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心结 第27章魂归故里

    冬去春来,雪化冰消,塞外平原上露出黄黑色的地皮,被雪盖着过了一冬的草根慢慢地苏醒过来,在一场场春雨地滋润下,倔强地推去黯旧的烂草枯叶,奋力地吐出大片新绿。塞外深处吹来的风威力也已渐渐衰弱,虽然还带着一丝凛凛的寒气。

    “你闻到了吗?”真儿带了带缰绳,让马儿放慢速度,没头没脑地问着美延。

    “什么?”美延没弄明白。

    “味道,空气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真儿深深吸了口气。

    美延也做了一个深呼吸,“是春天在大地上游走的气息。”美延觉得他有必要让真儿感到春天早已来临。

    “不是,”真儿像是自言自语,“是一种寒冷的味道。这个时节在江南早已是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了。我和秀蝶最喜欢这个季节,不冷不热的。我们常常溜到外面去,摸鱼赶鸭子,荡秋千放风筝。这里为什么就有一种凄风阴郁的味道?”

    “你的鼻子好厉害,能闻出这么古怪的味道。”虽然美延知道这个玩笑只是徒劳。

    “凉凉的那种气息,不是在皮肤上,是浸入人骨髓里的。”真儿眼里一片朦胧,似乎心神正从躯体上游离。

    美延一阵心痛,他能感受到真儿心里的悲伤。自从那个叫铁蛋的小矮子给真儿捎来秀蝶的死讯,她就总是神思恍惚,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现在决定要来契丹找寻秀蝶的遗骨,这不得不令美延心里更加深了一层担忧。

    他拉住真儿的马缰绳,让马缓缓前行。“这是塞外,空旷苍茫,春天自然没有中原那样温暖。”美延刻意回避着“江南”二字。

    “阴阴的。”真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美延解下披风给真儿披上,真儿没有拒绝,却接着说道:“不是身上冷,是心!冰冰的,有一座冰山,冻在心里,凉得让人发颤;又沉甸甸的,挤在那里,憋得我无法呼吸。”

    “等我们进了城里,找个上好的客栈,好好暖和暖和。”美延不知如何走进她的世界,这些话让他的心不由悬了起来。

    “你去客栈,我去萧府。”真儿的语气有些迷茫,眼睛却定定地看着他。

    “你先休息休息,我去给你探探路。”美延越来越担心,他甚至觉得真儿夜里说不定会发起烧来。

    “不用啦,”真儿摇摇头,“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那可不行,”美延口气干脆利落,“要么我先去打探,要么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真儿苦笑一声,回过神来,眼里亮光一闪。“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秀蝶在萧府这么长时间,一定和那个男人提起过我,他不会为难我的。再说萧府是什么样的地方,谁想进就进?我一个小女子孤身一人,他们自然没什么戒心,可跟上你这么一个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一看就是金戈铁马过来的主儿,说不定就不让我们进去了。”

    美延冷笑一声,说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金钟儿,叫得声可是真甜。可惜我不是吃糖蜜长大的,这顶帽子再高我也不会戴!你没仔细多想,这个抛开我的理由太牵强。我不知道你那个小脑瓜子里打着什么主意,不过,你再怎么样,也别想甩开我。”

    见美延如此左性固执,真儿叹道:“好好好,我怕了你了,是我多想还是你多心。就依你,你先去探路,我到客栈先暖和暖和。”

    “不,我改主意了,”美延一本正经地说,“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真儿在心里骂着自己,都是刚才太沉湎于自己的感情中,没有保持住清醒的头脑,不知不觉讲了许多不该讲的话。现在这个男人处处提防,想再把话说圆滑了也难。甩是甩不掉啦,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们住进城里一间上等的客栈,吃了一顿还算可口的晚饭。真儿吃得不多,但维持着一贯的镇静平和。

    晚上,美延没有一丝睡意,他拉了把椅子,坐到与真儿房间相隔的墙壁前,静静听着对面的动静。

    韩谷生的出现,打破了真儿心中最温情的想象;而秀蝶的死讯,无异于把她推入剥床及肤的深渊。当年秀蝶荡魂摄魄、惊世骇俗的姻缘带给真儿多么大的震撼!可就是这样的婚姻也只是昙花一现,在世俗的金钱和地位面前立时溃不成军。而秀蝶痴痴地千里寻夫,到最后却只落得身埋异国、魂归故里,一定更带给她钻心刺骨的痛!多年的行医与佛院成长的经历使真儿的性格中更多地是宅心仁厚、包容担待。但即使是这样,在她的朋友,更是她的亲人无辜殒命后,她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她惩戒韩谷生的手段他已领教过。而今将要面对夺去秀蝶生命的人,她的慈悲心想来早已烟消云散。今天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话语,让他的担心更进一层!虽说她心机缜密,遇事沉稳,可要在域外异国对付一个大权在握、心机深厚、金戈铁马的男人,谈何容易!这么多天来她从不轻易开口,更不表露于色,她越是平和安宁,他就越能感到一种暴风雨前的压迫感。

