让人看出委屈的人,创伤愈重,痛苦愈深,他愈是刻意掩藏,只让你看、也只许你看他的微笑。这种日子有多少难过,可能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不,这种事再难也难不倒他,”美延激动起来,睫毛不停地抖动着,双眼燃起一团扑扑跳动的火焰,“我大哥是怎样的人我清楚,他没有这么脆弱。就是再有压力,他也不会不负责任,他有清高有傲气,不会在世俗中随波逐流,追逐名利,但家族的荣誉从来在他心中都是第一位的。就是退一万步讲,他厌了、倦了,不想做官不想打仗,他可以选择回去,更可以卸甲归田,而家就是他的避风港,他有什么理由报出死讯,却悄悄躲在这深山老林之中,连父母兄弟也要欺骗?”

    “不错,这只是一个方面。”虽然美延一针见血,但蔡广似乎早有准备,他并没有多想,就接着说道,“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就如小溪可以汇成大海,这些事都加在一起,就如汹涌的海潮将他推倒了。你是个明白人,既然你了解你大哥,我就希望你能明白他是太苦太累才这么做的。相信我,他这样做既能得到修身养性的益处,也能让心情的愉快祥和,你要真正关心他,就让他这样平静的生活下去吧。”

    “我要是想打扰他,在庙里时就可以冲进去问个明白。”美延脸色阴沉,显得英俊的面庞更加棱角分明,“我这么多年来就醉心于此事的寻根究底,我就想知道答案,分寸我自然有,压根不需要你讲这么多道理。”

    蔡广看了看真儿,真儿立刻将目光躲闪开,有些不知所以的望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蔡广叹了口气,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但眼睛一刻没离开真儿。真儿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下意识地向美延这边移了移。

    美延见蔡广沉默不言,却一个劲儿盯着真儿看,不由心头一动,涌上来的一个念头打得他头皮发麻。他本是个性格洒脱、豁达开朗的人,一向没有把儿女情长放在心上,就是当年他心中对静轩有几份感觉,但在父母严令之下也还是娶了真儿。可是自从这一路走来,相互依赖,相互抚慰,他的心中就再也放不下真儿,心甘情愿地沉醉在她的眼波中,那怕就是有时候听听她的声音,仅仅一起相依偎的走着,也让他快乐地忘记阴晴圆缺的月亮和昼夜交替的时空。想到这些他的心更沉了,他目光炯炯地望着真儿,真儿慌乱地回避着,被这两个都盯着她的男人弄得恛惶无措。

    美延收回目光,定下心神对着蔡广说道:“我在京城时,隐隐约约听到过一种传言,你知道吗?”

    “什么传言?”蔡广也收回目光。

    美延犹豫了一下,既然要问个水落石出,那就不能有太多的禁忌。“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似乎和回鹘一位公主有关。”

    “你相信吗?”蔡广反问道。

    美延觉得这个问题确实有些难以回答,他又看了真儿一眼,“我信,又不信。”

    蔡广长叹一声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被感情困住的心就不会没有伤感,甚至茫然无措、张狂轻浮,他也是有的。爱本身没有过错,可是接近才发现他们中间的距离是多么无法跨越!他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他知道不能够,那就让这份情飘在记忆里,让分手成为最美的结局。”

    眼里酸酸涩涩,有些东西静止不下来,更沉淀不下来。来是偶然,去却是必然,我只能说你在哪里,我的心就在那里!真儿在心里轻轻向美延述说着。

    美延也在低头思忖,他不知这是不是一个最主要的理由,因为他的话里并没有太多的牵绊。“还有呢?应该还有更深得打击!”美延其实是在做最后一搏。

    蔡广站起身来,在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然后望着美延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啦。”

    蔡广的反应让美延信心大增,虽然近十年不见,但他对这个人的认识还是使他清楚地知道,他一定还有秘密没有讲出:“我知道一定有,你是个久经沙场的人,如果没有了,你会干脆讲出来,不需要犹豫这么长时间。”

    蔡广的眼睛慢慢张大,但里面混混沌沌、朦朦胧胧,他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问地说道:“我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我们有一天都会变成这边塞的风沙,融合在一起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能分清我,还是我能分清你?”

    “蔡大叔?”美延惊讶地叫了一声。

    蔡广回过头来,冲着美延道:“人有时候是最可怜最无奈的,看不清方向,更看不清未来;正因为这样,人又是最有野心最残忍的东西,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许多人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做了炮灰。”

    “有人设陷阱布迷局?”往事中遗漏的点滴又翻起在心头。

    蔡广借着淡淡的月光凝视着美延,半晌点头说道:“他心里明白,那是多么阴险,多么痛苦,可他没有选择,当一个人把生命的核心与把柄不得不交给别人的时候,拯救他的就只能是老天爷啦。”

    “我明白啦!”美延低头沉思着,“为功臣者,皇帝最害怕的都是他们功高震主图谋不轨;何况是有可能被他直接威胁到地位的人?”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真儿,嘴角竟然有一丝淡笑。“知道了!我知道了!”

