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心结 第26章黄粱一梦

    真儿柔情万种的体贴,正如一冽汨汨的清泉,舔舐着美延未愈的伤口,滋润着他隐晦的心田。在经过几天的修养后,春天已在美延的心头发出嫩芽,和悦的面容与宽慰的语调渐渐回到他的身上。他倚在门边,望着在炉边忙碌的倩影,嘴边不由挂起一丝笑意。

    真儿手中提着汤勺在沙锅中来回搅着,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他的影子,身上每一处更是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热烈。这种瞩望让她无以承受,倾诉的渴望如春草在心里疯长,但却只能化作只有自己才听得到得低微叹息。来时同行的道路依然存在,但却注定与他要各奔东西。他的目光无疑是在提醒她,过不了多久,她就要亲手把他才结痂的伤口再次生生撕裂!这个念头一动,她的心就如被千百只可恶的嚎叫着的鸱枭无情地撕扯疯咬一般。而这裂心的痛,只能与沉默忠诚相伴,这滴落的鲜血,也只有自己看得见闻得到。可除去不辞而别又还能有怎样的结局?今生只有在牵魂的梦境里再与他共续前缘吧。

    门外铁链和甘草叽叽喳喳争吵着走了过来。有些外界的纷扰对与美延和真儿都是一种解脱,可以让自己暂别无尽缠绵的心事。

    “怎么又斗嘴?”真儿把沙锅从炉上搬起来,甘草伶伶俐俐地抢前一步把毡子垫拿来放好在桌子上。“铁链就是个糊涂人,连个名字也认不清,讲不明。”

    “铁链又怎么啦,让我们甘草这么生气。”真儿把汤勺从沙锅中拿出来,“别生气了!来,闻一闻,这汤香不香?去,洗洗手,喝汤吧!”

    “好香,门外我就闻着了。”铁链说着,用力抽了抽鼻子。

    “不给你喝,连个人也问不清楚,中午没你的饭吃!”甘草用手推开凑上前来的铁链,嘟着嘴巴说道。

    “我笨,我没用,那我更得多吃点儿,补补脑子嘛!”铁链一付死皮赖脸的样子。

    “说什么呢?”一边的美延似乎来了好奇心。

    甘草又白了铁链一眼,才对真儿和美延说:“我们不是去打听裳华爹爹的吗?”她才说了一句,真儿的手不由抖动起来,就像她的心房中行桨在来回跳荡搅动一般。甘草立时紧张起来,闭了口,瞪大眼睛望着美延。他们一路上没少编故事骗真儿,这次是真得有些眉目了,但又担心前后矛盾,让真儿起了疑心,所以两人在外面嘀咕了半天,才想着吵吵闹闹把事情讲出来,不给真儿回想的余地。可才一出口,真儿的表情就把甘草吓住了。美延心里明白,他给了甘草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走到真儿近前,轻抚她的肩头,真儿回眸一笑,“我没事。”又转头对甘草说:“讲下去。”

    甘草和铁链早没了刚才嬉笑打闹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视了一眼,甘草才又接着说道:“铁链他们找了这许多日也没有收获,今天上午他们又出去时,遇见这里大将军家的一个厨子,非说咱们描述的人与将军大人的妹夫相像,而且两人都姓韩!可铁链也没问明白人家叫韩谷生还是韩新生,就急急忙忙回来报信,我说他,他还不高兴!”

    “不是的,小姐,”铁链听了甘草的抢白,急着辩解,“我问明白了,这个人与小姐要打听的人的面貌有八分相似,而且就是前几年才入得伍,也是江南人氏,就是这厨子口音太重,我实在没听清他家姑爷是叫韩谷生还是叫韩新生。我回来就是想让小姐或者甘草亲自去看看认认。”

    真儿的脸被疑惑、恐慌和不祥的阴影填满了,她扶着桌子坐下来,甚至不敢正视铁链的眼睛,脑子里已是乱成一片。

    美延故作轻松地也坐了下来,笑着对真儿说:“别担心,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哪里就那么巧?再说他与秀蝶是生死患难夫妻,这么深得情意哪里有说弃就弃了的道理?如果你想弄个明白也好说,这里的大将军曾在京城任职,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下午就去见他,如果他家姑爷在,我设法引他出来,你和甘草他们在门外等着,亲自认认不就放心了?”

    “就是就是,”甘草跟上话头,“姜大娘可不止一次对我讲过裳华爹娘的事,他们那才真叫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天长地久、心心相印、心有灵犀、永结同心——”

    见甘草一口气说出许多有理又无理的词,真儿“扑哧”一声笑出声。从见到韩谷生的第一眼到现在,她从没对他生出过反感,还为他肩荷梦想、心系相思,为爱所付出的勇敢承担而曾经生出过一份感动;只是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理不出的感觉,他的内涵好深,他的心思让人猜不透!这三年多来的杳无音信,让她更生出了不少担心;而秀蝶无论是有多沉重的压抑都从来没对他失去过信心,只要是提到他的名字,立时就可以催开她恬静的笑脸;在她的一片阳光灿烂中,真儿就会在心里笑着自己的多虑!