    几声低沉的咳嗽声从墙那过传了过来,美延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贴近墙身更仔细地听了听,那咳嗽声被生硬地压抑着,接着是人走动的声音。“嘭”地一声响,美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奔出房门,冲进隔壁。

    真儿跌倒在地板上,挣扎着坐起来,像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吐出一句话:“想喝口水,没看清楚,让椅子拌了一下。”

    房里的两扇窗户全开着,冷冽的空气令她的呼吸起雾。他蹲下身,横抱起她,她的呼吸热得吓人。他把她平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转身关好窗户。

    “只有这么冷的风才能让你冷静下来?”美延一幅嗔怨的样子。

    她硬撑着想坐起来。

    “躺下!”美延命令道。

    真儿听话地蜷作一团缩在被子里。

    美延伸手摸摸她发烫的前额,立刻投了一条湿毛巾拿过来。“塞外春天的夜里可没中原那样温婉有情调,如果你想吟风弄月,那也等到回去再说吧!”美延有些气恼。

    她没一点力气般半生半死地躺着,面颊因发热而变得通红,此时正用可怜巴巴地眼神望着他。

    他心头一软,明知道她心里的苦,怎么就不能多知疼识趣,体贴她些;反而只顾自己嘴上痛快,夹枪带棒,出言怨讽呢?想到这儿,连忙从桌上倒了杯水过来。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包袱,却没力气开口。

    美延忙打开包袱,里面有几个精致的小瓷瓶。她自己就是大夫,自然有些成药以备不时之需。美延把瓶子一一举起,需要的,真儿就眨下眼睛。

    美延坐到床过,把真儿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喂真儿吃了两种小药丸,一股清凉淡雅的药香弥漫在房间里。

    真儿没有要躺下的意思,反而像只无助地小猫要在冰冷的夜里找寻一丝温暖一般,把身体向美延怀里缩去。美延挪了个位置,能让她更舒服地睡在自己怀中。她真太累啦,只一会儿就已沉沉睡去,浑然不知他正爱怜专注地望着她娇柔的模样,并且细心地替她把面上的乌丝拨到耳后。梦中的真儿也似陶醉在他的似水柔情之中,不自觉地、更紧地贴近他的身体。他克制不住,低头亲吻她的前额,她嘤咛一声,伸手环住他温热的身体。

    他们就这样久久相依,沉入深深的梦中。

    突然真儿轻轻动了一下,紧闭的双眼也随之张开。她从美延怀中轻轻滑落,站到地上,把他放倒平躺在床上,轻柔地抚摸着他英俊的面庞,然后穿戴整齐,打开了房门。

    甘草和铁蛋闪了进来。

    “他在哪里?”真儿问道。

    “在别院。”铁蛋说。

    “什么时辰回去的?”

    “有一个时辰啦。”

    “东西呢?”

    铁蛋把手里的包袱递到真儿面前。

    “好。很好。”真儿接过包袱,点头说道。

    “小姐……”铁蛋轻轻唤了声。

    “什么?”真儿目光犀利地紧紧盯着他,他收回目光,把想说得话硬生生压了回去。

    “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景公子,如果明天晚上亥时之前我还没有回来,就按我告诉你们的办法马上离开这里。”真儿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颗丸药,“明天正午给景公子再服一丸。”原来真儿刚才吃得第二颗丸药就是蒙药,她贴近美延把药气吹进他,而自己早已服下解药。

    “景公子睿智英武,小姐要是有景公子帮衬一定事半功倍。”甘草望着沉睡在床的美延说道。

    “你知道什么,”真儿皱起眉头,“萧恒是契丹重臣,公子是我朝将军,此去不知会引出什么事端。就是全身而退,什么事能做得天衣无缝?如果这事传扬出去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对公子不利,对公子全家不利,甚至有可能引起两国的争端。”

    甘草和铁蛋不由点头称是。

    “我们知道小姐和秀蝶小姐姐妹情深,一定要给秀蝶小姐一个交待。虽然甘草与秀蝶小姐接触不多,可甘草却与裳华小姐相处了两年,是真心疼爱裳华的。我跟小姐快八年啦,小姐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小姐内仁外义,甘草也取说自己重情重义,小姐,你就让我和你去吧!”甘草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拉住真儿的衣袖。

    “你担心我感情用事,一时冲动,作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情来?”