    美延兀自站起身来,对蔡广说:“我让大叔又不得不去回忆不堪的往事。”

    蔡广不再出声。

    “对不起。”美延轻声说。

    蔡广依然没有反应。

    “天不早啦,我们走吧!”真儿适时地开了口。

    “好,”美延回答,他又转向蔡广,“大叔,我们后会有期。”说着,深深施了一礼,蔡广点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拜。

    “你自己好自为之。”他对着美延说,眼睛却一直望着真儿。

    屋外玉盘已滑向西天,晨星变得稠密起来;美延默默地走在寒凝雪覆的大地上,听着刺骨的北风在耳边嚎叫,似乎还没有感受到将要来临的第一线晨光已无声无息地闯进他的眼里。

    真儿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也浸在沉默中。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即使不去看他,也知道他的眼里必是充满了哀怨,周身散发着动荡的气息,心中更是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怀着苦思的沉重与呐喊。现在这个样子已是让真儿既安慰又欣慰了,能将痛苦和愤怒藏在一片沉默深处,在一步一行之间一点一滴得化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呀!

    他去的方向正是山后的寺院。

    他们虽然默然无语,但却心照不宣:蔡广纵使经过漂泊风雨但也只是草莽英雄,那些耐人寻味之言是他搜尽枯肠也无能无力的。

    在寺院已映入眼帘时,美延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面上虽不是平静如水,却也不见阴霾之气缠绕。“你担心我吗?”

    真儿一愣,她没想到美延这时会讲出这样一句话。“你觉得呢?”她反问道。

    “我想你是担心的,不过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我。”美延看着她,眼里有一种期待。

    “月有盈或缺,花有开或谢。人这一辈子不能是只做一朝看花赏月人,这一刻的不美好完满,也许正是人生在世的一种感动和领悟。”真儿的目光里有第一道晨曦的光亮,闪烁晶莹。

    美延一把将真儿抱在怀中,紧紧地,陶醉地,久久不肯放开。一如她的气息似春日里的熏风,括去他身心里的幽怨愠恨。

    她的话与其说是讲给他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她依在他的怀中,虚伪的笑容和难言的痛楚,像紧攥在手中的一束玫瑰花,美丽优雅的花朵下是被荆针刺破而流出的如火一样的血浆。想挣扎着走出这一片困境,却只有呐喊在荒凉的心中久久回旋,找不到出口,更不知能向谁求救。她多想敞开自己的心胸,让他看看她受伤的灵魂,用他有力温柔博大的手臂,把她因爱不得而悬空孤零晃荡的心拥在宁静的港湾里,让心上的裂痕在他的爱抚中一点点模糊下去,让生命的顽强在他强大的外力下面,开出哪怕是一朵平凡的小花。

    可是她不能,即使是一点菲薄的施舍,她也没有权利向他祈求。在比身边来自荒山野林深处的朔风更冰冷的命运寒流的驱赶下,她的身躯不由瑟瑟发抖,蜷缩着更紧地挤向他的怀中。

    他以为她身上冷,就一边拥着她往前走,一边用手不断摩挲着她的肩头。“我们办完这里的事立刻就回京城去。”

    “好!”真儿抬脸望着他,笑里带着闪亮的光泽。

    这短短几步却恰如有千山万水,让人举步维艰;正如他恰是在迎接心灵危机的挑战!晨光此时已溢出陆地,在心里抽芽的那一丝勇气,因为这马上就要变作光的海洋的世界而决定结束自己的摸索漂泊,开出一树的坚忍与激情。

    他立在寺门外。如果里面的人希望远别世俗的繁华与纷争,去探索遥远的心灵海港;如果在这里他可以跨越精神死亡的峡谷,找到生命里的宁静湖泊,那就让他在自己的世界中去自由地闪烁吧,即使那只是一粒闪烁的微光,只要他收获的是快乐和安宁。

    他取下项间的玉佩,轻轻放在寺外的台阶之上。让我们一起挽起朝晖与暮色,顶着同一轮太阳与月亮,却把各自的生命指向各自的蓝天;别啦,从此再不能相逢,也许不相逢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

    真儿此时已是泪流满面,他所经历的是使心灵因沉重而萎缩的变故,但他却隐匿起命运设定的尘缘痛苦,在这风雪肆虐冻结的时刻,把自己修炼成一个真正硬朗的汉子。

    她从怀中掏出景夫人给她的玉佩,放在美延的手心。美延把玉佩连同她的小手一起攥在掌心。望着她充满灵性、善意的眼睛,毫不顾忌地让苦涩却并不凄凉的眼泪滴在她的指尖……

    寺门缓缓打开,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出来,他拾起地上的玉佩,小心地收入袖中,静默的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良久,闭目合掌,口诵佛号,如一尊修炼成道的菩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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