    “这么大的诱惑就在眼前,只让闻不让吃,我真是垂涎三尺了!”美延搓着双手,笑着打断安谧沉思的真儿。

    真儿自然明白他的用心,也就微微一笑,对甘草说:“快去洗手拿碗筷。”

    “好,好。”甘草欢跳着跑开了,如大赦一般。

    “我上楼的时候,这儿的老板娘还和我讲,想和小姐说说,想学两招小姐的厨艺呢。”铁链也笑着说。

    “那你和她讲,我可是收资费的。”真儿也开了句玩笑,她不想让任何人担心。

    大将军府外,美延正与将军及其随众拱手作别;不远处,真儿站在街边拐弯的一堵女墙后,向这里张望着。她不让甘草来,她一个人。

    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来回滚动,穿过胸膛、擦遍全身,空旷模糊却又使她惴惴不安。她不要别人打扰,她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在等待中静静听这声音。可她像在阳光下融化掉了一般,不再汨汨流动,只有一点水渍忧郁地积在心上,直到她看清那张脸孔的时刻!

    那是一张英俊随和、又带着一股男性粗犷硬朗气质的面孔,再衬以宽厚的双肩,挺拔的身躯,如果没有人告诉,别人根本无法想像他只是一个看家护院的仆役出身。

    真儿转身往回走,心中的声音并没有如洪水般咆哮,只是一浪一浪传来一片苦涩的□□。愁寂静悄悄地一步一声悠悠地走来,麻痹了她的感觉,破坏了她的思维,极度的虚脱让她的双脚在无意识地颓废前行。

    太阳依然闪烁着奢华的光芒,但却无法使她存下一份暖意;西北风并不猛烈,却把凋零的情愫紧紧填在心里。枯木残枝在地面上只留下一排影子,白雪已化成一滩滩泥水,任由路人践踏。一位老人咳嗽着从她身边走过,她转身盯着老人佝偻的脊背,畸形的下肢,很久很久……

    一骑轻骑平缓而来,映在炫目的金色波浪里。阳光是确凿的真实的存在,但里面的身影糊模空灵,带着水月镜像。真儿不由眯起眼眸,抖动的睫毛粘着串串金光。

    美延从马背上跳下,极力在真儿秀美的面孔后搜索着细枝末节的不经意流露。但她仅仅传达出融化在阳光中的微笑,天真可爱,一览无遗。

    “不是他吧?”美延的声音很轻,拂来的西北风一吹就散掉啦。

    真儿点点头,眼睛盯着羊皮小靴上的污渍。

    美延将手抚在她的腰间,“上马吧,地上湿滑。”

    真儿像是无意的扭了下身,甩开了美延的手臂,摇摇头说:“难得这冬日里有如此好的艳阳,我想晒晒太阳。”

    “我陪你。”美延拉住马儿的缰绳,和真儿并肩走在大路上。

    真儿的脚步时快时缓,像是踏着不成音的琴声。两人静默无声,思绪被困在自己的内心。往事在这个冬日被太阳点燃,时而暖着他们的心,时而又灼痛他们的心。

    美延想给她最真实的帮助与劝慰,但方寸万重,也只能化作淡淡的一句:“放心吧,我们总会找到他的。”

    如凉风吹进衣领,让人寒冷也让人清醒。真儿把意识从回忆中□□,嘴角又带出一丝笑意。“会的,一定会的。”

    客房里只有真儿和铁链。铁链小心翼翼地看着真儿,努力了半天才说道:“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那人参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

    “你懂什么,东西就是东西,只有用到地方才能显出它的价值。这个参值了!”真儿的笑容里有一丝诡异在流动。

    “也是,不过如果没有小姐的神机妙算,这人参自己也喊叫不出它的本事来。”铁链悦服地说道。

    “是知己知彼!”真儿看了铁链一眼,“‘贪嗔痴慢’中第一就是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明白吗?”

    铁链点点头,但心里确实不太明白。他不敢多问,自从小姐只告诉他一个人,大将军的妹夫真得是她要找得人后,他就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再有往日的言笑。

    “对啦,你再给那小厮送些银子去,我还用得着他。”

    “明白啦。”

    披着星光的田野是如此宁静而安详,让人能听到不远处小溪冰层下流水的欢歌。浓浓夜的气息弥漫在空中,织成一张柔软的大网,把所有的景物都掩在隐隐约约之中,只有北风自由清楚地飘飞,把在残冬里透出的一份春的信息吹到真儿的耳中。

    这样的夜晚,她们总是并肩坐在禅院后的花园里,抬头去观望星星闪烁的模样,她们被这番景色吸引,任凭令人难耐的凛冽寒气把自己包裹起来。那时候美好的东西还末凋零,紧信热情与真情可以融解一切!人生初开的花朵是何等馥郁娇艳,但一天天走下去,却发现它不一定都会结出甜美可心的果实,更有可能,那果实不但辛酸还有毒性!

    真儿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阴冷的北风,好像空气里也存着秀蝶的气息。人生走对多长都不重要,也许只是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黑暗中摸索,到哪里去找指路的孤灯?

    真儿用力囚禁住飞在空中的心神,不让自己再去回忆。

    食言就要受到惩罚,何况是山盟海誓?自己没有权利去干涉别人的因果,但又无法让自己等待!来吧,用自己的方式,如果他的心能被融解,那她就不需要知道这一切,不用去忍受无尽的冰冷和凄凉。

    从她看清韩谷生那张面孔起,她就在心里打下了主意,她先让铁链去了解将军府的情况,当她知道韩谷生入赘到将军府,成了将军大人新寡妹妹的丈夫,并且他们急于想要个孩子时,一个计划形成了。

    她踏着滞缓的步子,走到城外的旷野,来到前面的一片小树林,铁链早已等在那里。

    真儿微笑着问道:“安排好了吗?”