    “不不,”甘草连忙说,“我明白小姐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如果没有老爷和小姐我早不知身死何处了。今天就当甘草是报恩,求求小姐带上我吧,我虽然粗笨着,但至少也给小姐做个接应。”

    “不,”铁蛋接过话茬,“甘草是个姑娘家,还是我和小姐去吧。我的功夫小姐也知道,再说萧家别院我是进去过的,到底熟悉些。”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也知道你们的忠心,如果是平常,我们谋划这么久,我一定带上你们。可是今天不一样,我对萧恒没有一点直接地认识,更重要地是我不知道秀蝶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态度,”真儿推开甘草的手,说道,“所以我一个人反而好随机应变。放心吧,我可不是要去送死,我从来不做没准备的事。”

    “那我们不进去在外面等着如何?”铁蛋用商量地口气说。

    “别院有多大,你知道我从哪里出来?难不成我出来还得绕着别院外墙找你一圈?”真儿表情轻松地说。

    “可是明知小姐今天是只身犯险,却不能出手相助?让我们如何自处啊?”甘草急着说道。

    “傻丫头,你只要把景公子照顾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记住,如果我不能按时回来,无论是锁是捆,都不能让他去找我,飞鸽传书给欧阳公子和最近的荆园分号,让他们想办法。还有不要惊动老爷和夫人。”

    “可是小姐……”

    “时间不早了,”真儿打断甘草的话头,“你们再这么磨磨唧唧,我可真按时回不来了。”真儿冲他二人微微一笑,转身走出房门。


    簘家别院后花园中有一座水池,池水是引得外边河中的活水而成,真儿就在河水入墙口边停了下来。本来铁蛋想打通这个入口,好让真儿潜水进去,可那入口不但小,且用石柱纵横结网,就是在进入院中也并不直接与池水相通,而是先通过地下石砌的管道,所以真儿只有翻墙而入了。

    她在河水入墙处铁蛋留下的标记前挖出挠钩套索,又从包袱里拿第一枚火药埋在河水入墙边,虽然不一定能炸开墙身,但地下水设施一定会被破坏,只要水漫上来就能从水下出去。

    别院的院墙都是用硬度极好地青灰岩石打磨堆砌而成,且比一般人家的院墙高出去许多。真儿甩了两次才将挠钩搭好,她紧了紧套索,蹬着墙壁爬了上去。墙里假山奇石中已是□□已浓,沿墙新植得小树也开始绿映枝头,雾气回荡在花园里,整个园子像要睡去一般。真儿仔细看了看沿墙的树木,正是构成一个九曲连环阵。为防万一,她在跳下墙头时,又在水流进口处安放了一枚火药。

    这九曲连环阵只是一般的阵法,只是在布阵时,里面加上了一个贲卦,使阵法有些变化而已。

    真儿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就走出了阵地,按着铁蛋描述的路线出了花园,直奔秀蝶所住的跨院,沿路又埋下几枚火药。

    跨院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静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真儿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她在门口放下一枚火药,抬脚走进院中。院里青石方砖铺路,通向正堂的小路两边,摆放着几盆花卉。以她平日的经验,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机关。她正要把一枚火药放入第一个花盆之中,突然看到盆中赫然有几枚青石搭成的一个“v”型图案,当年她和秀蝶在佛院中时,常常偷跑出去玩耍,后堂打扫的老尼就用这“v”和“∧”给她们传递信息,如果是“v”就表示一切平安,如果是“∧”就表示师太已发现,及时想办法圆谎。这是巧合吗?真儿又向前走了五步,在左侧的花盆中又发现了一个“v”;再走五步又是一个“v”!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个陷阱?可老尼早已圆寂,这里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难道秀蝶还活着?想到这儿,真儿的心“咚咚”跳个不停。这怎么可能?只是念头一闪,理智又回到真儿心里。这必是秀蝶想到我一定会来找她,所以提前留下的,可她为什么要向我报平安呢?而且这么长时间记号都没有被破坏掉,又是谁在小心呵护着呢?