    铁链因为不清楚真儿这笑中的含意,只能恭恭谨谨地答道:“是。”

    “外面这么冷,我不想呆得时间太长。”真儿把鹤氅的系带紧了紧。

    “我想他没那么要强吧!”铁链偷眼看了看真儿,轻声说道。

    “我道希望他有些骨气。”真儿拧起眉头,他要不来,自己有当怎样?

    “他没有!”铁链伸手指向前方。只见一个身影一面不断转头四顾,一面跌跌撞撞向这边跑来。

    来人越走越近,当他看清眼前的真儿后,本来就有些惊惧的眼睛里又掺夹上一丝侥幸。韩谷生用力搓着双手,似乎很激动地说:“真儿,果然是你呀,太好啦!太好啦!”急于生个孩子的韩谷生把那只人参当宝贝般服用后,却觉得身体越来越不适,今天有人竟然给他留了个条子在书桌上,却不见一点痕迹,这让他又惊又怕;而且条子上明确点出他吃了人参后的种种反应,让他更是不得不来此地一探究竟。

    真儿在心里鄙夷地哼了一声,如果不是为了秀蝶,她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好久不见,我看韩将军是越活越年轻,越过越滋润!”

    “哪里哪里,”听到真儿对他如此称呼,韩谷手的眼皮不由抖动了两下,“在这边关荒漠之地,吃苦是不能少的。”

    “有嫂夫人精心照顾,再冷的地方也是暖的。”真儿脸上始终是一片笑意,这让韩谷生心里的恐惧更进一层。他了解这个女人,他一个人完全可以让她在一瞬间无声无息地从这个地面上永远地消失,但他不敢,他见识过荆园的力量,更知道她属下对她的忠诚,那怕他带领千军万马把荆园踏为平地,只要荆园还有一个人在,他就永远不得安生。而且他明白,对于荆园这样一个弟子和分号遍布全国,甚至有些人或地点根本不会出现在明处的会盟之所,他永远做不到斩草除根!再者,她今天只和一个这么年轻的矮小子来见他,可见她必是胸有成竹的。

    “真儿,我也不想这样,不想这样的。”韩谷生像是看不到眼前的景象一般,踉踉跄跄向前冲了两步;铁链挺身上前挡在真儿身前;真儿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没有滑过一丝表情。韩谷生收住身体,颓然地蹲在地上,脑壳埋进膝盖之间,无声地啜泣起来。“你知道我的苦吗?当年我和秀蝶名不正言不顺地走在一起,我心里有多大的压力呀!我想要出人头地,我想要光宗耀祖,我想要衣锦还乡,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给秀蝶和裳华一个交待,让她们可以为我而骄傲,让她可以站在她的父母面前大声说,她的选择是正确的。所以从军后,为了引起上司的关注,我拼上了性命!你看!”韩谷生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他的前胸上几道长短不一的疤痕在月光下像狰狞的毒蛇,泛着可怖的青光。“我这几年来的收获就是用他们换来的!”韩谷生胡乱把衣服掖起来,见真儿眼中飞快地闪过一点萤火虫般的光亮,不由心中一动,接着说道:“我出生入死,只待功成名就后衣锦还乡,可这时,她出现了——大将军的妹子,她像疯了一样缠上我,我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她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病倒了,病得很重;当大将军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坚持让我必须在一个月内娶了他的妹子,不然就会对秀蝶和裳华不利!他妹子还比不上秀蝶的一成人才,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寡妇!我是没有办法的!我就是再伟岸再强大也支撑不住这么大的风浪!相信我,真儿,我一直在等机会,也许五年、也许只要两三年,当我有了主动权,我一定会给秀蝶一个交待!”

    “我相信你有自己的苦衷!”真儿此言一出,韩谷生惊得倒退了一步,他张大眼睛看着真儿,随即露出喜悦的□□。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我的,我就知道!”

    “那我们走吧!”真儿潇洒地把鹤氅一抖,转身就往回走。

    “去,去什么地方?”韩谷生一边跟上她,一边问道。

    真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韩谷生说道,“当然是回江南啦!”

    “我讲了半天你还没明白吗?我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韩谷生像是不经意地向后撤了一步。

    “什么时候是时候?”真儿逼上一步,紧盯着韩谷生的眼睛,“秀蝶不求你的荣华,不求你的富贵,她只要你能全心全意地爱她,给她一个家,再小再破,她也无所谓。你在这里既然是不得已,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回到江南,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不是一样很快乐很温馨吗?”

    “不,不,不,”韩谷生摇着头,他不明白真儿的思绪是真得反复无常,还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付出这么多难道就不应该有一份回报吗?”

    “那秀蝶呢?她为你连家族的名誉都放弃了,你不应该给她回报吗?”

    “我在这里真是为了她!我忍辱一天,将来就能多给她一天幸福的生活!”

    “你要爬到什么位置才能满足?要知道月圆则亏,水满则溢,显赫的峰巅下正是万仞的深渊!”

    “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走下去,我要让秀蝶成为诰命!”

    “名利对于她只是虚无飘渺的东西,只有你实实在在地在她身边,她才是最幸福的。”真儿心里有一团陆离光怪的火焰,燃得她的瞳孔也变得闪烁诡异起来。

    韩谷生站在那里,两道又粗又长直达鬓角的眉毛紧锁着,像是陷入回忆,又像在认真地思考。

    她多希望她的判断是错的,哪怕他在最后一刻可以回头。但他所表现出来的专注和诚恳,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的把戏。在他的人生之途上,每一步都有一个梦相伴,但那梦里全都是计算,无论这梦里有多么美好的人和事!

    真儿依然盯着他,看他下一步如何表演。

    “好,你给我几天时间,我回去收拾好东西就和你汇合。”韩谷生抬起头,眼睛里甚至有眼光在闪动。

    “太好啦,”真儿笑啦,眉宇间都是她平时所有的开朗明媚;但她的心在一个漆黑的、连星星都不出现的夜里。“秀蝶要知道你回来,她该有多高兴!她找你找得好辛苦,可这辛苦没白费!”

    “怎么,她回去啦?”韩谷生脱口而出。

    “你知道她出来找你?”真儿眼里的寒气逼得韩谷生打了个冷战。

    “不,不,我是以为这么长时间她早回娘家去住啦。”韩谷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改口。

    真儿冷笑了两声,整个人因为激动而显出与柔弱女子极不相衬的狂暴呼吸,“原来你一直觉得她是回了娘家的。”

    “是啊,是啊!”韩谷生底气全无。

    “我来这儿有些日子啦,也早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知道我为什么今天我才约你出来吗?”

    韩谷生强行露出一个笑脸,“你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今天有机会逃走?”

    真儿摇了摇头,“我有机会,你有心愿吗?我多想我有这个能力,可以说服你和我一起走。可我的理智和你拙劣的借口告诉我,你的心里有一堵墙,那是你所要的名闻利养!你是走不出你的心墙的。我在今天要你来,是因为那药是在今天发作!”

    “什么,什么药?什么发作?”韩谷生的嗓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原来的沉稳表现一扫而光;眼睛在真儿和铁链身上来回扫着,半天才哆哆嗦嗦抬起右手指向真儿,“你们,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的恐惧像一团光,在真儿心里燃起更多得鄙视。她静静听着自己胸腔中喧嚣的声音,却不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心绪,慌乱成一团,两只手来回搓着,身子在原地打着转,他是知道她的手段的。

    原野上的北风比刚才吹得更加有力,飒飒飒飒的,给人一种过瘾的快感。

    一种轻微的刺痛从韩谷生背部慢慢向全身扩散,又凉又湿的虚汗也从每一个毛孔里沁出,在他脉管里奔腾撞击的不知是有恐惧更有疼痛,心则如一只红色的果实,被贪婪可恶的群鸟啄食着。韩谷生一步一喘地向真儿这边前行了几步,就再也支持不住,重重地倒了下去。

    铁链看了一眼真儿,见真儿面无表情却很仔细地在看韩谷生的反映,就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求你……给我……解药……!”韩谷生扒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伸长一只手臂,沙哑地向真儿乞求着。

    真儿蹲下身来,美丽的大眼睛里蓄着泪水,“知道这药有什么作用吗?它叫绝情散,你现在只是初尝它的滋味,心里不过是一种灼痛而已;一个时辰后,你会感到心就如五马分尸般被撕裂,但你不会死,这种裂心的痛苦,会一直持续下去,也许一天,也许五天,或者更长时间,你身体越强壮,与它斗争的时间就越长!我想你也许可以坚持十天吧!你这么喜欢让别人伤心,这就是你的报应!”

    “别别……求求你啦……我知道错啦,啊——,我知道错啦,给我解药吧,我和你回江南,我们马上回去!”韩谷生用手抓着自己的前襟,在地上来回翻滚着。

    真儿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儿,在手里晃了晃,“这就是解药!”

    韩谷生像突然恢复了体力,从地上忽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伸手就去抓真儿手中的小瓶。真儿早在准备,抽身退步一个转身闪了过去,而韩谷生则又摔在地上,这一次摔得比上一次更重,他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却再也爬不起来。

    真儿把手中带着闪烁星光的小瓶抛上抛下,好几次小瓶都是在快要触到地面时,她才轻盈地一个白鹤晾翅把它接起来;韩谷生将要碎掉的心也随着小瓶忽上忽下,这种折磨以他无法掌握的速度在身体里穿梭,刺激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他的嗓音尖厉,引起回声。

    真儿把小瓶如陀螺般在五指间转动,她不去看他,“我要你说实话。”

    “你问,你问!”

    “你对秀蝶都干了些什么?”真儿突然住手,眼睛瞪着韩谷生的眼睛。

    “我,我能对她干什么,”韩谷生蜷缩成一团,用膝盖顶着肚子,英俊的五官扭曲在一起,“从离开江南我再没有回去,我都没有见过她,怎么能对她做些什么。”

    “是吗?她来这里找你,你不知道?”真儿又用手颠着小瓶。

    “没有,没有,真没有!我对天发誓,我真没有看见她!”

    “好,很好,既然你不想对我说实话,那就下地狱,对阎王爷去说吧!”真儿边说,边手一扬,小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后,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优雅的瓶身随之化成朵朵白莲开放在岩石四周,一些透着清凉雅香之气的汁液粘在岩石上。

    “不要——!”韩谷生面色由白变成铁青,肉体上零敲碎受的煎熬本已让他的神经开始变得麻木;但瓶身撞击岩石发出的清脆声响,在他听来却如咄嗟叱咤般振聋发聩!他撑起半边脸,用尽全力匍匐前行,泪水、汗水、口水、鼻涕一串串往地上淌着。他爬到岩石边,以不可阻拦之势紧紧抱住石头,如着了魔般拼命舔吸着岩石上残留的汁液。

    “看出人们在绝境中求生的欲望是多少强烈了吧!”真儿对铁链说,“我想她也有着强烈的意志力!”