    真儿心乱如麻,为何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尽管看不到秀蝶的身影,可奇怪的是秀蝶仿佛就在这里,就在现在的院子里。真儿琢磨着这件事,一时竟不知道手中握着的火药是该放还是不该放。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叶姑娘吧!”屋里突然亮起了烛光,一个男人打开了房门走了出来。“姑娘既然来了,站在院里成何体统,何不进屋一叙?”

    此人一身契丹贵族打扮,身材魁伟高大,微微有些消瘦,眼眉细长,直挺挺的鼻子下,棱角分明的嘴角微微上翘,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很是好听。想来此人一定是萧恒了。

    但他是如何准确地一语就点中自己的?真儿在心里打了个结。可既然已被发现,就索性大大方方面对。她扯下头巾,也就势让手中的火药滑进袖中。“看来萧大人警觉得很,连晚上睡觉也睁着半只眼,不会是白天做得亏心事太多,半夜怕无常来索命吧?”

    “你个姑娘家,不说自己半夜三更不请自来,却强词夺理去说别人?”萧恒此时虽眯缝着眼睛,但从中却射出一道冷峻的寒光。

    “萧大人家这么大排场,我不先来看看,明天要是大喇喇进门,有个一差半错的,不是让你家那些个太太奶奶们笑话去啦。”真儿将太太姨奶奶们几个字咬得很重。

    “姑娘为什么来这儿,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找这些借口?只是姑娘不要把萧某人错当做贪色之徒。”萧恒的眼睛眯得更深了。

    “哪里哪里,人不可貌相,萧大人是走官场的人,心机可是我等能看出来的?”

    “伶牙俐齿!”萧恒像没有听出真儿的嘲讽,自顾自地叹道,“其实那也是个鬼灵精。”

    真儿一听此言,泪水忍不住往上涌,她冷笑一声,说道:“时也,运也,命也,纵使那人再巧捷万端,到头来也不过落得身死他乡,魄归故里罢了。”

    萧恒突得睁大眼睛,延视着真儿,面上的青筋不由自主地跳动了几下,一层雾水在眼中一闪而过。半天才轻声说道:“外面更深露重,姑娘请屋里坐吧。”

    他表面上细微得变化并没有逃过真儿的眼睛,但她并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挖苦恶损他的机会。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指着桌上残留的酒器说道:“怪道萧大人半夜不眠,原来是有好雅兴,品味清酒,玩赏月色,只是这瓦冷霜重,不见红颜作陪,一时醉了岂不连个照顾之人也没有?”

    “醉了?”萧恒坐在桌边,把玩着一只轻巧的酒杯,缓缓说道,“醉了岂不更好?心中的酸楚、悲伤、寂寞都可以被麻醉掉了。”

    “是嘛,”这样的措词让真儿又悲又愤,她环顾四周后,接着挖苦道:“看来萧大人惯于粉饰场面,这屋子装饰得画栋飞甍,却是阴冷森凉。萧大人惯常虎掠剽取,为何不从中原多弄几个能工巧匠过来,也不至于让我等中原平民百姓看笑话。再者这萧大人的夫人也真是的,这乍暖还寒之时,就是自己不在身边陪侍,也应该派些知冷知热的人过来,哪怕就是多准备几个火盆、汤婆子什么的也是好的。”

    “我的夫人刚刚去世,这屋里再冷也比不上我的心冷。”萧恒望向远处,目光迷离,一扫刚才慑人的气势。

    “尊夫人不是才生了一位小公子嘛,怎么这么快就去世啦?就是嫡夫人不在身边,那萧大人身边的姬妾也是不计其数,何苦在我一个外人面前惺惺作态呢。”真儿口里还是不饶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心里只有秀蝶一个女人。”萧恒收回目光,平和地望着真儿。

    这是他们开始谈话里,第一次真正点明主题。也就是在听到“秀蝶”二字时,真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她豁地转过身,全身颤抖着。“你不配说她的名字,你这个肮脏的契丹小人。如果不是你裳华不会失去母亲,如果不是你伯父母不会失去女儿,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失去最好的朋友。你已是妻妾成群,尽享齐人之福,为什么还要得陇望蜀?这也罢啦,你是贵族公子,当然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有无法比拟的特权,可以任意欺辱一个无依无靠的汉女。可你在厌弃她之后,为什么还要逼死她,让她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这大漠荒原之上?”