    铁链自然知道“她”指得是谁,他用力点点头,却没敢接口。

    真儿来到韩谷生近前,蹲下身子,侧过脸仔细看着他,“你看你这个样子,怎么像狗在舔食呀!”

    他抬起头,因为舔吸药液时把一些细小的碎片渣滓也吃了进去,现在口边都是血渍!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多难看,要是让你新婚的娘子看见了没准她会吐的。”真儿站起身,向外走了几步,“怎么样,心里舒坦点儿啦?”

    韩谷生一个翻身,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不去理会真儿。

    “对啦,我忘了告诉你啦——”真儿微笑着看着韩谷生,却没了下文。

    才刚在他脸上显出得一丝安稳被这半句话击得荡然无存,他惊骇地张大眼睛,牙齿“格格”地打着颤。“你,你是……什么……什么意思?”

    “这药是要稀释的,这么浓,你舔食了会适得其反的。”真儿依然笑着,用手指着树林外,接着说道,“那边就是小溪,你爬过去,吃些冰也好啊!”

    “你耍我!你个贱女人!你不得好死!”韩谷生因为愤怒,脸上竟然出现了血色,“我要带兵踏平荆园!”

    “有骨气,那你就先关心一下自己好死不好死吧!”真儿大步走开,回头对铁链说,“我们走!”

    “别走……,别抛下我!求你啦……,我贱,我坏,我不得好死……!救救我!看在裳华份上救救我吧!”韩谷生哭喊着,一边往真儿这边爬过来。

    “哈哈哈……”真儿仰天大笑,那笑声从她气海中冲击而出,形成巨大的声浪,刺激着每一个在场人的耳膜隐隐作痛。泪却在她面上无声地滑过,跌落在地上,与霜花凝结在一起。

    “好,就看在裳华份上,我可以救你,但我要你讲出来你到底对秀蝶做了些什么!”真儿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什么也没对她做,真的,她在江南,我在陇西,我怎么去害她呀!”

    “好,那你就等死吧!”真儿加快脚步向树林外走,铁链小跑着跟上。

    “别走,别走——,啊——”韩谷生只觉心头再次泛起比刚才更加强烈的刺痛,似乎是真儿的手已探入他的胸膛,把整个心脏揉捏在一起,一如刚才的小药瓶。

    铁链放慢脚步,回头对韩谷生说:“你的命就在我家小姐手里,你让她不痛快,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好好回答,我家小姐可是个说话算数的。”

    韩谷生把头埋在冷冻的地上,他自认为是个走一步看几步的人,从小寄人篱下、卑躬屈膝,让他学会了更好地察言观色。他可以把秀蝶玩弄于股掌之上,但从一开始,就对真儿有所顾忌。他永远无法正确判断在这个女子美丽的外表之下,究竟有怎样的心思。现在她一而再地追问,说明她已知道了些什么。不说是死,说了,她也未必会放过自己;但是说了,可以拖延一些时间,他来时的安排,说不定能带来一份转机。

    “我说,我说!”他像是在忍受巨大痛苦后,才挤出这句话。

    真儿回身望了他一眼,那如湖水般澄澈纯净的眼睛,微波荡漾。

    “春天那会儿,我的确在城里见过男装的秀蝶。”韩谷生一边说,一边大口喘着气,眼睛随时观察着真儿面上的变化,“她满大街见人就打听我,我……,我不想让她和现在的妻子碰面,就安排一个亲信去告诉她我们早已换防到了范阳。我担心她一个人去范阳,就让手下安排她跟着一个商队一起走,我想她在边关走了一大圈没找到我,自然会死心回江南的。”

    “可她没回去!”真儿口气里一种摄人心魄的东西。

    韩谷生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痛苦又一次发作,“没回去吗?”

    “你不知道?”

    “你刚才还说她在江南等我的。”

    “你刚才的表现可是早出卖了你!”真儿不耐烦地一摆手,“别装啦,你不知道她出事吗?”

    “我,我……,”韩谷生不敢看真儿的眼睛,那里面的寒气比北风更让人感到严冬的气象。“我后来听说商队好像出了点事儿……”

    “你竟然高兴地去喝花酒啦!”真儿觉得自己已是遍体鳞伤。

    “不是,”他的声音大得几乎在呐喊,双颊再次涨出红晕,嘴角哆嗦着,泪水从他的眼角溢了出来,“知道吗,你再恨我,再怨我,也别说我没有一点心肝!那个多嘴的东西,没有告诉你我当时是多么得痛不欲生吗?在我心里没有一个女人比秀蝶更让我爱恋!我和你讲得都是实话,我就是要在这里出人头地,什么将军啊、夫人的,不过是我利用的工具罢了!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去,让秀蝶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我不要她出事的,我不要!你告诉我,她现在到底有没有回去?有没有?”他向前爬了几步,像是要去扯她的衣裙。

    “没有!”真儿向后退了几步,声音轻得连自己都无法听清。

    韩谷生一个翻身又仰躺在地上,突然用手捂住脸,号啕起来。

    在真儿看来,韩谷生廉价的泪水,只不过是用来让自己心理上少些歉疚感而已!这泪水只会让真儿觉得他更加面目可憎!“你现在应该高兴才是,你现在终于没有了羁绊,可以全心全意爱现在的妻子了!”