    “缘份?孽债?还能怎么形容?”萧恒语气依然平静,“我也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如果她没有遇见我,她现在会在哪里?其实从她踏出家门,走上千里寻夫之路起,她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博。她不像你,从小就随父四处行医;她只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没有一点世故经验,只凭想当然就跑出家门,所以她无论去到哪里,都只能以悲剧结束。”

    “这就是你为使自己良心得到安宁而找得借口吗?”真儿早已收起眼泪,“像你这样有已无人、趋名逐利、暴戾恣睢之人也会有良心发现,可真令人刮目相看!”

    萧恒直视着真儿,一点也不动气,“我知道你恨我入骨,你怎么样说都有你的道理。可是真得没有我,她就会幸福快乐吗?”

    “你说呢?没有你,至少我们早把她救回中原啦。”真儿的口气依然很硬,但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救?她走得就是死路,你怎么救?我不想推卸自己的责任,她的死的确和我有关,也是我一辈子都挥不去的疼。可我是真心爱她,我承认我的方式有问题,明知道她的心在别人那里,却千方百计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我总是在幻想如果她在这里有家有孩子后,就会慢慢安定下来。你刚才一定是从后院进来的,那你应该看出来我在后院的九曲连环阵中加入了一个贲卦,你知道卦象的意思吗?”萧恒不知是想说服真儿,还是想说服自己。

    “贲卦?”真儿轻声吟道,“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你真得好意思说你自己不是抢掠,是在示爱?”

    “这真得是我的心。”萧恒的目光坚定而有力。

    “我可以相信你!不过只是嘴上说说,可谁也不是傻子。”真儿的话让萧恒有些意外。

    “那你想怎样?”

    “既然你说她的死与你有关,那你就得为自己赎罪!”

    “怎么赎?”簘恒干脆地说。

    “把你的命给我。”真儿像个商人在谈买卖。

    “可以,”萧恒也很痛快,“可是现在不行。”

    “什么时候?”真儿步步紧逼。

    “二十年后。”

    看着萧恒认真的样子,真儿突然仰天大笑,“二十年后?你不觉得时间有些太长了吗?男人,这就是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多么想为爱徇情的男人!你也就是那些个所谓的口头情种罢啦。”

    “我不是怕死,在秀蝶去世后,我的心也跟着她埋入了地下。”萧恒眼中再次闪现出一丝水样的亮光,他不去看真儿鄙夷的目光,接着说道,“我有责任,一个我答应了她必须做好的责任。”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交到真儿手中。果然是秀蝶的笔迹,淳和清丽。真儿在心中存下的一段长短,在见到萧恒拿出信来,就更加确定了。

    信上火漆完好,固封处用墨笔绘着一只蝴蝶,蝴蝶身上的斑点正是秀蝶与她书信来往时的记号。她坐到桌边,突然失去打开它的勇气。一封信,一如外面沉黑的夜晚,有一整夜的辗转反侧,也有可能就是一整场恶梦;而秀蝶的种种提示,就像这夜中一颗晶莹的露珠,一片月色,一点星光,就可以让她发出光彩来。这就是可以值得去期待的,在她手中安静的信封里晶薄透出得一抺馨香。在她思来想去的当际,窗外隐隐约约流溢进一丝春天的曙光,就因这一点点微小的光亮,真儿终于有了打开信的勇气。

    眼眶中盘旋却始终不肯滑落的那一滴清泪,在这一刻载着她的思念和悲伤,飘向了遥远的天堂;曾经在她生命中展现过的那个笑容,也随着那雾霭永远地消散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依然在深夜里,撞击着她每一寸肌肤的残留记忆,都化为破碎的梦境。

    自从秀蝶私离家门,她就像行走在初春河面上将要消融的薄冰上,而前面引领她的,仅仅是惝恍迷离的一个身影罢了;所以再小心,再谨慎,也终会有跌落的一天。而今她再不用想很久,再不用有怨恨,让河水浮起她美丽的衣裳,化作一朵最光彩夺目的荷花,让她在花心温和而荡漾的拥抱中,沉沉睡去……

    真儿从桌边缓缓站起,把信伸到蜡烛前,纸笺贪婪地吸吮着火苗,在强烈地快感后化为一团灰烬。她望着烛上欢腾的、恰似一只浴火中重生的蝴蝶般的火苗,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秀蝶就在她身旁。虽然她看不清她的脸,但她非常熟悉那种感觉,没有别人知道,就如儿时她们自编的小暗号,那是她们独享的风景。“一切都好,你儿子没事,你要求的我全都会做到。”真儿用心和秀蝶交流,她看不见她的笑靥,可她知道她在微笑。“安心地走吧,做回天上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超然于尘嚣上,用爱的眼神俯视大地;我会带着你的儿女仰望星空,他们的目光会与你的光辉相交融,他们的耳中会听到你的大音稀声,他们的整个心灵会沐浴在你亲切的母爱里。”