    “她——”韩谷生虽收住哭声,声音里依然夹杂着啜泣,“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将军的妹妹,如果不是她可以改变我和秀蝶的明天,我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她怎么能和秀蝶比,一个命硬的寡妇,她给秀蝶提鞋我还觉得不能够呢!”

    “但她可以从今天起掌控你的生死!”真儿忽得把鹤氅向后一掀,从腰间解下一个小葫芦,回头对树林深处说道,“姐姐,你出来吧!我把解药给你!以后这个男人就由你处置!”

    韩谷生停止了哭泣,无限错愕地顺着真儿声音的方向向树林深处望去。

    甘草扶着一位女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那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穿一身梅红的绣花锦袍,高高绾起的发髻上簪着宝珠翠玉,虽没有丽质天成,却也不失大家女眷风貌。

    韩谷生不相信地用力眨了眨眼睛,肉体上的疼痛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只留下威协迫近后的恐惧。

    那女子已是泣不成声,滚滚的泪水如同不涸的清流,从她眼角边汩汩而出;身子几乎瘫在甘草身上,一起一伏地抖动着。

    “娘子?”来人正是这里镇守史将军的妹子,韩谷生新娶的娘子,裴庄仪。

    “你,你……”如果能爬起来,韩谷生一定要将真儿千刀万剐,不,是要把她点天灯、下油锅,这个女人就是他命中的煞星!她如何有这样的手段,连裴庄仪都骗了出来。韩谷生向那女子爬过去,苦思恶想要怎样摆脱危险,“娘子,这大冷的夜里,你先回家去吧,可别让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哈哈哈——”裴庄仪尖细地笑了两声,眉梢吊起来,红肿的双眼瞪得老大!“你还真有心,知道关心我们。”

    “那些话都是用来骗他们的,真的,你是亲眼看到我现在身上的痛苦的!我得骗来解药呀!娘子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的妻子,我能不爱惜你吗?”韩谷生又往前爬了爬,想去扯他妻子的衣裙。

    裴庄仪厌恶地抬起头,不去看她的丈夫,泪水却顺着下巴壳往地上落。“那秀蝶呢?她不是你的妻子吗?”

    “妻子就是妻子!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不过是个寻死觅活非要逼我与她私奔的女人!我没说不对她负责任,但她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妾罢了!相信我,刚才的话都是逼不得已的。想想我们婚后的夫妻恩爱,我是真得爱你的!”韩谷生没有再往前爬,而是把头紧贴在地面上,一付奄奄一息的样子。

    裴庄仪推开真儿试泪的手帕,自己用双手在面上紧捂了捂,寒风已把她浸湿的面皮吹起了一片片红褶儿。“你觉得我还会再遭受你残酷的戏弄吗?我的心已经让你折磨得抽搐变形了。真儿请求我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相信,因为在我对此生已厌倦时,是你的眼睛照亮了我整个人生。你说总有一种情是真的,为了我,你心甘情愿的沉溺在别人的嘲笑和指责中!想来这话你也对她讲过吧!我真可怜我自己,也可怜她!原来情人的爱抚、滚烫的情话,不过是为了伸向你下一个渴望的台阶!你这样活着真得不累吗?或许你在假面后看着我们这些为你痴情的女子,只有凛冽的冷笑吧!”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一时转不过弯来。”韩谷生平静地似乎是与裴庄仪在家里的暖阁中聊着家常,“我了解那个女人,”他指了指真儿,“不用说久居深闺的你,就是大将军她也有办法降服。现在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我不求你给我解药,也不要你可怜我,只要你能开心,你能好好的,我就是现在立时死去,也能彻底放心,含笑九泉了。只是好歹希望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多多关爱这个没出世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命中注定只能是遗腹子了。如果有一天,你再遇到心仪的男子,希望你能再走一步。你是个要强的女人,听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不要计较,因为谣言就像你肩头的担子,你强,它就轻!”

    本已收住的泪水又如泉涌般从裴庄仪眼中溢出。当他出现时,她觉得他是把心托在掌上,像一片红叶递到她面前的,耀眼的鲜红里是热情、喜悦、忠诚和圆满;从那时她坚信,即使步入浓黑的暗夜,也会有一颗永不落的星星在她头顶,让一切痛苦、悲伤、不幸和残缺萎缩在她的脚底。而今,仅仅不到一年的光景,这颗星就在雷轰电掣中猝不及防地陨落了,就在她的眼前,碎成一块一块,黑灰地没有一丝色彩。她无法再相信他的言语,即使他在讲时,眼里有看似真诚的眼花!可她又不得不去面对,因为他切中要害!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更是一个星光衰落的夜晚,眼前一幕让真儿感慨万端。她得到的,并不是梦寐中的新生;她失去的却是真实中的永恒。

    “裴姐姐,这个人交给你了!如何处置,全由你!”真儿走到庄仪近前,掏出手帕,再次轻柔地帮她拭着面上的泪珠。“天不早啦,我们就先回去了。”她示意甘草和铁链过自己这边来。

    “你埋伏的人早被裴姐姐打发回去了。”真儿又转头对韩谷生说,“不过,府里来接裴姐姐的人也就快到了。”

    真儿他们向裴庄仪行过礼后,头也不回地向城内走去。

    裴庄仪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真儿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在心里叹道,你懂我!真得懂我!

    夜色更浓重地漫开,无言地降落;风沉默下来,想着自己的心事;远山近林在黑暗中打着盹,只有风因心绪而□□时,才从梦魇中惊醒,慌张地抖动下身体;星星知趣地淡下自己的光辉,悠闲地躲进遥远的云际,不去管今夜人世间又有怎样的悲欢离合。

    他们默默地走着,起伏的情感都藏在心里。

    甘草的心情因经受着焦灼不安的煎熬而变得乱七八糟,时不时出现的重压让她只想扯开嗓子在旷野中大喊大叫!她不去理会铁链制止的目光,冲着面无表情,只顾低头前行的真儿说道:“小姐,您就这么放心呀,如果裴小姐把解药给了那小子怎么办?”

    真儿停下脚步,眼波流转,一头青丝在身后荡漾。“她一定会把解药给他的。”

    “啊——?”甘草和铁链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不会的,她傻呀!”甘草不相信地摇着头,可她知道真儿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他们戏耍玩笑的。

    真儿拍了拍甘草的头顶,一滴暖热的血滴在心头。“人世间的事情,总也逃不出一个不得已。”

    “什么意思嘛,难道她还怕他不成?”甘草不明白。

    “怕?对的,是怕,不过不是怕他,是怕这世俗的眼光。”真儿拉起甘草向前走,“这是可怕的也是必然的!笑的时候未必是因为开心,哭的时候也未必是悲伤!想坦坦荡荡做人谈何容易啊!”

    “我明白一点儿啦,”铁链搔了搔头皮,接口说道,“她是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

    “什么嘛!”甘草白了铁链一眼。

    真儿点点头,铁链必竟是在江湖上见过世面的,甘草虽然从小受苦,可对世间的险恶也只是挨打受饿这些表面上的认识。“甘草啊,一个女人如果一而再地嫁人别人会如何讲她?”

    “管他们呢,自己开心就好,别人讲两句能讲死人吗?”甘草的野性又涌了上来。

    “你可以,甚至我也可以,但裴小姐不可以。”

    “为什么?大家不都是女人吗?”甘草觉得小姐今天越来越奇怪啦。

    “因为我们是平民百姓,更是因为荆园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可她不一样,她是大家小姐,本来没有从一而终已是被人当成话柄,如果韩谷生死了,这个克夫的名号她就得背一辈子。加上有了孩子,你让她怎么办?”真儿无法抚平自己的内心,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刺痛的感觉,“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把这件事告诉裴姐姐是对还是错。当我要求她来时,她还是那么自信满满。现在她只有黑得完全彻底的夜了。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太残忍啦。”

    甘草听不得这些话,小姐的自责太没有道理。“当然不是,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她都会知道的。早知道早好,别傻乎乎的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我当时就想着怎么样让韩谷生痛苦。名闻利养既然是他的最爱,那就让他永远失去这些!我的确没多想裴姐姐的心情啊。”真儿不去理会甘草的宽慰,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当我看到她泪眼滂沱时,我就感到自己好坏!难道就没有其他什么方法可以解决问题吗?”

    “怎样解决问题?不告诉她就是对的吗?韩谷生会给她幸福?她不过和秀蝶小姐一样,是他的跳板罢了。小姐,你想得太多啦。”铁链也说道,他为真儿的善良感叹。

    “难道你希望她永远生活在谎言里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家不由吃惊地回头望去。却见美延披着白狐领藏青色羊毛大氅立在身后。铁链心头一颤,景公子确是身手了得,看来从一开始他就跟在大家身旁,可没有一个人察觉到。

    “你干嘛神神道道躲在后面吓人一跳!”甘草这样说着,却哧地一声笑啦。

    美延也笑着拍了拍甘草的头,目光却移向真儿。

    真儿有些尴尬地抻了下嘴角,她不是特立独行的人,却也不介意自己的所为会引起别人怎样的想法。万古的轮回,万籁的律动,新生的、衰亡的、燃起的、灰烬的、仰起的、沉沦的……,什么才是真实的?牵着她的心把她引进绚丽斑斓的天地,却在用缠绵的声音撩起她的希望时,给她最沉痛的一击,心在没有一点回味时,就爆裂开去,如身处炼狱中,连长眠的静寂都成为奢求。即使这样,可笑的女人们啊,还有多少依然在做着白日梦,以为自己的脉脉含情才是情人们心中最重的行囊。

    也好,自己现在可以冷下来,再冷下来;而他也可以静一静。真儿偷眼望了下美延,他依然目光炯炯,面色柔和。

    见大家突然都停下来,也不出声,甘草打趣道:“景公子,你看你把我们吓得都不敢说话啦。”

    美延哈哈一笑,却没有接甘草话茬,深情的目光再次投向真儿,声音却并不轻快,“自责当然是难免的,可你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也明白这一天是迟早要到来的。即使她不会如秀蝶那样,可迷人的微笑、光彩的容颜不会是永恒的。当她选择了这个薄情的男人,就是选择了成为一个弃妇!安于现状也罢,冲破世俗也罢,她必须去收拾面前的残局,无论心有多痛,选择只能由她自己做出。只不过答案是由你给出的罢啦!”

    真儿点了点头,似乎听进去了这些话。

    铁链和甘草相视一笑,甘草更是冲着美延竖起了大姆指。“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你一直跟着我们来着?”

    “我见你们这几天都是鬼鬼崇崇的,就留了个心眼儿。”美延笑道。

    “那你们又是怎么把裴小姐请出来的?”美延反问道。

    甘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猜?”

    “我能猜出来还用问你?”