    真儿异常地平静,她把留下的信封仔细折好,揣在怀中。“没有人可能保全她,她独自对抗着一些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力量。一个势利的男人,一个霸道的男人,你们这两个男人就是她的命运!可她没有埋怨,只有几多感慨,几多伤怀。她走的很安心,有我,有你,她牵挂的每一个人就都会有一个交待。现在秀蝶所有的苦难都随着火焰消失了。”

    谧然理性的话语带给萧恒的却是揭疤之痛!傲睨一世的男人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当他听到“有我,有你”时,他的心再一次被撕开!明白了,虽然几十岁,但在风口浪尖上走过来的母亲,依然可以不动声色地致人于死地。只要制造一个小小的机会,就可以让秀蝶知道韩谷生的事情!

    萧恒冲动地做了个手势,差一点把眼前的茶杯从桌上碰下去。

    真儿像根本没注意到一样,接着说道:“我能带她的部分骨灰回江南吗?”

    “这是她的遗愿吗?”萧恒明知故问。

    “不是!”真儿的回答让萧恒大叫一惊,“她觉得自己无颜回去,可我觉得她是想回去的。”

    一种发自生命底处的感觉涌上萧恒的心头,他知道她的善良,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的纯洁,她的真诚,这些早已无法磨灭地渗进他的骨子里;而今他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屈辱!

    他走到床边从枕头边拿过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罐,小心翼翼抱到桌上,“拿去吧。”

    秀蝶有些意外,“我都可以拿走?”

    “我有!”萧恒从胸前的衣襟内拉出一个白色的玉牌,上面镶着一只金蝴蝶,轻轻一触蝴蝶的翅膀,那翅膀像飞起一般打开,里面的玉被采空,放着一些白色的骨灰。“有时候我在梦想,也许几十年的肌肤相亲,可以使这玉重新有她的血脉和呼吸。”

    一滴将要溢出眼眶的泪被真儿生生抑了回去。“谢谢你。”她轻抚着青瓷上蝴蝶的图案,接着说道:“你早知道韩谷生的事情了?”

    “当我从秀蝶口中知道这个名字后,我就派人去打探了。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利欲熏心、贪求官禄之人。”簘恒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像是这个名字污染了他的口气。“我不能,也不取告诉秀蝶,我宁可她恨我,也不想她失去最后的希望。”

    “那梁大哥的事呢?”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放心好啦,在秀蝶临终前我答应她永远不会再与梁秀远有任何瓜葛。”

    真儿点头。秀蝶这个大哥本是个老实人,只是好赌,这一赌自然上了人家的圈套,不得不去做违心、甚至是背国卖祖的事情。或者这是萧恒的计谋,更可能这就是萧夫人控制秀蝶的手段。国体、家体,这样大的责任加在秀蝶羸弱的肩上,她好难!

    真儿走到窗边,望着从甜梦中醒来的晨曦,轻声说道:“你去淮北找过裳华?”

    “我想给她一个家。”萧恒苦笑了一声,“我一直幻想着她能知道我的心,能接受我。”

    如果秀蝶在韩谷生之前认识萧恒,现在会是怎样呢?真儿喃喃自语。她回过头来,有些目乱睛迷地看着萧恒,轻吐慢吞地说道:“我可以看看你们的孩子吗?”

    听到真儿说“你们的孩子”,萧恒激动的点了点头。

    临近正午,真儿从萧家别院中走了出来。她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晃得她眼花缭乱的太阳,又把目光投到被阳光催开了的青草树木上。这些花木也不过是世界的过客,不属于任何地方,从远方漂泊而来,随着命动的风起起落落,最后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完成自己的轮回。

    连绵的砥路远处几骑飞马奔来,清风拂过面容,真儿突然觉得有一丝清冷。奔在最前面的白马在她面前只一个转身,人已被拥入马上之人的怀中。他身上的熟悉气息让真儿一个子瘫软下来,脆弱到任何细小因素都有可能将她击倒。她深深藏入他的怀抱里,眼中的痛,锥在他心里。他无法承受这目光的折磨,用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你累啦,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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