    甘草得意地把小脸一仰,“这就是悬壶济世的果报!我们老爷和小姐给他们兄妹两个人都看过病的。”

    “原来如此。”美延点点头,心里却并不轻松,因为她的心情未必如她的面容般真得平静了下来。“我想和你们小姐单独谈谈。”

    “好啊,好啊,”甘草快活地拍起手来,“你们慢慢慢慢慢慢地谈。”她给铁链丢了个眼色。

    真儿抬起手,张口要说些什么,却见甘草已拉起铁链一一溜烟地跑掉啦。她长喘了一口气,低下头望着自己泛着一点点灰白色光亮的羊皮小靴。

    看着甘草他们走远,美延却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了。她的心里堆满了瓦砾、淤泥、灰烬、甚至是血污,这些垃圾总得有人去清理,如果她只是感到枯燥乏味,想安于现状也就罢啦,可他明白,这些东西已压得她一蹶不振,更让她对真纯的爱情失去了信心和向往。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美延突然高声诵读起诗经中的诗句,篇篇都是男子对女子情有独钟的段落。

    真儿先是一愣,但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却明知故问道:“谁要你在这儿背诗书的?看来天气就是冷,把你冻得都不知所云啦。”

    见她终于开口,美延心头一喜,附合道:“正是冻得受不了啦,不过天气再冷,终是没有人心冷呀!”与其这样不尴不尬,不如直截了当且切入主题。

    真儿吃惊地望着美延,她没想到他绕了个圈子,自己又会引入这个话题。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美延目光里满是坦然与真诚,“有人薄情就有人深情,不是每个男子都是浅情寡义的。”

    “笑话,”真儿面有怒色,立起双眉,“这话与我什么相干?”

    “别人我不管,我只对我的心!”美延并不理会她的作色,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觉得你这样对我公平吗?”

    “我怎么啦?”她的声音很低,心也软了下来。

    “我是认真的,你也就不用拿话来搪塞我。”美延虽然板板正正,却因为有些激动,面上的青筋微微暴了起来,“你心里有怨有恨,可也不能窥测一斑、盲翁扪籥,一竿子打下我们一船人。”

    “胡说什么呢?”真儿有些心孤意怯,他的确切中肯綮,一语点中她的心意。

    “心虚了吧,”他步步紧迫,“从你知道韩谷生背叛了秀蝶的那天起,你的心就狼籍成一片!怀疑、困惑就如一粒种子植入你的心里,在那片乱七八糟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开花!我不会让它再茁壮起来的,我要在它结出果实前把它铲除掉!”

    真儿加快脚步向前走。此时星光已被晨风吹得七零八落,霞光正一点点唤醒沉睡了一夜的深蓝浅黛的山脉。湿冷的霜气在空气中流动,冰冰寒寒的扑在人脸上,随即融化而去。

    “你不敢面对我吗?”美延也快行几步,赶上真儿,一把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紧盯着她的双眼。“为什么一天比一天对我冷淡,一天比一天对我隐瞒?今天的事,如果有个万一呢?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要怎样才能信任我?我想海誓山盟现在对你来说只是一个笑话,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心地把自己交给我?”

    真儿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但她并不想让他放手,这手里传递着他的体温、他的心痛、他的不舍、他的紧张、他的任由冰天雪地也难以将它熄灭的真纯爱意。

    他拉她入怀,把唇贴在她的发上,“别这样折磨我,用你最真实的目光照亮我,从皮肤到心内,我心甘情愿沉溺其中,就在你的注视下一天天老去,听着你温柔的声音,直到死亡!”

    真儿伸手捂住他的双唇,已是泪眼模糊。他捧起她被寒风吹冷的面庞,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必说,他把炙热的唇印在她冰凉的唇上,让热流把他的爱传递到她的心房!

    为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偏偏要走进自己的心里?想让它飞走,它却固执地盘旋在自己的天空中,幻想着有一天云开见月;他给自己一个许诺,但自己注定要让这个许诺永远不能兑现;思绪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只要一点点,就会让灰色的绝望似一道闪电般劈开心房,暴风骤雨顷刻而下的同时,自己也痛苦难当、粉身碎骨。

    “别哭!我好心疼!”美延用手指轻柔地擦着她止也止不住的泪水,“想想人这一生中哪会一帆风顺?咸甜酸辣的现实、不如意事十之九八,这才是最真实的生活。可天总会亮,春天总会来,一切都会过去的!听话,别在苦楚地煎熬自己了,为了爱你的人们,快乐起来,好不好!”

    真儿虚伪地点点头,你会在将来常念十之一二吗?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美延紧紧地把她拥在怀中,似乎要把她融化在自己身体里。突然他俯下身,一把将她背在肩头。

    “干什么?”她惊叫着,捶着他的背。

    “我背你回去!”

    “他们没走远的,会看到的。”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到,让所有的人都看到!”美延霸道地呐喊着,飞奔着,浸在霞光闪闪的鳞波里……


https://www.ouhuihuanwei.com/88325/48.html
相关:    佛堂春色  非人类基因统合体  八荒剑神  我有一个主神空间  
(快捷键←)上一章 ↓返回最新章节↓ 下一章 (快捷键→)
 
版权声明: 好书友谁解心结第26章黄粱一梦所有小说、电子书均由会员发表或从网络转载,如果您发现有任何侵犯您版权的情况,请立即和我们联系,我们会及时作相关处理,联系邮箱请见首页底部。
最新小说地图
搜"谁解心结"
360搜"谁解心结"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036s 2.104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